
擺在我們面前的是1926年2至4月間李大釗寫給蘇聯駐華全權代表處工作人員的三封親筆信。其中標為4月10日的一封是寫給蘇聯駐華全權代表列夫·米哈伊洛維奇·加拉罕(1889-1937)的。標為2月1日和3月2日的那兩封是寫給某位“親愛的同志”的。顯然,應該也是寫給同一個人加拉罕的,因為在蘇聯駐華全權代表處,對李大釗信中提出的問題,只有加拉罕一個人有權決定處理。上述信件中只有4月10日的那一件發表在《布爾什維克與中國革命(1919-1927)》一書中。其他兩件從來沒有面世,也沒有人對其進行分析。這并不奇怪,因為過去這些文件都收藏在我祖父喬治·鮑里索維奇·愛倫堡的私人檔案中。他是一位學者,教育家,一位對俄羅斯中國學影響很深的人。1967年祖父故去后,這些文件和他的全部藏書都轉到了他的高徒米哈伊爾·菲力波維奇·尤里耶夫手中。1990年米哈伊爾·菲力波維奇辭世后,它們才到我手中。
這三封信全是有關給予年青的中國共產主義運動以財政援助的問題。信是用英文寫的,因為無論加拉罕還是蘇聯代表處的其他工作人員都不懂中文,而李大釗,據我們所知,又不懂俄語。寫信用的是黑色墨水。
李大釗致加拉罕的信
(1926年2月1日,北京)
親愛的同志:
卡爾甘(張家口)地方黨委要求北方區委支付田滕修、馬潔亮和傅恩祖三同志(三人的名字系音譯——譯者)的月生活費,他們在包頭為《新民報》工作。
北方區委認為,這三個同志乃受中共北方區委的派遣做軍事工作,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們的費用都是由貴方支持的。所以,請做出安排并且對此要求給予回答。
致同志式的問候
中共北方區委書記 李大釗
致加拉罕的信
(1926年3月2日)
親愛的同志:
拉丁同志離開這里到天津之前,曾經請我問詢你對天津工作的財政支持一事有什么回答。(一個月的費用是1500元)前天我聽同志們說你給我發了一封信,可我沒有收到,因我不在這里。也許你在那封信里已經回答了。
親愛的同志,
請給我打電話或寫信或通過羅欣同志告訴我,因為拉丁希望盡快得到你的回答。致
同志式的敬禮(某人用紅筆在信的上方寫了“在中國的黨員”——譯者)
致加拉罕的信
(1926年4月10日)

親愛的加拉罕同志:
馬倫先生(原姓氏待查——譯者)離開之前,我和羅欣同志商定由普羅梅女士接替他的工作,為此要付給她工資。發電報的一直是她,而不是馬倫。她想知道她每個月為發報工作能得到多少工資。請把這一切立即(通過羅欣同志)告訴我,因為她想今天晚上就得到答復。致
同志式的敬禮!
信中提到了幾個人:田騰修,馬潔亮,傅恩祖,拉丁和羅森,馬倫先生和普羅梅女士。這些人的身份又怎樣的呢?后兩個人顯然是無名且不重要的人物,是住在北京的外國人,共產黨人不過是臨時雇用他們做一些技術性的工作。中共包頭支部的三個人,如果連其姓氏都寫不準,當也難以查實。
拉定和羅森的情況則又不同。拉定是著名的中共黨員趙士炎的的化名(1901-1927)。他還有其他的化名: (蘇京)(音譯 ——譯者)、國富、宋大哥、趙琴蓀、樂生、施英、士炎、羅敬、英、列父、士寅、識因、趙世賢、炎、夏仁章、東生。1925至1926年間趙士炎實際上任中共北京支部書記,兼北方區委宣傳部長和勞工委書記。1926年他確實在天津住過短時期,后調任中共上海區委組織部長。
在共產國際檔案中,那個化名叫羅森的人,其原名為喬治·蘭姆勃列夫,1919年加入保加利亞共產黨。1924年是保加利亞共青團組織書記,1926年1月起在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工作。1926年他確曾出國去執行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的一些任務。他的私人檔案里倒沒有提到他當時是否在中國,不過,不能排除這個可能。1937年被迫害致死,后恢復名譽。(順便我要向俄羅斯國家社會政治歷史檔案館的工作人員Ю.Т.圖托奇金先生表示感謝,是他為我找到了關于喬治·蘭姆勃列夫的檔案文獻。)
上面引用的信件表明了蘇聯對中共至少是對其北方區委的財政援助。這種幫助細微到甚至為黨組織雇用的三個做技術性事務的書記員支付費用。
在這方面我想再引用祖父檔案中收藏的另外兩個文件。一封是陳獨秀的原信,是用英文打字機打出,在1924年11月3日寄給加拉罕的。
陳獨秀致加拉罕的信
(1924年11月3日,上海)
北京,加拉罕啟
親愛的加拉罕同志:
請把紅色國際革命戰士濟難會給華北被捕的中國同志的錢直接寄給北京組織的書記。(即李大釗——譯者)
我們已經據你們的指示開始反帝工作,可是我們還沒有收到您答應提供的必要的費用。我們上海現有費用600美元。請盡快告訴我們。
中共中央執行委員會書記 陳[獨秀](簽名)

600美元給三百萬人口的上海。可是為組織共產黨的地下工作,李大釗請加拉罕提供給天津,一個人口少得多的城市,一個月的費用是1500美元。
第二個文件是任弼時的親筆信,1926年2月2日寫給“米哈伊洛夫同志”的。大家知道任當時是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執行委員會的委員、組織部長。蘇聯共產黨人管他叫化名“勃林斯基”,這是他1921至1924年就讀于莫斯科東方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時期用的名字。化名為米哈伊洛夫的人,就是加拉罕。信是用俄文寫的,任弼時本人俄文不錯。
任弼時致加拉罕的信
(1926年2月2日)
米哈伊洛夫同志:
我們的工作方興未艾,組織也大大發展了。這您是知道的。目前在反動思想猖獗,階級分化加劇的形勢下,本[青年]團面臨著更加艱巨的工作。
為了加強我團的工作,急需相應的財政支持。眼下我們還沒有收到青年共產國際從1925年11月至今的經費。據原有預算,全團每個月的經費是825元。
我們已經挪借了約5000元,近期就該歸還了。
故此給您寫信求助。請按月給我們經費,并酌情追加一次。由勃林斯基同志向您說明詳情。
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中央委員會 任弼時
1926年2月2日
信是用黑鉛筆寫的,其上方還有批注。不知是何人所寫,算了筆帳:“8000中國元——用一個月,12月份。825(該數字用方括號括起)。每月1000中國元。KO”(原文如此——譯者)
李大釗、陳獨秀、任弼時的信怎么會到了我祖父的檔案里?顯然是因為喬治·鮑里索維奇·愛倫堡為共產國際的活動分子,完成過包括財政方面在內的一些秘密使命,以及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在中國東北和華北的工作。上一世紀20年代,他參與了共產國際的工作,為中國共產黨的活動分子轉送財政經費。20至30年代他在莫斯科同著名的中共活動家王明、王稼祥、林伯渠、吳玉章、秦邦憲、張聞天等人過從甚密。他認識瞿秋白、鄧中夏、周恩來、余飛、王若飛和蔡和森。他的朋友和熟人中有伍廷康、米夫、馬季亞爾、郭紹唐(即A.Г. 克雷莫夫)和其他一些共產國際工作人員。
他的檔案和藏書是無價之寶。其中不僅有李大釗、陳獨秀和任弼時的信,還有瞿秋白和劉仁靜的手稿,20至30年代中共和國民黨已經絕版的出版物,蘇聯中國學極其罕見的史料,其中包括僅存的由卡拉-穆爾札編輯但未得出版的《中國蘇區》(文集)第2 卷的清樣。該書原擬在1935年出版,由于共產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策略方針的改變,而沒有問世。
喬治·鮑里索維奇·愛倫堡是著名的俄國作家和詩人伊里亞·格里格里耶維奇·愛倫堡的堂弟。1902年11月24日(俄歷12月7日)生于伊爾庫茨克。1911年9歲時考入伊爾庫茨克商學院,1919年畢業。他讀高年級時,恰逢革命與反革命勢力激烈交鋒,其學校生活是在國內戰爭的烽火中度過的。
喬治·鮑里索維奇·愛倫堡全身心地投入到革命浪潮中去,把青年人的熱情奉獻給為革命理想而奮斗的事業。他以志愿者的身份參加了赤色警察隊伍,1920年1月他是看守被捕的白衛軍軍官A.B.高爾察克上將的人員之一。

1920年喬治·鮑里索維奇考入伊爾庫茨克大學社會科學系,1922年轉入莫斯科大學法學部。到1923年,發生了一件決定他后來的生涯和活動的事情。經伊爾庫茨克的布爾什維克黨員莫欣姊妹的推薦,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遠東書記處的領導人之一伍廷康派遣他到中國和蒙古工作。
1923年8月初喬治·鮑里索維奇·愛倫堡經伊爾庫茨克赴哈爾濱,約9月下半月到達。他在哈爾濱對中東鐵路的員工進行宣傳鼓動工作,不僅俄國人連中國人也來聽他的講話。為完成各種重要的秘密使命,他不止一次地出入華北,就是在這個過程里與李大釗和中共北方區委的其他領導人相遇的。
1924年春,喬治·鮑里索維奇到了蒙古。據蒙古國民黨中央委員會的決定,他擔任了該黨中央宣傳顧問。1924年9月他奉派到莫斯科東方學院學習,1927年畢業。在學習期間他繼續為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工作。在這個期間,他同加拉罕合作,同李大釗保持聯系,所以才有李大釗的信出現在他的私人檔案中。
1927年從東方學院畢業后,喬治·鮑里索維奇開始在孫中山中國勞動大學中國研究室工作。1928年1月1日,該研究室改組為孫中山共產主義勞動大學中國科研所(1928年9月17日改名為中國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他是該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該所機關刊物《中國問題》雜志編輯部的秘書。在此期間他同毛澤東在長沙師范學校的同窗好友,著名的中國共產黨人和作家肖三關系十分密切。從1927到1940年,肖三在莫斯科,經常到我祖父家做客。1932年喬治·鮑里索維奇開始在莫斯科東方學院執教,1936年起先后在哲學研究所、文學研究所、歷史研究所和莫斯科大學歷史系授課。他為莫斯科大學奉獻了30 個春秋,這段時間里培養出了一支真正的俄羅斯中國學派和中國近現代史的專家隊伍,寫下了一百多部書、小冊子和文章。
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從來沒有提起前述李大釗、陳獨秀和任弼時的信。這是可以理解的,在他生前是不能談論蘇聯給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財政援助的。一般認為,西方那些“反社會主義的人”會利用這些材料來為其“莫斯科控制中國”的論調佐證。蘇聯共產主義制度失敗后,共產國際和蘇聯共產黨的檔案公開后,形勢發生了變化。大量的檔案文獻證實了李大釗和陳獨秀信中提到的情況,并勾畫出共產國際和聯共(布)從20至30年代給予中國的財政支持。
僅舉幾個例子。在1925至1929年間,單是在孫中山中國勞動大學一處,為培養中國學生,蘇聯政府就花掉了五百多萬盧布。從1930年2月到9月中國共產黨從莫斯科得到223,000墨西哥元,到10月又得到10,000美元。1931年9月到12月這四個月的時間,上海一地的黨組織就從莫斯科得到10,300美元。1934年6月8日,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政治書記處政治委員會作出決議,從尚未付給中國共產黨的費用中寄出100,000盧布,從后備基金中撥出100,000盧布。1934年7月1日莫斯科決定在1934年給中共7418美元。1936年11月12日,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致函中國共產黨,告知將向其提供550,000美元的援助。
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德國進攻蘇聯之后,蘇聯依然繼續援助中共。我在聯共(布)中央委員會政治局檔案的特藏卷內找到了一份文件:1941年7月3日政治局決定向共產國際放款“一百萬美元援助中共中央”。事實是,此前一天,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曾經向政治局要求200萬,后給了100萬,也滿足了。也就是在7月3日這一天,斯大林自戰爭爆發以來首次對人民發表廣播講話,承認立陶宛、拉脫維亞的大部分、白俄羅斯西部和烏克蘭西部已經失陷。
因此,可以說,中國共產黨在取得革命勝利的過程中,在許多方面多虧了蘇聯的援助包括其財政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