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德珩、勞君展向毛主席贈物一事始末

《作家文摘》報于2004年10月22日刊載了張友仁先生作《北平教授向毛主席贈物一事始末》一文。我對張先生此文的立意和內容不能茍同。作為許德珩與勞君展的孫子，我將我本人所知道的有關情況告訴大家并與張先生商榷。

張先生在文章的開頭說：“至今事隔將近七十年了，知情人已經很少了。實際情況往往被誤傳。我作為一名知情人，有責任將所知道的情況寫下來。”張先生于1946年從昆明西南聯大轉到北京大學讀書，他不是此事的親歷者。作為周炳琳先生的親戚，張先生也許聽說過周炳琳和魏璧教授曾經向毛主席贈物一事，如果他將其所知介紹于世，對大家更全面地了解這一歷史事件是有益的。但是張先生所謂“實際情況往往被誤傳”一說，容易被理解為在他這位“知情人”將其所知道的情況寫下來之前，社會上關于此事的介紹均為誤傳，我不同意他的這種說法。

1983年，在紀念毛澤東九十周年誕辰前夕，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的同志到我家，他們拿出一封毛澤東同志親筆信的復制件給我祖父許德珩看，向我祖父了解當年他向毛主席贈物一事的經過。看到毛主席于1936年11月2日寫的這封信，我祖父才知道毛主席在收到他們夫婦贈予的微薄禮物之后曾寫信致謝。毛主席在信中說：

各位教授先生們：收到惠贈各物（火腿、時表等），衷心感謝，不勝榮幸！我們與你們之間，精神上完全是一致的。我們的敵人只有一個，就是日本帝國主義，我們正準備一切迅速地進到團結全國出兵抗日，我們與你們見面之期已不遠了。為驅逐日本帝國主義而奮斗，為中華民主共和國而奮斗，這是全國人民的旗幟，也是我們與你們共同的旗幟！謹致民族革命的敬禮！

看過信后，我祖父十分激動地向文獻研究室的同志講述了事情的經過。1936年10月的一天，徐冰、張曉梅夫婦到我家作客。他們告訴我祖父許德珩和祖母勞君展，紅軍到達陜北后因為物資匱乏，生活十分困難。我祖父和祖母當即表示要買一些物品送給毛主席。我祖母遂與張曉梅女士一同到東安市場買了一些日用品，托徐冰、張曉梅夫婦送到延安。此前徐冰以教授的身份到北平組織文化界的抗日救亡運動，他們夫婦與我祖父、祖母以及張申府、劉清揚夫婦，楊秀峰、孫文淑夫婦，程希孟、彭道真夫婦，陳豹隱、馬敘倫、潘懷素等教授經常聚會，商討如何在北平各高等院校中開展抗日救亡運動。我祖父和祖母不僅與徐冰、張曉梅夫婦熟識并且他們的政治觀點一致，如同毛主席在信中說的，“精神上完全是一致的”。

向毛主席贈物時，祖父是北平大學法商學院教授，并非張先生在其文章中所述：“這時，周炳琳任北京大學法學院院長和經濟系教授，許德珩任北京大學政治系教授。”張先生也曾經在1988年所作的《經濟學教授周炳琳傳略》中說過：“當時馬敘倫、許德珩、白鵬飛等教授組織‘北平文化界抗日救國會’，他加以阻撓。周還協同蔣夢麟、胡適等一起，將馬敘倫、許德珩、尚仲衣三位進步教授解聘出北大。”

1936年6月，即向毛主席贈物三個多月前，北京大學當局將我祖父與尚仲衣解聘，馬敘倫被令長期休假。被迫離開北大之后，祖父到北平大學法商學院任教，繼續利用講臺開展抗日救亡的宣傳。他對同學們說：以前說中國是次殖民地，現在要變成完全的殖民地了。后來。祖父撰寫了《毛主席與九三學社》一文懷念毛主席。在此文中他首次披露了他和祖母曾經向毛主席贈物一事的經過。張先生在他的文中說：“周炳琳、許德珩、魏璧、勞君展四位教授在一起商量好，共同出資，各出大洋一百（未用完），購買物資，送往陜北，對剛到陜北的毛主席和黨中央表示熱烈的祝賀與慰問。”這一段內容我是第一次聽說。祖父和祖母曾告訴我，他們說送物品給毛主席是出于對毛潤之個人的感情和對中國共產黨關于停止內戰，一致抗日，挽救民族危亡主張的共識。我覺得張先生文中的“黨中央”一詞不恰當。祖父是在向毛主席贈物43年之后，于1979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的，而周炳琳先生曾任國民黨北平特別市黨部委員。

我與祖父、祖母共同生活了30年，他們曾多次對我講起他們向毛主席贈物一事的經過，即買了一些布鞋、懷表和火腿送給剛剛到達延安的毛潤之先生。1945年毛主席到重慶與蔣介石談判時，會見了我的祖父和祖母。閑談時祖母問毛主席，我們當年曾帶給你一些生活用品，你是否收到了？祖母模仿毛主席的口氣說：“噢，那是你們送的呀，他們‘掐了’，他們‘掐了’。”我問祖母：“什么是‘掐了’？”祖母笑著說：“普通話的吃字在湖南話中念掐，掐了就是吃了。”祖父和祖母在講過他們的經歷之后都要囑咐我，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對別人說，更不要炫耀。

張友仁先生又提到1932年許德珩被北平當局非法逮捕一事。他說，“這時勞君展請任北平市特別黨部委員的周炳琳營救（此處似應為國民黨北平特別市黨部委員——筆者注），許獲釋后，周炳琳又去監獄將許德珩接出。此事在許德珩的《回憶錄》中有所提及，但誤記為宋慶齡、楊杏佛、周炳琳三人一起將他營救出來的。對于此事，近年有張躍杰的《許德珩的虛構與說謊》一文在網上發表：其實許德珩并非有意這樣說的，而是年事過高，記憶難免有誤”。我在互聯網上搜索了很多次，未能找到《許德珩的虛構與說謊》一文。但是我可以告訴大家，許德珩在《回憶錄》中對此事記敘是真實的。

1931年祖父到北京大學任教，擔任法學院教授。1932年12月13日，祖父因宣傳抗日救亡思想而被當局非法逮捕。軍警的頭目只說：許先生！我們有點事，要請你去談談。未介紹他們的身份和到哪里去“談談”，就把祖父押上汽車帶走了。當時失蹤和暗殺事件時有發生，祖母十分擔心，她機智地設法從羈押祖父的北平市公安局第三科的登記冊上，查到他的名字并立即將此事通知了時任《世界日報》記者的薩空了先生，她亦打電報到上海將此事報告蔡元培先生。次日出版的《世界日報》報道了許德珩被逮捕的消息，主標題是《北大、平大法學院教授許德珩、侯外廬等被捕》，次標題是《通訊社報告謂許等被捕系奉中央密令》。報道說：“昨日平當局接中央密令，飭即嚴捕共黨負責分子，解京法辦。當即由公安局遵照分別搜查捕拿。昨、前兩日內將在本市某某學院教課之共黨首要侯外廬、許德珩等及前湖北蘇維埃省執委馬哲民等逮捕，并于各該寓所搜得反動證件與書籍、會議記錄甚眾。聞即將遵令依法嚴懲，或解京法辦云。”12月16日，北大校長蔣夢麟等北平十所高等院校校長聯名致電南京行政院及教育部，“擬請鈞院部令行北平地方當局，對于此次被拘員生，迅即準予保釋”。12月17日，宋慶齡、蔡元培、楊杏佛（楊銓）、黎照寰、林語堂等諸先生向“南京中央政治會議蔣常務委員介石先生、行政院宋代院長子文先生、北平平津衛戍司令于學忠先生”發出《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營救許德珩等代電》，要求“即日由政府明令全國，保障人民集會、結社、言論、出版、信仰諸自由，嚴禁非法拘禁人民、檢查新聞。并望即日釋放在平被非法拘禁之學校師生許德珩等，以重民權而張公道”。12月19日下午3時，北京大學學生在北大二院舉行全體大會，討論營救許德珩教授的辦法。12月21日祖父獲釋出獄。12月22日《世界日報》以《許德珩昨已恢復自由》為主標題，以《由蔣夢麟等親到公安局保釋，馬哲民、侯外廬亦可望開釋說》為次標題報道了祖父獲釋的經過：“北大、師大等校教授許德珩、馬哲民、侯外廬等自被捕后，各方積極營救。北大教授許德珩已于昨日下午四時，由北大校長蔣夢麟保出，茲分志其詳情如左：北平市公安局因奉中央及市府命令于本月13日將許德珩等捕獲，押于公安局第三科內。北大校長蔣夢麟，法學院長兼市黨委周炳琳等即向各方積極營救，并向中央請求保釋。中央組織委員會前日亦有電到平，請向政府磋商保釋。當日中央已有電致北平黨政當局，暫準蔣夢麟、周炳琳保釋許德珩外出。蔣、周接電后即與市府公安局接洽。當局亦因蔣等切實擔保遂于昨日下午四時將許釋出。”祖父曾多次對我說多虧你奶奶機智勇敢，闖到公安局里查到了我的下落并立即通知各界朋友，否則我可能被他們秘密地殺掉了。從12月14日至24日，《世界日報》對于許等愛國師生被當局非法逮捕這一事件連續作了詳細的報道。宋慶齡、蔡元培、楊杏佛、黎照寰、林語堂等諸先生發表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營救許德珩等代電》刊載于12月18日的《申報》，在北京宋慶齡名譽主席故居紀念館中亦有相關的展示和介紹。

祖父出獄后于12月27日致函蔡元培先生，在報告了事情的經過之后他說：“珩現雖出獄，然精神甚苦悶，多承先生關懷，感慚交并。然此乃今日中國社會之整個的問題，非個人的問題也。誠以對外屈服，貪官污吏橫行，而欲使人民都俯首降心不講話，則中國只有滅亡而已。獄中尚有十四歲小學生，十六七歲中學生，狀至可憐。誰無子女？誰無兄弟？而乃不為社會愛惜人如此，可為痛哭者也。先生長者，望以長者的地位于此種非人道的舉動及人民言論居處等自由力為保障，則中國雖亡或可以稍留一二分民氣。”1981年6月29日祖父在《人民日報》上發表《我的心愿——紀念黨成立六十周年》一文，他說：一方面我感到入黨太晚，在先進的知識分子早已為共產主義事業做出了巨大貢獻的時候，而我卻長期未能參加無產階級先鋒隊的行列，實感慚愧。另一方面，我也慶幸和感謝黨多年以來的關懷與培養，黨用共產主義世界觀教育了我，我能在垂暮之年，獲得新的政治生命，由一個愛國的民主主義者轉變為共產主義者，我感到光榮。我為祖父感到驕傲的是他一生光明磊落，無須虛構。

張先生在文章中說“周炳琳、許德珩都曾是北京大學的學生，五四運動的健將，后來都曾長期在北京大學任教授。他們友誼很深，他們一向關心、仰慕、愛護毛主席”。張先生的這段話與我的知識之間有差異。五四運動以后，周炳琳先生的政治觀點與祖父許德珩分歧越來越大，他們走的是不同的道路。張先生在1947年發表的《許德珩》一文中有這樣一段話：“許先生回國之后正逢上大革命時代，他參加武漢政府。那時他和周炳琳先生住在一起，就常因談論政治問題而爭辯得面紅耳赤，甚至打在一團，總要兩位太太出來替他們拉開。”我認為，一個人的政治立場形成之后，一生難以改變，存在不同的思想意識，社會才豐富多彩。

魏璧女士是我祖母的摯友。她與祖母、向警予、蔡暢同學于長沙周南女校，她們四人當時被稱為周南四杰。后來，她與我祖母一同參加新民學會，一同赴法國勤工儉學，在里昂大學和巴黎大學學習數學。魏女士與我祖母在長沙曾與毛潤之等新民學會的同志共同從事革命活動。1920年5月，魏女士與我祖母從上海乘船赴法國勤工儉學。行前，毛潤之等新民學會會員曾在半凇園聚會為她們送行。我祖母曾回憶說：這個時候魏璧很年輕，也很活躍，我記得在會快結束時她說：“今天不熱鬧，我打個滾給你們看。”她真的在草坪上打了個滾，大家都笑起來了。魏女士在“文化大革命”中不幸去世，“文革”結束后，祖父以九三學社的名義，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為她舉行了追悼儀式。如果說魏女士曾經向剛剛到達陜北，處于物資匱乏、生活困難之中的毛潤之先生贈物，我相信。張友仁先生在《經濟學教授周炳琳傳略》中曾經記敘：“長期在北京大學哲學系任教授和主任的鄭昕，在1952年曾經指出：因為周炳琳是國民黨政策在北大的執行者，而且擔負著替國民黨拉攏和收羅教育界的使命，所以受到蔣夢麟、胡適之的看重。”如此看來，當年以教授身份到北平秘密組織文化界抗日救亡運動的中共地下黨員徐冰、張曉梅夫婦向周炳琳先生“講起陜北遭受封鎖，物資缺乏”云云，是不是有些太冒險了？

張先生在他的文章結尾說，“為了澄清事實真相，對歷史負責，特撰寫此文”。研究歷史特別是中共黨史中的重要事件，應該本著實事求是，認真負責的態度。張友仁先生該文所述的內容中有很多處與事實不符，與他本人以前所寫文章的內容相違，是否是對歷史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