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美]勞拉·魯塞拉
■譯/張申如
因為死亡,所以活著。
“嗨,媽。”康妮說,“這地方不錯吧。”
敏坐在金屬椅子上。黑色的金屬絲陷進了她的肌肉,敏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前傾,“這些椅子太可怕了,他們巴不得客人趕緊走吧?我一會兒就走,十點鐘有個約會,過街就是了。”
康妮向窗外看,“去殯儀館?”她頓了一下,“在你星期天過生日之前?”
“康妮,我快七十八歲了,隨時都可能走,是計劃的時候了。”敏在椅子里移動身體,堅硬的椅子弄疼了她的臀部。
“但是,媽,你不老。你還靠自己生活,常常出門走走。這種關于葬禮的談話讓人壓抑,談點高興的事吧,比如你生日要什么?毛衣,圍巾?”
“康妮,要不是每星期和你出來吃一次飯,我就一個人呆在家里。我不要什么。我惟一想要的就是棺材。我自己會去做的。”
“媽媽!你看看你!”康妮的杯子失手掉了,灰色波浪流了一桌,康妮取出紙巾嗚咽了,“媽媽,來個生日午餐吧?”
“不要禮物,不要午餐。我過了太多的生日,這次不想慶祝了。”
康妮咬了一口面包圈,“每個生日都值得慶祝。媽媽。有個新地方,聽說有很好的海鮮。我知道你喜歡龍蝦。”
敏癱坐回椅子中,椅子刮擦著她的骨頭,她拿起錢包和外套,“好了,康妮。星期天吃海鮮。現在我該走了。謝謝你的咖啡。”
敏的目光搜索著墻上的畫。明亮的彩紙和鮮花覆蓋而成的龐大古堡,珠寶裝飾的兩條黑牛,一群黑頭發、巧克力膚色的人端著大平盤,裝著奇形怪狀的食品。人們都在笑。
“敏尼特太太。我是羅伯特·道格拉斯。見到你很高興。你喜歡這張照片嗎?”
敏抬起頭,看到一雙溫暖的灰色眼睛。一個瘦瘦的男人站在她面前,笑時臉上暴出一大堆線條,她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皺紋。她說,“喜歡,很特別。是什么儀式?”
“巴厘島火葬儀式,”道格拉斯說,“村民們繞著村里的路游行。尸體就在黑牛肚子里。家人要花好幾年準備這條黑牛。這是給深愛的人最好的禮物。”
敏舒展肩頭,說:“我的房子是藍色的。所有的家具也都是。但我還是不滿足。我想要藍色的棺材。我會在里面永遠待著,所以應該是藍色的。”
“里面呢?我們有綢子,天鵝絨,皮革……”道格拉斯問。
“我能看樣嗎?”敏小心翼翼地問。
房間很大,他們在棺材間穿行,發黑的紅木鑲著紅綢;松木鑲著米色的仿天鵝絨。道格拉斯把手放在一個棺材上,“我想你可能喜歡里面這種顏色。”他掀開棺蓋,露出華美的粉紅色綢緞,“和你的膚色配起來很美。”
這是她的想像,還是她的眼睛真的在發光?敏的手滑過織緞,克制自己想用臉去感覺的渴望,“我能進去試試嗎?”
“當然!我很高興你這樣問。”敏把裙子撩到膝上,扶住道格拉斯的手。這個星期之前,她沒考慮過棺材的事,她躺在軟墊上時,進棺材顯得再自然不過。敏的手放在胸前,層層綢緞圍繞著她。“粉紅色很適合你。”道格拉斯朝她笑。
敏就著綢緞看自己的手,“有鏡子嗎?”
“敏尼特太太,您是第一個這樣問的。我給你去拿鏡子。”
在靜默中,羽翼向上伸展,輕輕地把瘦骨嶙峋的她摟入懷中。她閉上了雙眼。應該就是這樣的,沒有害怕沒有窒息。舒適,安靜,如同在家里的日子。
“怎么樣?想喝茶嗎?”道格拉斯握住她的手幫她爬出棺材。敏看著他。他的另一只手,懸掛在身體邊上,僵硬,毫無生氣。敏抬起眼睛。
“一次事故,”他看見她的視線,笑了,“這只胳膊沒用了,只是帶著它走來走去。”
敏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掌中。冰冷。一只胳膊已經在墳墓里,而生命仍然掌握著他身體的其余部分。“對不起,”敏縮回了手。她頭暈燥熱,像喝了雪利酒。
道格拉斯耳朵通紅,“我也安排好了。一個老式新奧爾良爵士樂隊帶隊沿街游行。女人們的軟帽上都別著木蘭花。街上有人跳舞。兩匹馬拉著我的鮮紅色棺材。敏,你想要什么?”
“我喜歡牡丹。我的孫子本恩玩兒洋琴。他棒極了。”她指著黃色的紙。“記下來,我要愛爾蘭音樂。在海灘上辦一個聚會。牡蠣,還有涂奶油的玉米。”敏閉上眼睛,看到了那天的情形,陽光明媚。教堂。鮮花。是酒會而不是葬禮。她想赤腳在海灘上跳舞。
“我還能為您做什么?”羅伯特凝視著她。
敏從椅子上站起來,“星期天我就七十八歲了。女兒想和我在一起吃午餐。你能和我們一起去吃玉米和牡蠣嗎?”
羅伯特點點頭,“我很樂意。”他握住她的手好一會兒,然后松開了。
寒風的殘酷已經舒緩了些,陽光溫暖著敏的臉。她走下街道,推開商店的門,從展臺上取下一枝口紅,嘴唇抿成O字形。味道有點像蠟。
“我能為你做什么?”一個金發碧眼的女孩問。
“謝謝你。”敏微笑,“星期天是我的生日,我想為聚會買一枝口紅。”
(張晶摘編自《When I Am an Old Woman I Shall Wear Purple》,Papier-Mache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