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泉：外婆是我黑夜里的微光

我被外婆“搶”走了

我們家是在解放后從國外搬回來的，外公和外婆從德國回來，爺爺和奶奶則從美國回來。他們都是一心想為國家做貢獻，參加祖國建設的熱血青年。爺爺奶奶都是在國外學成歸來的醫生，但后來由于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排擠，不得不又回到了國外。只剩下外公和外婆兩位老人留在上海。而我，當然也由他們來照顧。

在童年時期，給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外婆不顧年老體衰來看我的情景。那時我才四歲，父母還沒有離開中國，而是隨著文化大革命的浪潮被下放到了貴州的一個小水城。他們帶著我從上海那樣繁華的大城市來到這個貧窮的地方，生活方式很不同。加之人生地不熟，而且物質匱乏，日子很難過。小小的我早已習慣了有外婆寵愛的日子，所以更加不適應。再加上，被下放后爸爸媽媽的心情也很低落，所以家里便常常籠罩著一股難以言表的沉悶氣氛，讓我后來的一段日子里更加想念上海。

由于水城的生活條件非常艱苦，在上海外婆家吃的餅干和點心到這里只有在做夢時才能見到，每日吃的都是不見油星的青菜，更談不上肉了。不僅如此，由于形勢的需要，爸爸和媽媽還相繼被分配到不同的地方干活，開始了兩地分居的生活。所以因為工作和條件的限制，我跟著媽媽一起也得不到更多的照顧，于是年少的我便日日期望著能早日回到上海，回到外婆的身邊。

而我沒有想到的是，此時的外婆也正如我想念她一樣，想念遠在千里之外的我。在我離開她三個月之后，她再也忍不住擔心和牽掛，不顧家人的反對，一個人去火車站買了開往貴州的火車票。由于當時的條件比較落后，車次很少，所以每趟車都有很多人。而且那時的車速也非常慢，從上海到貴州，居然需要三天的時間。年近花甲的外婆全然不顧這些，在她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見到自己疼愛的外孫。因為心情急切，外婆甚至沒有再多等一天，湊合著買張站票，翌日，便從上海出發，拖著年邁的身軀在火車上站了一路，疲倦的時候也只能將腰在座椅邊上靠靠，直至三天三夜以后到達貴州。

雖然我一直都想早日見到外婆，但當外婆真的出現在我的眼前時，我還是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種驚喜之情足以讓一個小男孩的心像三月的風箏一樣飛起來。我奔向外婆，一下撲進了她的懷里。而此刻的外婆仿佛早就忘記了在火車上站了三天三夜的辛苦和疲憊，取而代之的是見到我的滿足。可她看我第一眼的時候就哭了，因為在這里我經常半饑半飽，所以比離開她時瘦了很多，不僅兩只眼睛大而無神，并且面呈菜色。看外婆心疼我的樣子，仿佛受苦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外婆的到來讓我的心情一下子愉快了許多，生活也就變得充滿陽光起來。當我吃著外婆帶給我的年糕，依偎在外婆的懷里聽她講故事的時候，我希望外婆一直不要走，和我一起留在貴州，這樣即使是年糕吃完了，我也會覺得很幸福。似乎是覺察到我的心思一樣，外婆剛來的時候還只是想看看我，但幾天后她便堅決要帶我走。爸爸媽媽不同意她那么做，認為孩子小的時候應該跟父母在一起，外婆卻說不管孩子跟誰一起長大，最主要的是保證給他充足的營養，包括身體上的和學習上的。我雖然聽不懂他們說什么，但知道自己惟一的想法，就是和外婆在一起。到最后爸爸媽媽也無話可說，因為外婆說得沒錯，在那樣的環境里，孩子跟著他們的確不利于成長。所以最終還是外婆取得了勝利，成功地將我從爸爸媽媽的手中“搶”了回來。

外婆等我到凌晨

外婆雖然很疼我，但卻是個很嚴厲的人。自從將我從貴州接回來后，她便要我練鋼琴。從5歲開始，我的床頭便貼著一張時間表，上面排著鋼琴、小提琴、英語等課程的時間。每天早上我必須5點半就起床，然后跟著師傅一起到公園打少林拳，打完拳后便開始一天的學習生活。

雖然要學的東西很多，但我卻十分喜歡住在外婆家，因為外婆很懂生活。外婆家住在一棟西式的三層別墅里。家里有十五六個人，很熱鬧，每次吃飯都要分兩桌，不然就坐不下。每次吃東西我都和外婆坐在一起，因為她知道我喜歡吃什么，而且總會將我的碗里堆得滿滿的。在外婆家我最喜歡的就是吃飯的時候，外婆家好像總是在吃飯：早上起來吃早點、10點吃上午茶、12點吃午飯、下午3點鐘吃下午茶、晚上7點吃晚飯、9點鐘還有夜宵……仿佛永遠都有吃不完的東西，令我開心不已。這段時間，也是我可以名正言順不用練琴的時候。

1985年我念中學的時候，爸爸媽媽都去了國外。本來想帶我一起去，但后來還是決定讓我讀完中學再過去。那個時期不知道為什么我變得非常叛逆，他們走后我便再也不聽他們的話了，讀完中學我也不愿意去國外和他們一起生活。他們給我打電話、寫信我都不理他們，他們很傷心，對我又沒有其他辦法，只好委托外婆好好管教我。

外婆是一個很有修養并且懂得小孩的人，從小到大不管我做什么錯事她都沒有罵過我，還很溫柔地對待我，盡量不傷害我的自尊心。我本來一直學古典音樂，但大學時卻“玩”起了流行樂，爸爸媽媽和學校都極力反對，只有外婆表示理解和支持，她相信自己的外孫不管干什么，都會有出息。

不過那段時光，我的心不知為什么突然變得很浮躁，總想出去玩，不愿待在家里。所以很多時候我都等外婆睡著以后一個人偷偷地爬起來，然后跑出去和同學們一起打撲克。我的心底還是很愛外婆的，因為怕她擔心，所以每次溜出去的時候，我都盡量小心翼翼地不弄出聲響。然而，有一天晚上我在外面玩到凌晨4點鐘才回來，卻發現外婆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客廳里等我，看到我回來，她既沒有發脾氣，也沒有用責備的口氣問我去了哪里，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小泉，回來了，去睡吧！”看著外婆，我不敢說什么，只能低著頭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一來二去，我的心漸漸地不安起來：自己這是在做什么？為什么要讓最愛自己的外婆擔心，為什么要她一夜未眠地坐在客廳里等自己？尤其讓我感到難受的是，不管要等到深夜幾點鐘，外婆從來都沒有責備過我，她一直都在用最溫柔的方式關心著在別人眼里也許是已經變壞的我。慢慢地，我主動地放棄了不正常的生活，再沒有深夜出去玩過，也再沒有讓外婆等到凌晨。

大學畢業后，我在上海音樂學院教了一段時間的書。那是一份很好的工作，既高尚又受人尊重。但過了一年多以后，我突然覺得自己不再熱愛這份工作，內心十分渴望能自己做音樂，與唱片公司簽約。當我回到家里問外婆的意見時，七十多歲的外婆竟然一點反對的意見都沒有，立即表示堅決支持我，并且以擁抱來為我祝福。那一瞬間我非常感動，雖然在剛踏入娛樂圈時并不一帆風順，而且因為自己的音樂曲高和寡而遭到排擠，但我卻從不灰心，因為我知道外婆永遠在那里。不管發生什么事，我不一定要對外婆說出來，但知道她在那里就足夠了。

我哄美麗的外婆開心

外婆是個受過國外文化熏陶的“洋”美女，個子很高，足有1.70米。外公去世后，她經常會對我說起她和外公的戀愛往事。

她和外公是在德國相遇的，隨即便墜入了愛河。外公是宜興人，是制作紫砂壺的世家，雖說家境優越，但卻是個傳統的大家族，有著一些不可逾越的老規矩。譬如外公在出國前父母便與他約法三章：出去念書可以；談戀愛也可以，但決不可娶外國女人，一定要娶中國人回來。當外公從德國將外婆帶回家的時候，他的父母看著個子高挑、燙著卷發的外婆，非常生氣地呵斥外公：“不是告訴你不能娶外國女人嗎？怎么還是帶了個洋女人回來？”外公趕緊向怒不可遏的父母解釋道：“不是，她不是外國人，是中國人呀。”外公的父母這才仔細地從上至下打量起外婆來，最后終于從膚色、頭發、眼睛的顏色和那口標準的國語中確認了外婆的中國國籍。

每當對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外婆都會笑起來，眼里充滿了對外公的愛戀和不舍。我將這些看在眼里，記在心中，并暗暗發誓要像外公那樣愛外婆。外婆的小名叫蓮花，談戀愛的時候外公便經常買來蓮花送給她，為了逗外婆開心，我也開始買蓮花送給她，記得我第一次送蓮花給她的時候，她高興極了，將那只蓮花拿在手中反復觀賞，眼里寫滿了喜悅之情，并拉著我的手說:“我們家的小泉懂事了，知道孝順外婆了。”看到外婆那么開心，我真的好慚愧：一直都忙著自己的事，平時很少真正地關心外婆，或者為她做點什么。從那一刻起，我決定好好地孝順外婆，讓她經常享受到我帶給她的滿足。

除了每次去看外婆時，買蓮花送給她之外，我還趁一次唱片公司給我放假的機會，帶著外婆、阿姨和姨婆去杭州、蘇州和無錫玩了一圈。那次外婆玩得非常開心，每看到一處景致都會感嘆：“小泉，這里真漂亮！”帶她去吃小吃，她也對每一種dolete吃到的小吃贊不絕口，末了，還感嘆地告訴我說她好久都沒有出來走過，快不認識外面的世界了。看到外婆身心舒暢，整個人都變了一個樣子，我暗下決心，以后一定要常帶外婆去其他的地方散心，對于她來說，能有自己最疼愛的外孫陪在身邊游山玩水，可能是我送給她最好的禮物。但遺憾的是，總因為時間不湊巧和自己的疏忽，這個美好的愿望最終還是沒能實現。

我錯過了最后一頓晚餐

可以說外婆是我生命中最親近的人，因為從小不在父母身邊長大的緣故，我與父母之間的關系一直都很生疏，每當去國外看他們的時候，我都會先想一想到家后要說什么，而父母似乎也是這樣，看到我進客廳，他們都會說“請坐”，而我也會禮貌地說“不客氣”。

外婆看到這樣的情形，無奈的同時也有些內疚，畢竟當年是她硬將我從父母身邊“搶”走的，所以她經常會告訴我要對父母親熱點，他們的心里其實都很愛我，當時無法和父母在一起是形勢所迫。但現在已經長大了，千萬不要做讓父母傷心的事。只是沒有想到的是，我還沒來得及認真品味外婆的話，卻在不經意間，用自私和無知傷害了外婆。而這件事也成了我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的一道傷痕。

1996年開始，外婆的身體變得越來越不好了，很希望我能經常去陪陪她，那時的我真的很不成熟又很忙。而且總是抱著“和外婆一起時間還很長”的想法，所以每周只肯回去看她一兩次，其他的時間不是給了音樂就是和朋友一起混過去了。而每次去看她的時間也不會很長，急急忙忙地陪她說會兒話便又離開，跑去忙自己的事。

我還清楚記得最后一次去看她的情景，那天我是中午去外婆家的，外婆看到我來很高興，精神仿佛也一下子好了很多，拉著我的手問我：“最近又寫了什么歌，什么時候彈給我聽聽？”我說：“還沒寫好呢，下次來一定彈給您聽。”外婆高興地點點頭，對去她家的那些老姐妹說：“我最喜歡聽小泉唱歌了，他唱歌特別好聽”。外婆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很驕傲，眼神中透出一種滿足感。那些阿姨們也頻頻點頭夸贊我。下午的時候我跟外婆說我要走了，下次再來看她。這時候她正跟幾位老姐妹喝下午茶，聽說我要走了，就放下手上的茶杯說：“小泉，留下吃晚飯吧！”我說：“唉，不行，我今天有事，過兩天就會來看您。”現在想想那時的我真的很自私，其實那天并沒有什么要緊的事，只不過約了自己的女朋友一起吃飯。我雖然看到外婆眼里那種遺憾和不舍，最后還是狠狠心，走了。

然而，后來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第二天早上我還沒有起床，便接到了外婆去世的噩耗。當時我像被雷擊中了一般，根本無法接受。整個人像被掏空了一樣，沒有了感覺。三分鐘過后我才回過神來，緊接著我的心像被刺穿了一樣地疼起來。我想起外婆留我吃飯時那遺憾的眼神，心里后悔得揪成一團，腦子里卻不停地責問自己：當時為什么不留下來陪她吃晚飯？為什么要把她一個人留在那里？為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上衣服的，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再看看外婆。當我在凌晨6點鐘沖到外婆家的時候，看到外婆靜靜地躺在床上，仍然那么美麗，沒有一絲痛苦，臉上的表情平靜而安詳。我無法用語言描述自己當時的感覺，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完全無法思考了。我呆坐了半天，然后機械地站起來，再發呆，直到舅舅叫我幫著一起處理后事。一天忙下來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整個人像行尸走肉一樣沒有悲傷，沒有思想。直到晚上回到自己的家，我才意識到白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也才明白，原來那個曾在暗夜里為我帶來光明、世上最疼愛我的外婆走了。那一刻，我哭了，我癱坐在地板上放聲大哭。往日與外婆在一起的時光又一幕幕地重現：我想起她不顧年邁多病，在火車上站了三天三夜去看我的情景；想起我深夜回來她獨自坐在客廳等我的模樣；想起她留我吃晚餐這最后的要求卻沒有被滿足的遺憾……這些片斷讓我肝腸寸斷。我多希望時光能倒流，哪怕只是一天，讓我陪外婆吃完最后一頓晚餐，也不至于讓我留下這樣悔恨終生的缺憾。

外婆的去世對我打擊很大，之后的一兩年我都不很開心。原來我是一個很自律的人，一般都不會沾酒。但外婆走后朋友叫我喝酒我就去，心里總覺得最愛自己的人已經走了，我變得很孤單、很可憐。直到一兩年之后我才慢慢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如今的我漸漸地變得成熟了，性格也比以前更開朗、更陽光。我想，也許我的外婆更希望看到這樣的我吧？我想，就算是為了外婆我也不會放棄，哪怕是黑夜中的微光。

祝福您，天堂里的外婆。我將永遠懷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