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世界總有一些具體的東西作為證明,比如說白樺林,荒草坡,比如說茅屋水畔,稻田瓜地。而我的童年記憶卻與父親的一次喝酒密切相連,那碗和著眼淚的茶色薄酒,是我一生中永不褪色的記憶。
父親出生在酒鄉,卻與那醇厚的紹興老酒無緣。割稻種田“雙搶”農忙時,父親拿起蓋在自家酒壇上的草帽一戴,便會臉紅微醉,這便是他與酒的最親密接觸。
又到8月30日交學費的日子了,這也是他在春暉中學讀書的兒子收拾行李去白馬湖的日子。妹妹把早已做好的暑假作業很整齊地擺在桌子上,但家里沒有錢交學費。看著別的孩子雀躍著去學校,我和妹妹忍不住站在窗邊哭泣起來。父親一言不發,他的臉色灰暗得像一片腌菜葉子。我們哽咽著催父親去借錢,父親去了很長時間,回來依舊兩手空空。月底借錢總是很難的,何況是我們這樣的窮人家。
我們覺得有一萬個委屈,便不停地哭。太陽落下去了,家中十五瓦的電燈被拉亮了。父親做好了飯,給我們擺放好碗筷,喊我們吃,我和妹妹一聲不吭。父親無可奈何地坐下來一個人吃,他甚至還喝了一點酒,那是極廉價的燒菜用的黃酒。才喝了幾口,父親就醉了,他伏在飯桌上嗚嗚地哭。我們起初不知所措,后來就哭著勸父親別喝了。父親哭著把那半碗黃酒一飲而盡,淚水撲簌簌地掉到碗里,又和灑出來的酒一起沾濕了父親的衣襟。父親開始說話,一句接一句不停地說,說了一個來小時。他把手伸進褲兜,掏出癟癟的破錢包,摸出一張一塊錢,“啪”的一聲很響地放在桌上,大聲說:“十塊錢,拿去報名!”我和妹妹想笑卻笑不出來,淚水也更洶涌地嘩嘩落下。
后來我們才知道,那晚父親去鎮上賣了血。血永遠比酒濃,那次醉酒可能是父親一生中最后一次醉酒……
父親走了,帶著對他兒子的深深掛念;父親走了,遺留給他兒子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有一些事情,當我們年輕的時候,無法懂得;當我們懂得的時候,已不再年輕。這是稍縱即逝的眷戀,這是無法重現的幸福,這是成千古恨的往事。天下的兒女們,一定要抓緊行孝啊!
許多年后的今天,當我看著“一枝一葉一世界”的高考作文題的時候,當我在云起雨落之間拾掇往事的時候,當我又變得孩子般容易感動的時候,我發現,長長的人生其實就是一沓枝枝葉葉似的不會褪色的細節和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