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聯合國是個似乎熟悉,卻又十分陌生的地方。少部分有機會到過紐約的國人,頂多也就是到聯合國大廈參觀一次,拍幾張照片,立此存照。更多的人對聯合國的了解都是來自媒體的報道,而媒體的報道給人的印象不外乎就是聯合國機構臃腫龐大、會議繁多、效率低下、好事干不成幾件、壞事也擋不住幾起,而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不想方設法進入聯合國,能當上安理會成員則更是大家追求的目標。特別是安南的安理會改革方案不久前掀起的一場世界性的軒然大波,至今,仍在人們耳邊回蕩。聯合國到底為什么如此這般?其魅力或者說魔力何在?這部世界上最為龐大的外交機器如何運行?
本刊特別約請長期跟聯合國打交道的外交官陳偉雄帶領讀者進行一次“聯合國紙上游”。大家會發現,陳偉雄是一位出色的導游,他的講述就像是在有滋有味地慢慢剝開一個橘子,又像是緩緩展開一幅美麗的畫卷;他帶你從正門進去參觀富麗堂皇的大廳,更難得的是他領你去欣賞小巷背后的民風;他讓那些鮮為人知的有趣的故事躍然紙上;他讓各國外交官那些各具特色的表情栩栩如生。他的介紹內容豐富,文筆犀利風趣,語言詼諧幽默。在世界上大家都離不開聯合國的今天,歡迎讀者與我們一起進行一次難忘的旅行。
——黃友義 (中國外文局副局長兼總編輯)
聯合國見聞(連載之一)
筆者參加工作近三十年,曾在我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團摸爬滾打過五年多,現在仍在政府外交部門負責聯合國等多邊事務。在我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團工作期間,我曾加過班、流過汗、挨過餓、失過眠,既有過五關斬六將的經驗,也有敗走麥城的教訓。不管怎么樣,借用我們國家領導人的一句名言,在外交領域已“從黑頭發干到了白頭發”。我有義務,也有責任向大家講述聯合國等多邊外交領域一些鮮為人知的故事,揭開外交舞臺上的神秘面紗。
安理會是個啥會兒
聯合國是世界上最大的政府間國際組織,迄今已走過了六十年的風風雨雨。要談聯合國,最好先說說安理會。安理會是啥會兒,會個啥?這是我至今思考不已的一個問題。俗語說得好:透過現象看本質。我通過深入觀察和綜合分析,歸納了如下一些答案。
首先,安理會是聯合國內最為重要的機構。根據《聯合國憲章》白紙黑字的規定,安理會肩負著維護國際和平與安全的重任。外交界流傳著這樣一段“口訣”:國與國之間吵嘴打架去找誰?去找安理會。一國內部沖突的亂麻理不清去找誰?去找安理會。大家感覺自己頭痛腦熱或覺得世界上哪個角落好像不舒服而不知道去找誰時去找誰?還是先找安理會!
其次,安理會是聯合國內最為繁忙的地方。開會時“甲方乙方”是“不見不散”,討論起來則是“沒完沒了”,做出的各種決議是舉不勝舉,多如牛毛。
此外,安理會是聯合國會員國趨之若鶩的對象。為了爭取其中一屆任期兩年的非常任理事國的席位,不少國家使出渾身解數,日夜游說,到處拉票。成功的國家躊躇滿志,落選的成員毫不氣餒,發誓下次再來一次拼搏。
還有,安理會也是各國優秀人才匯聚一堂的競技場。年長的外交官老謀深算、心懷大略;年輕的外交官初生牛犢、青出于藍。許多人在安理會內或不打不成交,或日久見人心,或經過多年潛心“修煉”,最終取得“正果”。現在,包括我國在內的許多國家外交部長,都是在安理會這座熔爐內“蹲”過和“煉”過的。
據我國外交界的老前輩們回憶,“冷戰”時期,兩個超級大國勢均力敵、各不相讓。它們對世界事務所持立場南轅北轍,往往是“只要你贊成的,我就反對;只要你反對的,我就贊成”。安理會也因這兩個大國彼此對抗而無法正常工作,也無法舉行會議。安理會有時甚至半年才開一次例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進入安理會的其他非常任理事國代表,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待開會。
“冷戰”結束后,各主要大國關系改善,彼此合作增加,這為安理會在國際事務中有所作為打下了好的基礎。當今世界并不太平,各類傳統威脅猶存不滅,非傳統威脅日益突出。舊的熱點沒有冷卻,新的熱點則在不斷升溫。安理會的工作也今非昔比,對新形勢下的各種問題應接不暇,會議連綿,大使們整天疲于奔命。難怪有人形容說:這真是“美利堅的稅多,聯合國的會多”!安理會下列一組數字便可作為佐證。
在“冷戰”期間的1988年,安理會全年舉行的正式會議只有55次,全體磋商62次,僅通過決議20項和主席聲明8項。到了1993年,安理會舉行的正式會議便多達171次,全體磋商253次,通過決議93項,主席聲明88項。在2004年,安理會則共舉行正式會議231次,全體磋商 171次,通過決議59項,主席聲明48項。
至于安理會理事國之間,理事國與聯合國其他會員國之間的秘密磋商和接觸則更是天文數字,無法統計。
雖然安理會的工作如此緊張、繁忙和辛苦,但聯合國的會員國無不想方設法躋身進去。它們愿意去自討苦吃的原因大概有兩個。
一是因為安理會有“權”。安理會是聯合國內惟一具有快速反應能力的機構,安理會通過的決議可以帶有強制性質。安理會的決議一旦獲得通過,聯合國所有會員國“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而且要在執行的過程中盡快“理解”。各國當然希望在安理會占有一席之地,參與對全球和地區重大事務的決策。
二是因為安理會有“利”。安理會內信息快捷、集中,而且比較準確。世界上事關和平與安全的任何事情,大至“西瓜”,小至“芝麻”,它都可以審議。據統計,安理會迄今處理的議題就達150多項之多。躋身這個政治圈內,對重大問題享有發言權,不但可以為全人類的和平作些貢獻,而且也能為各自地區的穩定作些努力。不少國家還會借此機會,設法提升自己的國際形象。這真是一箭多雕。
每年年底是安理會非常任理事國最為難過的日子。一些任期已滿的理事國大使依依不舍、揮淚而別。一些彈丸小國在聯合國60年的生涯中,好不容易才遇到擔任安理會非常任理事國的良機,非常珍惜這兩年光景,因此,這些國家的大使們工作勤奮過人。就算到了每年的年關也沒有一點松勁,而是紛紛要求安理會加班加點,大干快上,以便發揮他們最后的余熱。這種精神和表現令人嘆為觀止。
與此同時,新入選的理事國大使們則喜形于色。他們摩拳擦掌,并且糧草先行。這些國家從各自首都火速調派十余名將士到紐約增援。新理事國上至大使“閣下”,下至“小蘿卜頭”,請客的請客,拜會的拜會,在聯合國內“攻關”和“套近乎”的干勁可謂沖天。
根據《聯合國憲章》的規定,安理會采取的任何行動屬于集體行動,應反映聯合國全體會員國的意愿。因此,這些新理事國事先多了解各方的不同心聲和要求,對后兩年在安理會內開展好工作也是十分必要的。
陰錯陽差的事屢見不鮮
在安理會這個重要的多邊場所,要把外交工作搞好,需要切記“謹慎細致”四個字。若有半點粗心大意,弄出洋相事小,釀成失誤事大。
但是,人非圣賢,陰錯陽差的事還是屢見不鮮。我在紐約工作期間就曾目睹了幾起。
1995年1月27日下午,安理會舉行公開會議,審議莫桑比克問題。莫桑比克外長希邁奧不遠萬里專程到會發言。會上,只見他在大廳內對著講稿宣讀莫桑比克政府的立場。讀著讀著,他突然卡了殼。原來,他隨身所帶的講稿缺了一頁。在眾目睽睽之下,這位外交人物尷尬地急忙翻騰手中的稿紙。坐在其后的副手見外長回頭找什么才恍然大悟,連忙將講稿的副本遞過去,最后才算解了圍。
也是在同一次會議上,美國大使擬在發言稿的第一句對莫桑比克外長出席安理會表示歡迎。但是,在其打印好的講稿中,卻仍然使用莫桑比克前任外長莫坎比的名字。其實,莫坎比外長已于1994年底升任莫桑比克總理了。幸虧那天美國大使的發言報名較晚,被安排得比較靠后。他聽著其他國家大使的發言,發覺他們對莫桑比克外長的稱呼不一樣,才知道手下人員使用了過時的人名。于是,他隨即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自己手中講稿的稱呼誤處更正過來,避免了張冠李戴。
另一件事情發生在1995年9月26日。這一天,安理會為紀念聯合國成立50周年,特意舉行了一次外長級會議,回顧聯合國安理會半個世紀以來的功過成敗。這天,在莊嚴宏偉的安理會大廳內,十多個外長衣冠楚楚,正襟危坐。只聽小木槌一敲,擔任會議主席的意大利女外長阿涅利夫人以渾厚的女中音宣布“會議開始……”不知是麥克風還是線路出現故障,代表們的耳機聽不到任何同聲傳譯。會場頓時鴉雀無聲。
當時有人私下抱怨道:“工作人員早干啥來著?”還是女主席見多識廣,政策水平高。只見她急中生智,煞有介事地大聲說道:“是不是有人搞破壞?”此話一出,當場“幽”了大家一“默”,會場氣氛隨即緩和了下來。片刻,故障排除。女主席這才從頭唱起這臺大戲。
無巧不成書。我在這次外長會議上也趕上了一次“機會”——改正別人的失誤!當時是副總理兼外長錢其琛參加會議。他的發言稿是由國內準備的,帶到紐約后由常駐聯合國代表團負責印出中、英文本各數百份,以供發言后散發。出于保密考慮,發言前我方陪同人員無法人手一份。而我擔任錢副總理代表團的聯絡官,近水樓臺,先索得了一份。在會上,大家都集中精神聽會。當我下意識地預覽發言稿時,突然發現稿子的開頭按例寫著“主席先生”,結束語也寫著“謝謝主席先生”。我當即出了一身冷汗,立即掏出鉛筆將“先生”兩字改為“女士”,不顧一切地從旁聽席上沖到中國席位上,將這一更正遞給在座的外交部副部長李肇星(現為外交部長)。李副部長一看,二話不說就往錢副總理手上送去。剛過一會就輪到錢副總理發言。當聽到他聲音洪亮地讀出第一句“主席女士”時,我心中的石頭才算落了地。我迄今仍保存著這一頁紙,并經常拿出來為自己提個醒!
周恩來總理生前常常告誡從事外交工作的人員:“外交無小事。”事實證明,在涉外工作中,差之毫厘,就會謬之千里。
從“富奇家規”到“李家鈴”
安理會開會時間沒準點!此話不光是指安理會的全體磋商隨時進行,沒有準確時間,更重要的是指安理會的內部磋商和正式會議從來沒有正點舉行過!在聯合國工作的各國代表和工作人員通常將之戲稱為“聯合國時間”。
安理會幾乎每天都需要舉行全體磋商。有時遇到世界各地出現十萬火急的情況時,還需要舉行緊急會議。通常情況下,安理會主席都會在頭一天將會議時間安排妥當,并通過傳真和電子郵箱印發給各個理事國。臨時舉行緊急會議時則由秘書處逐家打電話通知。由于安理會15個理事國的代表團分散在紐約曼哈頓的不同角落,彼此工作時間和作息制度差異較大,因此,就算這些外交官提前出門,遇上個交通堵塞或雨天路滑什么的,就很難保證準時到達會場。只要一家未到場,其他代表就只能干等,會議也無法召開。
聯合國大樓內設有專門的廣播喇叭,不斷提醒代表們立即進入會場。但這個喇叭從開始廣播“安理會將要開會”,繼而“安理會馬上要開會”,到最后“安理會磋商剛剛開始”為止,少則花20多分鐘,多則需要40分鐘。一些先到會場的代表見人不齊,便會轉到咖啡廳、洗手間等地方“放松放松”。此時,秘書處的工作人員就不得不兵分數路,分頭將他們邀請回來。曾有許多屆安理會主席“新官上任三把火”,試圖扭轉有會不能準時開的不良習慣。如意大利常駐聯合國代表富奇大使擔任安理會主席時,就曾頒布過一項“富奇家規”,即超過開會時間七至八分鐘,就不再等一兩個未到會場的理事國代表,由主席敲槌開會。但這種鐵面無私的做法卻遭到非議。由于安理會15個理事國確實國情不同、眾口難調,安理會主席的類似“家規”一直未見奏效。
為了撥亂反正,安理會15個理事國代表曾于1994年11月召開了一次全體磋商,各人有計獻計,有謀出謀。時任我國常駐聯合國代表的李肇星大使在會上提議參照我國許多學校的做法,在會議室外安裝一只電鈴,由主席以鈴聲招呼大家及時入場就座。此招一出,立即獲得大家的同意。他們認為這不失為一個簡單易行的上策,當即要求秘書處作財政預算。秘書處數日之后報告稱,購買和安裝這只電鈴需要375美元。安理會當即便做出決定,這筆費用列入聯合國正常預算之內,由聯合國所有會員國按比例分攤。
1995年2月3日,這只電鈴安裝完畢并正式啟用。鈴聲采用聯合國統一標志音符:“咪哆索、索索哆。”在當天安理會全體磋商前,第一次在聯合國二層大廳內響起了悅耳動聽的鈴聲。人們聽后先是覺得驚訝,繼而感到欣慰。為了感謝李肇星大使的倡議,安理會其他理事國代表一致同意將這只鈴命名為“李家鈴”。現在,這只鈴已成了安理會提醒理事國大使準時到會的一件“看家寶”。
責編:潘天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