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可以很容易說出《紅樓夢》中某個人物的背景,卻不愿說出自家的身世,因為啟功并未身臨其境,許多細節已無從探究,讓他如何繪聲繪色地去描述呢!?其二,啟功向來不愿炫耀自己,以啟功先生的為人,他成長的年代也是解放前后,他出生于辛亥革命后一年,實際上并沒有承受多少令人羨慕的門蔭,從他這一代起飽經憂患,孤苦奮斗。他的曾祖父從幼時起就走上了通過科舉升遷之路,到了啟功這一輩,大半輩子生活于新舊社會交替之中,我竊思啟功先生一定不愿多提及曾經顯赫一時的家世,甚至想把這些東西摒出自己的記憶。
家 世
啟功先生的家世向來不大愿意向外人道及。去年,中央電視臺某著名主持人(這位主持人以能夠掏出任何人的隱秘而著稱)在采訪啟功時曾經問及啟功的家庭出身,啟功對這個問題反應冷淡,王顧左右而言他,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弄得訪問者如墜五里霧中,悻悻而去。個中緣由我大略知其一二。其一,這都是很遙遠的往事,啟功今天可以很容易說出《紅樓夢》中某個人物的背景,卻不愿說出自家的身世,因為啟功并未身臨其境,許多細節已無從探究,讓他如何繪聲繪色地去描述呢!?其二,啟功向來不愿炫耀自己,以啟功先生的為人,他成長的年代也是解放前后,他出生于辛亥革命后一年,實際上并沒有承受多少令人羨慕的門蔭,從他這一代起飽經憂患,孤苦奮斗。他的曾祖父從幼時起就走上了通過科舉升遷之路,到了啟功這一輩,大半輩子生活于新舊社會交替之中,我竊思啟功先生一定不愿多提及曾經顯赫一時的家世,甚至想把這些東西摒出自己的記憶。
1979年,我第一次訪問他時,他說過:“提到我的祖先,他們的路已經走完了,而我走的是另外一條路。”
啟功先生1912年7月26日出生在北京。據說他的哭聲比其他嬰兒清脆許多。他是長子,是皇族,理應得到更多的雨露滋潤。
啟功先生的始祖是清朝雍正皇帝的兒子,排行第五,名弘晝。由于雍正皇帝沒有把皇位傳給弘晝,而傳給了他的四阿哥———弘歷(乾隆),弘晝自然只能當“王爺”了。因清代的爵位只由長子繼承,到了“王爺”的下一代,也就是啟功的高祖父載崇,由于他不是正室生的嫡系長子而被打入旁支另冊,成為“旁支駢母”,只好從王府中分離出來,受封一等輔國將軍。這時的啟功家族,可謂今非昔比了。啟功的高祖父去世后,到了啟功的曾祖父溥良這一輩,已經沾不上皇家祖蔭,成了所謂強干弱支,受封爵位的俸祿連養家都不夠,只好靠教家館來維持生活。啟功的曾祖父是一個很有志氣的人,雖然他僅靠教家館度日,每月掙四百兩銀子并不算少,但家口眾多,仍然要奮發圖強。他意識到,祖上的輝煌已經不能對自己有任何幫助了,他不甘居人之下,靠自己的努力謀取功名。由于有爵位不能參加科舉考試,他就向朝廷請求革除封號俸祿,作為白丁走上科舉入仕之路。啟功的曾祖父破釜沉舟的努力終于使他考取了功名,他曾任江蘇和廣東學政。據《清史稿·部院大臣年表》記載,他在朝廷中先后擔任過理藩院左侍郎、戶部右侍郎、督察院滿左都御史、禮部滿尚書、禮部尚書。
啟功的祖父名毓隆,在溥良的影響下,也走了科舉之路。他是翰林出身,善書法,為典禮院學士,曾任四川學政、主考。
值得一提的是,溥良任督察院滿左都御史時,擔任這個職務的漢左都御史,正是以后臨危受命、重振了京師大學堂的管學大臣張百熙。兩人誰也不會想到,幾十年以后溥良的曾孫啟功,在由京師大學堂發展而成的北京師范大學和北京大學都執過教,聲望遠在他們之上。
似乎啟功家族的自我奮斗精神,是充滿遺傳因子的,但啟功的父親愛新覺羅·恒同卻未能充分體現這種精神。啟功父親的命運很不幸,在19歲的時候,尚未踏入仕途就早早夭亡。當時啟功剛滿1周歲,若不是祖父尚健在,可以想像,世界會為這年僅1周歲的啟功勾畫出一幅什么樣的前景呢?!即便隨祖父生活,減少了一些困難,但家境已相當貧寒。祖父是做學問的人,自古做學問的人,是沒有太富的,因此,初涉入世的啟功不是在北京而是在河北易縣度過的。之后的十年光景,啟功在長輩的關愛和呵護下,過得很幸福。
那時,曾祖父有一門生,名叫陳云浩,亦是翰林,家為河北易縣首富,廣有資財,于是出資在易縣城中購買房舍,請啟功祖父居住,祖父攜家人便遷居易縣。易縣是清西陵的所在地。
啟功10歲的時候,祖父也去世了,這下真的成了孤兒寡母,當學政的祖父沒有留下多少財產,卻留下了一些科舉門生,其中也有曾祖父的門生,仰仗這些門生的周濟,啟功得以上學讀書,并在學問上屢屢得到祖父門生的指點。
劫 難
啟功到北師大以來,生活一直是比較安定的。
不料,1957年《人民日報》發表“這是為什么?”的社論以后,啟功的生活就像突然間做了一場噩夢一樣,一場劫難降臨了,先是莫名其妙地被劃成“右派”,后是接踵而來的所謂“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文化大革命”。當初,他的確不知道這檔案子的由來,那時,他的老伴還在,兩人夜里睡不著覺,就偷偷討論起這個話題。
啟功只能從他的階級出身找原因,但是,是從什么事情上引起的,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真是一場“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的無妄之災。
后來,他被揪到中國畫院開批斗會,才把事情的原委慢慢地弄明白了。
原來,這件事是從畫院引起的。
當時,周總理為籌辦建立畫院的事,從香港請來一位畫界的名人葉恭綽,任政務院文化教育委員會委員,受命組建中國畫院,任院長并招攬了一批中青年畫家到畫院工作,也邀請啟功到中國畫院去。啟功在書畫上的造詣是很有名的。但啟功想:“我是師大的人,主業是教書,再說,校長陳垣是我的知己,怎能拋棄師大這一攤事業,轉去搞畫院呢?”就對葉說:“我有封建感情,老記著陳垣先生的知遇之恩,我一輩子也報答不完的,他活著一天,我就不會離開師大!”兩人來回糾纏了幾天,還是陳垣說了話,陳垣說:“這樣吧,師大這邊不要離開,但你可以拿出半天去畫院,權當幫忙!”老師的話,啟功只得服從。
到了畫院,他確實幫了不少忙,所有的公文報告都是他起草的。到了“反右”運動時,畫院的人忽然想起了他,說他是葉恭綽的“狗頭軍師”。
其實,啟功在畫院的問題,最后也沒幾條像樣的“罪狀”,查所有檔案記錄沒有任何言論,因為是搞運動,后期不得不照此例劃幾個“右派”,啟功就這樣被劃進來了!
不過,啟功對“右派”兩個字是無所謂的,只是后來加“分子”兩個字,他就受不了啦!因為一加“分子”,他這個具體的人就突現出來了。當時他的心情不是很沉重的,而是一種無可奈何,他想,既然是搞運動,好比發一次大水,把多少房子和人都給沖了,命好的,可能逃出來,命壞的就要溺于水下,我就是那個倒霉的,這能怨誰呢?
劃了“右派”,課也不能上啦!親朋好友幾乎不來往了!家里清靜得很,這倒給他寫作、思考提供了極好的條件。啟功慢慢地從倒霉中品出其中的滋味來。每天開批斗會,他就優哉游哉,他就計劃著寫幾本書,他的“腦力勞動”一天也沒有停止過。當他被拉去陪斗,被抓去給造反派抄大字報的時候,臺上哇里哇拉大喊大叫的聲音,在他腦子里卻變成了古詩文平仄的聲律;當年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講課的情景在腦子里一幕幕地影現出來。他非常驚異地發現,自己的腦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好使,這么靈便。他自己備了一個小記事本,還有一根鉛筆頭,一有奇思妙句,便記下來。半夜里睡覺,忽得一妙句,就爬起來匆匆記下來。第二天早晨一看,竟是邏輯性很強的、很精彩的見解,自己也不相信這是出于自己的手。
因為怕人家看到,批他“不好好改造,走白專道路”,所以他在這個時期的著作大部分寫在香煙盒、舊信封、小學生作業本的背面。寫好后,就塞到房屋的一個布口袋里,到1962年,宣布摘掉“右派”帽子的時候,他寫的紙已經裝滿了四個口袋。
有時被拉去開批斗會,也是會上一出,自己心里唱的是另一出。寫交待材料的時候,他也用大部分時間寫自己的東西。有時搞專案的人來了,發現后呵斥他一頓,他嘴上唯唯稱是,私底下仍然照寫不誤。老伴深知啟功的為人,每天回家的時候,便摸一遍啟功的口袋,凡是有字的紙便掏出來,用手理平藏到后屋的布口袋里邊。在被劃入另類的日子里,這個一向老實巴交的人,就是用這樣“虛與應付”的法子,到1974年宣布解除他的管制的時候,完成了他的第二部著作———《詩文聲律論稿》。一個“右派”出書,不是一帆風順的。
當時中華書局的一個造反派頭頭,煞有介事地說,啟功書稿中有不健康之處,他告訴啟功,你的書我們“不要”。啟功回答也干脆:“不要就不要。”因此,這本書一直拖至1977年才得以問世。
結成集子前,啟功做了些修改、補充,然后用小楷寫成大32開給了中華書局。出版社提出了一些意見,說修改后才能出版,主要意見是:
1.大32開版本是“封資修”的東西;
2.現在這本書上的“前言”沒有毛主席教導字樣,這是不允許的;
3.這本書是講詩的,里面引用的名句竟是“封資修”的東西,什么李白啊、杜甫啊……就是沒有毛主席的。
所以當時把書稿給退了回來。
退回來以后,啟功先按出版社的意見進行了修改。又用小楷重寫成小32開,之后,交給了出版社,這才給出版了。
《詩文聲律論稿》一書,是啟功教古典文學的一些經驗所得,是古典詩、詞、駢文、韻文、散文等文體中的聲調特別是律調的法則,所采取的方法,是攤開這些文學形式,分析前代人的成說,從具體的現象中歸納出目前所能得出的一些規律。啟功先生很謙虛地認為,現在只能指出它們的“當然”,還不能講透它們的“所以然”,這些初步的結果,僅能說是進一步研究的階梯和材料而已。
《啟功叢稿》是啟功繼《古代字體論稿》、《詩文聲律論稿》之后出版的第三本書,啟功帶著這本小冊子又去請老師題簽,這一年啟功50歲。
稿子是20世紀60年代寫的。啟功帶著稿子去陳垣先生家,請他題簽。這時老師已經病了,身體虛弱,看起來是禁不住勞累的。陳垣一見有這么一大疊稿子,很是興奮,非要看看不可,啟功見了老師這般情景以后特別感動,又怕加重老師的病情,就想了個法子說:“這稿須修改,等改完以后再拿給老師看,先只留下書名,請老師給寫一下!”啟功心里明白,以后恐怕連這樣簡單的幾個字,也不易多寫了。于是,想出《啟功叢稿》四個字請老師先寫出來作為大題,長篇出來,再分別用在各篇名下。1967年政治形勢正緊張之際,啟功去看老師,老師口誦他給一位朋友題的小詩兩首,現在啟功只記得老師捋著胡須念:“老夫也是農家子,書屋于今號勵耘。”抑揚之聲至今如在耳旁。
這段時間內,帶給他的最大困難是經濟上的拮據。
他本來是北師大教授,劃“右派”以后,工資降下來了,教授當不成了!月收入有三十元生活補助費,這點錢只能貼補家庭必須之用,原有的值錢東西也變賣一空,不得不打自己心愛的書畫的主意啦。
一次,陳垣去逛琉璃廠,發現了在“榮寶齋”展出的一些書畫,馬上就認出這是啟功家里的,于是喊來秘書辨認。秘書一看說:“沒錯兒,這是啟功家里的!”陳垣一聽心頭一驚,說:“沒想到啟功家庭生活窘迫到這種程度!”便把書畫買下。回校后,把書畫送到啟功家里,還兌了一百塊錢,給他貼補家用。啟功拿了錢,不好意思地對老師說:“我家里地方太小,實在沒辦法,賣了它們圖個清爽、干凈。”啟功對老師的關懷心里頭很感激,他在逆境中堅持下來,并在學術上有所建樹。
“反右”結束后,想不到一場“文化大革命”又來了!啟功再一次成了被審查批判的對象。這時啟功實在感到絕望了,他對老伴說:‘反右派’我熬過來了,可是這場‘文化大革命’恐怕熬不過去了,不如死了算了!”老伴慌了,趕忙去找一些親朋好友勸他。他一看老伴這么認真,倒笑了,說:“你們放心,我還有許多事要做,沒工夫自殺!”
啟功曾引用陶淵明詩句中的“草屋八九間”寫過一副對聯:“草屋八九間,三徑陶潛,有酒有雞真富庶;梨桃數百樹,小園庾信,何功何德濫吹噓。”恰好“八九間”有雙關寓意。
這對聯并不是啟功當時的真實處境。他一直寄居在小乘巷內弟的兩間草屋里。這里所說的“八九間”,是說他自己是排列在“地富反壞右”或知識分子間的八九之間,而他在這種處境下,要發揮自己所長,盡自己心力,澆灌出一片桃李松柏的綠地。
“文化大革命”時期,學校把所有被審查的對象分為三類人:一類是關起來;一類是掛起來;再一類是靠邊站。啟功被列入掛起來的一類中,處境稍微好一些,還可以參加運動,跟造反派一起討論和學習。他還有一個眾所周知的特長———抄大字報,晚上可以回家,不過有事時,得隨叫隨到。他對這僅有的自由,已經很滿足了。
那時候大字報如潮,造反派都喜歡找啟功抄,因此他寫的字一時成了學校有名的大字報體。啟功對這件事樂此不疲,他總結出抄大字報有五大好處:一是寫起來不心痛紙;二是寫好以后掛在墻上好壞能一眼看出來;三是他們這些有學問的“分子”每天都必須看這些大字報,優缺點都得到他們的品評;四是有些重要段落,他必須站著在墻上寫,從而練起了懸腕和懸肘的功夫;五是不擇筆,不管什么筆拿起來就能寫。
一次在紹興開筆會,我去探訪他,問他的字是怎么練出來的,他哈哈大笑說:“是寫大字報練出來的!”
啟功的解放多虧了毛主席當時的一句話:二十四史還得出。這下可把造反派難住了,他們哪懂二十四史呢?他們知道這件事不找啟功不行。造反派不得不放他到中華書局去搞注釋。
他到了中華書局,如同魚歸大海,渾身有一種使不完的勁兒,他把幾年遭遇的不幸,一古腦兒都拋在腦后,全心全意地干起來。他覺得在這樣的年月能謀到這個差事是很幸運的,終于有機會部分地實現他的人生價值。他分到的任務是,負責《清史稿》的標點注釋,由于他對清代歷史、人物、典章、制度、文化藝術各方面都有比較豐富的知識,任務完成得很好。從1971年至1980年,這項長達十年的艱苦工程使他逃脫了“文化大革命”的亂世。
啟功在1957年參加“反右運動”,1958年被劃為“右派”,1966年“文化大革命”中被沖擊,1978年徹底平反。這二十年間,啟功先生一直身陷逆境。打也挨過,罵也挨過,可是這一切只能扭曲他的形體,卻沒能扭曲他的一顆赤誠的愛國心。
他的老師陳垣就是一位卓越的愛國者。老師的剛正不阿、愛憎分明的品質,深深印在啟功的心底。每當困難而絕望的時刻,恩師的面容便浮現在他的眼前。他細想自己的大半生,也是飽經憂患,只有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才看到了中國獨立富強的希望,黨是會了解他的。自己雖不能像陳垣老師那樣成為無產階級的先鋒戰士,但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是相通的。
平反后回到家里,他思緒萬千,此刻他最思念的是他的老師和老伴。他面對他們的遺像,眼眶里盈滿了淚水,心里對他們說的第一句話是———給我改正了,沒改時,我也沒受到什么刺激,應該叫我做的工作,照舊叫我做,我也沒有下放,沒有受到特殊迫害,內部怎么算,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己感覺沒什么不好。你們知道“文化大革命”我怎么也逃不過的,兩派打派仗,兩派來回揪,我在甲派表態,乙派非揪我不可,我這個出身、成分,那還能不揪?除了這個,其他零七八碎的,沒一條夠得上“走資派”,“地富反壞右”我都夠不上,那么“右派”的問題呢,誰也不提我了,掛起來審查完了,審查也沒揪出去。可對有歷史問題的兇得很。我們這個叫自己組織起來學習,有人管。害怕是害怕,不知有什么事……唉!可是現在回想起來呢?那我是便宜大啦!就是我沒有“右派”的事情,“文化大革命”我也逃不脫的,往好里說,我不知道爬到什么地位,往壞里說,我不定鉆到哪個集團里去啦,這些都難說了!我告訴你們,我非常感謝我有了這次教訓,大家不批我、不斗我,安安然然度過“文化大革命”。所以說,那一次是個教育,這一次是個鼓勵,我真是這么以為。可不是,如果不給你改了,你還有什么理講!告訴你們,改了是什么意思呢?是解放生產力!讓你更加積極、更加愉快,好好做貢獻!從今天開始,我一定盡我的力,沒有理由不好好工作了!老師、老伴,你們就放下心吧!……
說罷,心中平靜了許多,他抬頭看了看家中墻上掛的那副“草屋八九間,梨桃數百樹”的對聯。啟功此時又想到“文化大革命”時專案組審查他的情景。可是,這明擺著是有路線錯誤,你們知道,我講錯的書有多少呢?那這就算了!后來撥亂反正了!給我改正了!不讓我背包袱了!在這時,啟功把這副對聯撕下來了,他說:“我得有良心!我不能再掛這個八九間了……這不是諷刺了嗎?那個時候諷刺可以,現在不能諷刺了。”于是他興奮地研好墨蘸上筆寫下了下面這副對聯,然后踏在凳子上貼在墻上。新的對聯是:
“狡兔誰曾見,凈幾明窗鉆它三窟。閑談漸少,或直能平心靜氣,獻我余生。”
現在他一心一意惦記著的是后屋里的四口袋材料,那里裝著他畢生為之奮斗的事業的心血結晶。
他打算在有生之年,摒去一切雜務,寫成幾本關于書法、漢語語法、古代文學、文物鑒定的書。
啟功摘掉“右派”帽子以后到如今,據我個人所知,已經出版的書有:
論語言文字的《古代字體論稿》、《詩文聲律論稿》、《說八股》;書畫創作《啟功書法選》、《啟功書畫作品集》、《啟功書法留影集》、《千字文》;書法理論《書法概論》和《書法概論參考資料》、《論書絕句》等;論述金石文物的《啟功叢稿》;詩歌創作有《啟功韻語》、《啟功絮語》和《啟功贅語》。
就從以上這些著作而論,啟功先生涉獵的學術范圍之廣,功力之深以及才情之高,已至無須評論的境界。
生 活
啟功最早的住處是在東城區的前馬廠胡同和黑芝麻胡同,后來母死姑亡,加上他被劃成“右派”,就搬到了內侄章景懷的住處———小乘巷,這地方離北師大近一些,上班比較方便。二十多年前,正值改革開放之初,學校房子緊張,好在啟功對此倒是無所求,有一個棲身之處就夠了。小乘巷的房子只有兩間舊平房,已屬破爛不堪,住著啟功夫婦兩個人。啟功的老伴一直以來以未能給啟功生下一男半女而抱恨。病重的時候,曾勸啟功能在諸多內侄中認養一個,啟功問:“你想過認哪一個呢?”老伴說:“小華呀!這孩子我觀察好久啦,樸實率直,我死后就托付他照顧你的晚年了!”
啟功是位好好先生,家里的事都是老伴操持,對眾內侄一向采取等距離外交,凡事一視同仁。老伴過世后,他才漸漸感到老伴的先見之明,深感孤身生活有多么不方便。
他的內侄章景懷在一家建筑公司當司機,為人很實在,不抽煙,不喝酒,在單位評上先進也不去領證,這樣的本性很對啟功的脾氣,于是他們兩個人就在一起生活了。后來內侄到了結婚年齡,啟功就不得不在學校要了一間房子給他們結婚。啟功說:“假如他們不結婚,可能還不會在一起住,自然形成他倆就跟著我啦。”這間房子就成了董壽平為啟功題的“啟功第二窟”。有時,小乘巷來了不速之客,啟功就搬到這里偷幾天清閑。但兩邊跑著終究不方便,學校便徹底解決了啟功住房問題,這才搬到“第三窟”的新房,這地方不大,但環境優雅。這“第三窟”是北師大的“小紅樓”,建于20世紀50年代初,樓分兩層,每層就住兩戶,四間房。啟功住在樓上西側。小小的房間還是招架不住,兩年后,為了工作需要,學校又把樓下西側的一套,供給他工作之用,免收房租,但啟功仍舊照交房租。
啟功為自己所居“第三窟”起名為“浮光掠影樓”,還賦詩一首:
窗前風動綠陰稠,無愧浮光掠影樓。
因病懶開塵土硯,枯腸搔遍雪霜頭。
巡檐偶遇傷弓雀,行路多逢礪角牛。
原借半龕彌勒席,常開笑口不知愁。
“浮光掠影樓”外面的環境還算安靜。圍著院子是一圈四季青的冬青,院子里有兩三棵巨大的梧桐樹,片片葉子都像小蒲扇那么大,還有香椿樹和月季花……
出啟功家小院向右是學院內一條窄窄的小馬路,車輛來回穿行。向左有個很大的花壇,壇中種有各種各樣的花草,傍晚住在院子里的老少,常常圍坐花壇邊乘涼。再向南,是許多楓樹和核桃樹,再向北,是一片遮天蔽日的大槐樹。“浮光掠影”的大院子里,真是一片郁郁蔥蔥碧綠的世界,比小乘巷四周嘈雜的環境好多了。
樓上有四間房子,啟功住兩間,另外兩間是給照顧他的侄子、侄媳和侄孫子住。
客廳的西墻下,放著一個硬的木制長沙發和兩個小沙發,坐上去一點不舒服,稍坐時間長一些,腰、背都被硌得生疼,等站起來屁股和腿都是酸疼麻木的。
南窗下擺了一張長型木桌,桌子的多半邊堆著亂七八糟的小報、紙張、筆墨之物;另一半鋪著一塊氈子,對面放有兩把木椅。北墻下是一張看去頗有年頭的紅木桌子,木色暗紅有光澤,兩頭鑲有黃澄澄的銅拉手。
客廳內兩邊有一門通向另一房間,是啟功臥室,一張小鐵床擺在靠陽臺門東邊的墻角邊,枕頭邊放有兩個小布動物玩具,床頭前立著一個高臺柜子,上面放有餅干盒和書報等。除此以外,房子里的三面墻全是頂天立地的書柜和書架,要想拿柜子頂層的書必須蹬著梯子上去才能取下。
你看過這樣吃冰激凌的嗎?我在啟功家里見過。
一年7月的一個大毒太陽的夏天,我來到啟功家。和往常一樣,敲門后,先聽到啟功的咳嗽聲,接著便問:“哪位?”開了門只見他左手拿著一個裝冰激凌的小白塑料盒,右手握著小木勺,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冰激凌。老先生這么愛吃冰激凌,一點都不怕涼,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到屋里坐下以后,冰激凌也吃完了,還用小木勺一遍一遍地刮,這可能是怕浪費,再就是還沒吃夠。接著他又彎下腰從地上拿起了一個小暖瓶,把水往冰激凌紙盒里倒了一點,拿手搖了搖,仰頭喝到了肚子里。
目睹這個情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先生怎么這么會過日子!“我不知您這么愛吃,也不怕涼……下次來一定帶兩大盒日本式的冰激凌給您,叫您吃個夠!”我感慨地說。
無獨有偶,想起了另一件事。
青年作家陸昕寫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次,我去先生家閑談,先生拿出蘆柑招待,我們邊吃邊談,我吃完了一個,先生剛吃了半個,忽有人來了,且來訪者級別甚高,有眾多隨員。我見桌上食物凌亂不堪,便匆匆收拾了一下,順手將蘆柑皮和先生吃剩的半個一齊丟進沙發旁的紙簍里。客人走后,先生坐下來,眼睛到處瞧。我問:‘您找什么呢?’先生說:‘我記得我那個蘆柑沒吃完,怎么就沒了?’我大窘忙說:‘讓我給扔了。’先生一愣:‘別扔,那個還可以吃。’隨即起身到廚房去,我也趕忙追過去,先生正在廚房的簸箕里尋找。先生見我來了,問:‘怎么這兒沒有?’我說:‘我扔在客廳的紙簍里了。’先生又轉身回到客廳,一邊彎腰從紙簍里找出那半個蘆柑,一邊說:‘用水沖沖還可以吃。’我連忙去奪,說:‘我來吃,我扔的我吃。’先生卻拿得緊緊的,道:‘不,不,你們年輕人哪能這樣,我來我來。’隨即先生走到廁所用涼水沖了沖,吃了。我生平臉上發燒的事并不算多,這可算得上是一回。”
啟功在生活上很好伺候,吃東西特別將就。
有一次,我去他家他正準備吃飯。一個小木頭長盤子里放了一個小碗,碗里盛了大口吃、也就能吃三四口的面條;另外兩個小盤,一盤裝了一點面醬,另一盤放了五六塊小黃瓜條。老人端坐在桌前,滿有興趣地吃得津津有味。我忍不住開始發表意見:“您這頓飯可沒多大營養啊,再說量也不足,這么湊合哪行……”
吃罷飯,啟功又把碗筷端端正正地擺在木盤里,端起來要去刷碗。我立即說:“我去刷吧!”他頓了一會兒,對我說:“你知道怎么刷?又在哪兒刷?刷完后又往哪兒放?”我反駁說:“刷個碗誰不會,刷完就放在碗柜里唄!”他根本不理,兩手端著木盤,一邊嘟囔,一邊往廚房走,我就跟在他后頭,真想看看他刷碗是不是有什么新花樣!果真花樣很新———先一個一個把碗碟刷好,再一個一個地拿在手里,把水甩得干干凈凈,再一個一個整整齊齊地擺在木盤子里,最后端端正正放回柜子里的上端,嘴里還是嘟嘟囔囔地說:“這,你會嗎?最后就該這樣地放在這個地方……”說完還拿手指了一下。
碗刷完,我又跟在他身后回到原來的座位上,他很是得意的樣子。
他剛坐下,胳膊一蹭,把一把小刀刮到了地上。我說:“您別動,我來撿!”他又不急不慢地說:“你知掉在哪兒?”我說:“那不就掉在您坐的椅子下面嗎?”他說:“我自己能撿,為什么這么點自由都不給我!”
啟功很講禮節,他每逢出門或給學生講課,總是穿得西裝革履,整整齊齊。一回到家里便寬衣解帶,怎么舒服就怎么來。在家中衣飾就很不講究了。冬天的棉襖,袖口處半尺長的大口子,他照穿不誤。秋天的毛衣,袖口上有許許多多的大小洞,他照樣穿得心滿意足。下身喜穿肥肥大大的絨褲或秋褲,足蹬舊得也有年頭的千層底布鞋。
數十年節衣縮食,所有“俸祿”,全用在買書和周濟別人上,家中至今除了堆得滿滿的書籍,別無他物。平時,就是他侄子、侄媳照顧他。他們倆都有自己的工作,下班回來就趕緊忙乎給啟功做飯,他餓時,就吃幾片餅干。他從來沒請過保姆,他沒有兒女,他說,至今能有侄子侄媳婦關照他就很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