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老莫跟我攤牌,他不會離婚。
我等過三年,鬧過哭過。
他妻子在上班途中攔截我,二話不說揮手就打。那張蒼黃的臉憤怒得扭曲,冷冷教訓道:“他不會為你離婚,你以為男人會用前途來打賭?妄想!”
我沒有哭,因為知道這天遲早來臨。我只是推開圍觀的閑人,快步離去,逃上出租車,才抖著手給他打電話,到底是心虛的。
為著他妻子打我那一耳光,他愿意買下一套房子作為補償。我接受了,兩個人和平地分了手。他妻子說得對,男人不能以前途做犧牲,她鬧上去,大家都不好看,尤其是老莫,晉升的機會從此為零。
老莫算是好的,我坐在72平方米的新房中安慰自己,邊聽音樂邊喝酒,眼淚不知不覺流了滿臉。我不甘心又能怎樣?
打開衣櫥,滿滿的姹紫嫣紅都沒有心情穿,真奇怪,從前竟然那么喜歡明快嬌艷的色調。換上惟一的白襯衫和灰裙子,第一次不戴任何首飾就出門。
“從此后,香奈兒要與我無緣?!蔽野底試@息,薪水不過區區數目,仗著老莫恩寵,每年到港澳購買新裝,一件背心便是整月收入。
再沮喪我也沒有請假,這當口忽然發覺工作是救命稻草。必須忙忙忙,忙起來才來不及計較得失。既然情場失意,經濟縮水,萬萬不能再失業。
二
連續幾周,我在公司加班到8時。平時覺得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工作哪有做得完的?其實仔細料理下來,掃完一沓沓文件,心里居然有成就感。
我沒有什么朋友。跟老莫三年,去什么地方,和什么人一起都要保密,女朋友的嘴巴并不如何靠得住,漸漸疏遠了聯系。
平白無故打個電話去訴苦?女友們大多成家,公私兩忙,誰顧得上聽小蜜落難記?這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吧,我的心態促狹,怕把柄太多,日后難做人。
正在百無聊賴,忽聽得腳步聲走近,有男聲問:“還在用功?”
我抬起頭,原來是副總陳遠生,忙收拾手頭雜物:“已經做完,馬上走。”
“呵呵,怕公司扣水電費?”他開玩笑,“近來你工作很努力,像變了個人似的?!?/p>
“后浪推前浪,再不努力,只怕裁員通知要送到我案頭?!蔽倚?,理由真得不能再真。老板都愛聽這個。
他為我拉開椅子:“勤奮的員工應受鼓勵,請你吃飯,如果不耽誤你約會?!?/p>
我輕輕搖頭,禮貌回絕:“謝謝陳總,但今晚我必須陪父母?!?/p>
“看不出你竟那么孝順,難得難得?!彼澷p我。
我只是不想敷衍交際任何人,無端的累,擺不出良好狀態奉承上司。
給家里打了電話,媽媽的聲音沙啞,趕緊問是不是感冒了,老母親在那頭笑我:“去年得了咽炎,嗓子就好不起來了,唉,害得我退出老年合唱團……”我聽著聽著,一點打斷她滔滔不絕的意思也沒有,眼淚無聲地流出來,原來她的聲音早已沙了一年,我居然無知無覺,心頭一陣陣痛,罵自己混賬。
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媽媽,我想你們。”
“那快快回來,我們也想你啊,就你一個女兒?!?/p>
“好好,周末就回來!”我急急答應,忽然很想念媽媽做的豬蹄湯,溫暖的香,還有那間永遠被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小睡房。
三
有天下午,聽見辦公室外喧嘩,出去看誰在大鬧天宮,只見一個華麗背影站在設計部手舞足蹈,女客氣勢洶洶:“我不要聽你解釋!印刷品和設計稿憑什么有色差?什么是色差?鬼話!”
“這位小姐,有什么事請坐下來慢慢談?!蔽易呱先ハ鄤?。
她轉身,一照面,原來是熟人,我認得她,老莫圈子中一個和我從前身份相同的女人。她也認出了我,氣消了一半,點點頭跟我進辦公室。
說是熟人,也不過打過幾圈牌,吃過幾次飯,彼此都叫不出名字。跟他們出去,我們是不需要有名字的,代號王小姐,張小姐即可,人熟是非多。
她年紀不小了,三十上下,坐下來說話語氣很熟絡:“好久不見你,在這里上班?”
我笑,叫人斟咖啡來:“那么生氣,他們做錯了什么?”
“鄭華新給我開了家拍賣行。在貴公司做了畫冊,成品出來跟設計稿顏色有偏差,很難看?!彼f。哦,鄭華新,那個房地產商人,我想起來。職業情婦并不好做,這么冷的天氣,她仍穿著繞帶單鞋,絲襪上的水鉆閃著寒光。
“我們的不對,設計師應當告訴你,印刷品跟原稿多少有色差,通常不會太大,但仍是有的。”我先道歉,但事實客觀存在,無論她到哪家設計公司做,結果都如此。
她笑,很嫵媚,終究是有點年紀了,笑起來眼袋浮現。我嘆口氣,給她開公司,給她行當做,無非是遣散安排,總得給女人一條后路走吧。
彼此彼此,無非得多得少。
“沒關系,大家熟人熟事。我又看看,好像也不怎么礙眼?!彼甬媰?,明顯愿意給我面子。
啊,江湖上混,山水有相逢,也許是同病相憐?我起了感觸,忍不住問:“你還好吧?”
“我?能有什么不好?”她漫不經心抬起頭,自嘲地說,“不過是個跑腿的,公司股份一半在他老婆名下?!?/p>
我驚駭,他竟然有這等手腕擺平正室。如果老莫當初能做這樣安排,我怕不感激涕零,情愿服侍大姐官人一輩子才怪。
畫冊的事情順利解決,送她到電梯口,她忽然說:“你比我能干,能上班獨立,有人賞識。我不同,除了找點碴兒擺威風,其實什么也不懂。”
我想了想,終于說:“我已經離開老莫,從頭開始?!?/p>
她釋然:“難怪。也好,到底是自己比較靠得住?!?/p>
四
半夜,睡不著,起來抽根煙。想到白天遇到的她,心里戚戚然。如果沒和老莫分手,再過三年五載,我也就步其后塵,越來越不通人情世故,為什么要討好別人?只要那個男人——我的衣食父母高興就好。他會給我一切,美食華服。
我看不見別人臉色,只管發號施令,一點點小事就大發脾氣,證明自己重要。有求于你的,自然低聲下氣,心頭詛咒,不靠你混飯吃的,根本懶得睬你,徒然惹人齒冷。遇到后輩中的厲害角色,或者將你取而代之,或者踩你如爛泥。
然后色衰而愛弛,那個圈子,永遠有新鮮面孔,身材玲瓏,一如你我當年……
最后如何,簡直不敢想下去,我掩住臉,怕得莫名。此前,我還為他離棄我哀哀痛哭,自艾自憐。
電話鈴響,我驚得跳起來,半晌才回過神去接。居然是老莫!
“你還好嗎?”他的聲音低啞疲倦。
“請等一下。”心撲通亂跳,我深吸一口氣,為自己倒杯酒定神。
“有什么事嗎?”
“我想念你?!?/p>
老一套,忽然說不出的厭倦,索性沉默,看他要說什么。
“我在你樓下,可以上來看看你嗎?”
早一天或許我會感動,會忍不住叫他立即上樓來,給他擁抱,給他放熱水洗澡。但是,今天,今天不會了,以后都不會有這樣的時候。
我聽見自己輕輕拒絕他:“不,老莫,你該回家去?!?/p>
“我道歉,以前是我太軟弱。”他的語氣急起來,“讓你受了傷害。原諒我,我知道你還在生氣?!?/p>
“不,我沒有生氣?!?/p>
“我和她分居了?!?/p>
哦,我恍然大悟,這才是原因。按住這頭,丟了那頭,他不肯兩頭都失去。我好說話,我是那個等機會的人,現在機會來了,我應當歡呼應當狂喜,應當奔下樓去迎接幸福。一時不知說什么,我曾經苦苦要求的,終于得來了,但是,它已經沒有意義。
他開始疑惑:“為什么不說話?你,你是不是有人了?”
我終于徹底對他失望:“對,我有人了。所以,我們不便再聯絡。”
“哼,真是快啊,沒想到……”他非常不滿,似怨婦。我知道,再說下去,他必然會侮辱我。我不打算給他這樣的機會,干脆地掛斷電話。
多么狹隘的男人,通篇的“我我我”,認為所有事情皆由他掌握,給我什么就是什么,可以生氣,但不得拒絕。一旦失控,事情不如他所預期,那么一定是我出了差錯,我是淫婦,我水性楊花,見異思遷。
自那夜起,他不再打電話來。自那夜起,我終于釋然,不再留戀往昔種種,一切都過去了。
五
圣誕節,意外獲得加薪,無人知我內心有愧,近半年來伏案苦做,是為忘卻一段不堪的感情經歷。
陳遠生請我吃飯,欣然應約,為什么不,我的確是勤奮員工。
他問我:“那日你如何擺平華新拍賣行的?我最怕不講理的女客戶,一點辦法都沒有。”
“哦,所以就躲進小樓成一統?臉色都給小的們看?”我揶揄他。
他不好意思搔搔頭發:“到底怎么說服她的?講來聽聽?!?/p>
“山人自有妙計。”
“好吧,再請你吃兩次好飯,可否傳授秘籍?”
我笑而不答。
他又說:“你跟從前很不同,我從不知道你工作能力那么強,肯吃苦,陪手下吃盒飯趕作品。她們都說你肯提攜新人,對下屬親切合理?!?/p>
我的眼眶有些濕潤,感動了:“我真有那么好?為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我相信,你的好處不止這些?!标愡h生定定地看住我,眼中有無限深意。
哎,從前怎么沒有注意到他?今日才發現此君年輕有為,品貌也不差,這才是我生活中應該選擇的范圍。為什么從前只掛住一個不屬于我的男人不放,求生求死。
等一下,我偷偷地瞄一眼他的手指,看仔細了,沒有戒指,結婚的、訂婚的都沒有。放下半顆心,從前,唉,又提到從前,看到人家有戒指還不顧一切撲上去,往事不堪回首??磥?,要消弭那段陰影,尚待時日。
我還沒有準備好,他會給我時間嗎?
猶疑地開口:“我想,我的過去,你,你不大明白?!?/p>
他打斷我:“你的過去我不感興趣,也無權追問,我們有將來就好,你說是不是?”
我們,他用我們這個詞,今晚怎么搞的,總是眼睛發潮。
是的,我的過去,誰感興趣?自己也不愿提,誠然亦不能忘,生活給我教訓,我當記牢它。
我們還有將來,有將來就好,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