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十歲了,還整天纏著母親講故事,母親拗不過,就講了個真實的故事。
母親說,那時我們住的樓房很舊,四層,樓道和走廊都跟地下室一樣,黑咕隆咚的,常年散發(fā)著一種霉味。
母親說到這里,目光忽然變得淡遠悠長,說當然這些都不重要,因我和你爸都年輕著呢,我們都很知足。
兒子笑著說,我那時在哪兒啊?母親親了親兒子,說那時你還在媽媽肚子里呢。說完母子倆一起呵呵笑了。后來那個地方被列為危房,要拆遷,就是要搬家了,我和你爸都已經(jīng)做好準備了,要換新樓,誰不高興啊,可忽然發(fā)生了意外,還差點釀成大禍。
兒子睜大眼睛,有點緊張了。母親摸了摸兒子的頭,說不怕,兒子,我們不是過來了嗎?
看兒子恢復了恬靜的神態(tài),母親接著說,這場災(zāi)難突如其來,事先我們一點預(yù)兆也沒有。后來查明火災(zāi)原因是電線老化引起的,那火真的就像蛇一樣,在房頂,在屋角,躥來躥去的,避之不及。只一會兒工夫,家具都哧啦哧啦地著起了火,屋里很快就灌滿了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睛,而且有些電器也很快連上了火,發(fā)出一些刺鼻的氣味。
那你們怎么還不跑啊,媽媽?兒子著急了,問。
母親貼了貼兒子的臉,說跑啊,我和你爸那時什么也沒要,只身跑向門口,可打開門一看,傻眼了,門外火勢更加兇猛,我們根本不可能過去,只好又返身退回屋里了。
兒子這時眼里已蒙上了一層霧,說,那怎么辦啊媽媽?救火車呢?怎么還不來啊?
來了啊,可是進不去,我們那樓房很舊,樓前只有一條不足二米寬的小胡同,消防車根本無法進來,叔叔們都到了樓下,可是沒有水啊,什么也做不來。
屋里的火勢越發(fā)大了,我和你爸已退到了窗前,我們家在三樓,如果從窗口跳下去,估計保住性命沒問題,可是媽媽那時正懷著你呢,而且你已經(jīng)有九個月大了,就快出生了,所以我們惟一就擔心這個。
別看你爸那么身高馬大的,這種情況下也是束手無策,眼淚都快下來了。唉,其實也怨不得你爸,他是心痛咱娘兒倆啊!惟一的辦法就是跳了,雖然危險,但卻是必須。我和你爸緊緊擁抱,我們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正準備要跳的時候,下面的消防員叔叔很快找來一床毛毯,四個人扯得緊緊的,在上面看那簡直就像一張色彩斑斕的海綿床,充滿了誘惑。
我先是緊緊抓住了你爸爸的手,順著窗口,我慢慢地往下滑,我的腳都已經(jīng)接觸到二樓的窗子了,我的心卻在一點一點地下沉,我忽然變得很煩躁,莫名的煩躁。下面已經(jīng)有人在喊了,說可以啦!你爸的胳膊這時候也是伸到了極限,他看著我,說我要松手了。我感覺你爸爸的手在一點一點地松開,我忽然充滿了恐懼,我像求生似的死死抓住你爸的手,我說拉我上去,快拉我上去。我的聲音很大,就像是在嘶喊。你爸和下面的人都驚呆了。你爸驚異地看著我,不知道該怎么做了。
下面的叔叔急得不行了,向上大聲說,跳吧,大姐,時間不多啦,再耽誤就來不及了。是的,這時候火勢更大了,即使在外面,我也能夠感受到灼熱的溫度。但我還是很堅定,我對你爸說拉我上去,再晚就來不及了。我想我那時的目光異常銳利,我看到你爸的眼睛明顯蕭索了下去。我又說,你就聽我這一次好嗎?
你爸就這點好處,關(guān)鍵時候還是能聽進我的話。母親摟緊兒子,這時候竟然一臉的幸福,說幸虧你爸爸聽從了我的話,他用盡力氣又把我拉回屋里。屋里的溫度已經(jīng)不可能待人了,我把頭伸向窗外,然后上身盡量往外努,我對你爸說,快,抓住我的兩只腳往下放。你爸這時總算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很快就配合起我的行動。
就這樣我頭朝下,在你爸的幫助下,慢慢下滑。我能看到下面人們驚異和不解的目光,但我們沒有停頓,直到你爸最終松開了雙手。
后來呢?兒子緊緊依偎在母親懷里,小心地問。
后來我就在醫(yī)院了,然后順利地有了你。那我爸呢?兒子顯然還沉浸在剛才驚心動魄的故事中,直到這時才想起了爸爸。
母親微笑著說,你爸爸命大著呢,從三樓跳下來,掉在毛毯上,居然毛發(fā)無損。醫(yī)生在做完手術(shù)后感嘆地說,這次事件完全屬于僥幸,如果不是這種驚人的跳法,恐怕母子二人的性命都難保證。大家才恍然明白,原來倒立下墜,腹中的孩子能夠在墜落的過程中,接受母親在心啊肝啊肺啊等柔軟器官的保護,幾乎消蝕了全部的沖擊力。
母親親了親兒子,說可我當時惟一想到的是,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先著地啊,就這么簡單呵!
兒子幸福地笑了,說媽媽,你往下落的時候不怕嗎?母親這時候竟然一臉的神往,微笑著說當時的那種感覺,現(xiàn)在想來,真有點妙不可言,仿佛是在飛……
選自《短篇小說》2005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