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需要對改革進行反思
——關于“郎咸平風波”事件之爭
胡鞍鋼
如果我們把“郎咸平風波”稱之為關于改革的重大爭論的話(我們借用這個詞來說),那么,經歷了二十五年改革之后,應當如何看待目前出現的“郎咸平風波”事件呢?
從我個人的角度來看,中國經濟改革一直伴隨著各種理論爭論、政策爭論以及思想爭論。我認為,有這樣的爭論不是壞事而是好事;這樣的爭論不是無端之爭,而是有意義的爭論。畢竟中國經濟改革已經經歷了一代人的時間,我們自身需要一個基本的、歷史的回顧、反思和總結。這是一個全民的爭論和學習過程,不是少數人的、壟斷性的爭論。從這個意義上看,“郎咸平風波”能夠引起全社會的關注,讓這么多人廣泛參與和討論,這是改革以來少有的。
國有企業改革一直是中國經濟改革的重點,也是其難點所在。一九七八年以來的歷次改革方案都涉及到這一領域。一九七八年以后的擴大企業自主權改革,推行各種經濟責任制,鼓勵企業橫向聯合;上世紀八十年代下半期的企業承包制;九十年代初期提出的建立現代企業制度,實行公司制,對小型國有企業實行承包、租賃經營,改組股份合作制;一九九七年進一步提出,加快推進國有企業改革,按照產權清晰、權責明確、政企分開、科學管理的要求,進一步對大中型企業進行公司制改革;還提出抓大放小,對國有企業進行戰略性改組,鼓勵兼并、規范破產、下崗分流、減員增效。
當時我正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人文學院做訪問學者,聽到上述信息后我非常擔心,在體制不健全、缺乏游戲規則和監督機制的情況下,國企股份制改革最有可能出現的情形是少數人以合法或非法的形式,通過權錢交易,搶占、侵吞國有資產(包括國有土地),以改革的名義利用股份制制造更大規模的腐敗。除了少數人是贏家,十二億人口的絕大部分可能是輸家。為了避免股份制成為少數人“私有化”的工具,應建立有效的制度,使被出售的國有資產成為不容任何人侵吞的國家財政收入的一部分,并“用之于民”。每個公民都有權關心、了解這些資產是如何處置的,又是如何使用的。對此,國有資產管理局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并應接受全國人大的監督和審查。必須制定透明的游戲規則。(胡鞍鋼:《股份制改革應建立“游戲規則”》,美國《世界時報》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三日)
我本人不是專門研究國企改革的,我幾乎沒有對國企改革發表過任何學術文章,僅有的只是上面提到的文章。現在回過頭來看,如何評價國有企業改革,如何分析在國企改革中的輸家和贏家、國企改革的受益和成本,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首先我們應當承認,國有企業改革取得了比較重大的進展,已經從一九九八年的低谷逐漸走出來,向著盈利的方向發展,盡管還有許多國企仍在虧損。為什么這樣講?可以舉幾個數據說明,一九九八年全國國有及國有控股企業總資產為十四點九萬億元,凈資產為五萬億元,當年實際利潤為二百一十四億元,相當于GDP比例的0.3%;到二○○三年實際利潤為四千九百五十一億元,相當于GDP比例的5.5%。今年上半年利潤增長了40%以上,實現利潤占GDP比例還會進一步提高。
可以認為,國有企業改革取得了重要進展。但是,國有企業改革收益,即國家的資本投入作為投資人的收益或國有資本經營收益只是名義上的,并非實質上的,更談不上對這些收益的重新使用。國有資本經營收益或預算是所謂國家三大預算之一(另兩個是公共財政預算和社會保障預算),盡管一九九三年十四屆三中全會就明文規定了出資者享有所有者的權益,但到目前為止,國家作為出資人并沒有享有出資人的收益,國家從來沒有征收任何國有資產經營預算收入,更沒有用這些收益來彌補在國有企業改革中的受損者,特別是下崗失業人員和退休人員。相反,卻對國有大中型企業經營繼續實行優惠政策,如減免稅收、先征收后退稅。國家非但不能從國有企業的利潤中得到收益,反而對相當多國有企業進行變相補貼,僅石油行業每年先征后退稅收款額就達幾百億元。同時我們還看到,有相當多的大中型企業,特別是那些壟斷行業,包括電信服務業、電力電網業、民航運輸業、石油石化等含有大量壟斷租金和資源性租金,在國有企業改革中,這些企業在崗人員是受益者,他們享有更多的資本租金、資源租金和經營權租金;相應的,那些下崗職工、退休職工成為國企改革最大的受損者。
如何對國有企業改革進行評估?這需要討論國有企業改革收益背后的改革成本。我們充分肯定國有企業改革是成功的,但不能不涉及國有企業改革的成本,盡管計算國企改革的成本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我們分析,國企包括集體企業改革最大的成本是下崗、減員增加形成了下崗洪水和失業洪水。從一九九六至二○○二年,國有、集體單位在崗人員累計減少了五千五百萬人。我自己也不主張加速國企股份制改造,認為改革并非像人們想像的那么容易,“一股就靈”,“一賣了之”,它受到兩大因素制約:一是日益增加的下崗工人的出路;二是退休職工的社保問題。在上述條件制約下,任何“畢其功于一役”的激進改革都將導致社會不穩定。從這個意義上看,采取更為慎重的、有步驟的漸進改革方式更符合中國的國情;對改革過程中利益受損者給予補償,平衡各種利益集團,保障失業職工和退休職工的基本利益是十分必要的。這是我一九九七年九月的看法。
我不是不贊成下崗分流、減員增效,從微觀經濟角度看,這也許能夠增加效益,但從宏觀經濟角度看,反而形成巨大的經濟損失。我根據奧肯模型計算,當實際失業率超過自然失業率時,形成了所謂“奧肯損失”,下崗人員越多,失業率越高,造成的經濟損失就越大。回過頭來看,一九九七年因下崗和失業引起的奧肯損失占GDP比重為5.2%—5.6%,一九九八年為5.6%—5.7%,一九九九年為5.9%—7.2%,二○○○年達到7.4%,最近幾年估計在7%—8%之間。盡管目前下崗高峰已經過去,但下崗失業已經形成了人力資本或人力資源損失,即奧肯損失。我們只能在事后才能估計出這些損失,即國企改革的經濟成本,這還不包括對下崗失業人員及其家庭造成的心理成本和社會成本。
為什么要講這些呢?這涉及到中國經濟改革(不僅僅是國企改革),其改革理念是以人為本還是以物為本,以勞動為本還是以資本為本。以往講改革的目的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但人是生產力的主體,改革最終是要解放人。我認為改革的理念應“以人為本”,改革成功和改革的目標是使人民能從中分享改革的成果,使絕大多數人受益。
中國改革初期的經驗是成功的經驗,是最寶貴的經驗。例如,一九七八至一九八五年的農村改革就是雙贏。為什么呢?因為首先,一九七八至一九八五的改革是使大多數窮人受益,一九七八至一九八五年農村人口的人均純收入增長5%,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縮小,農民消費增加,這在人類發展歷史上是空前的。其次,通過這一改革,中國地區差距縮小了,各地區人均GDP總支出呈下降趨勢;第三,絕對貧困人口減少了。從一九七八年的二點五億人,減到一點五億人,七年時間減少了一億絕對貧困人口,這在歷史上是沒有過的。
中國農村改革的成功經驗告訴我們:第一,改革理念是以人為本,人既是改革的目的又是改革的出發點;第二是人民廣泛參與改革,使絕大多數人參與改革,改革才能成功;第三,成功的改革要求分享改革成果,任何改革都有受益者、受損者,擴大受益,減小受損,使受損者得到補償,才是成功的。郎咸平風波之所以受到人們關注,是因為它使中國普通老百姓、領導人、知識分子重新反思改革歷程,有哪些成功經驗,哪些教訓,并進行比較,進一步分析為什么成功,為什么不那么成功。
需要指出的是,不是中國要不要改革,也不是要不要加快改革,而要討論我們需要哪一種改革:有好的改革,也有壞的改革;有雙贏的改革,也有零和博弈的改革;有大多數人受益的改革,也有大多數人受損的改革。因為改革有不同的路徑,不同的方案,當然也就會有不同的結果。在中國,選擇改革的路徑、方案,不僅要考慮到提高經濟效益,還要考慮到實現社會公平和社會和諧。從長遠來看,如果沒有社會公平和社會和諧,任何改革都是無法持續、無法成功的,而且還會激化在改革過程中造成的社會分化、社會沖突乃至社會動蕩。
因此,我認為,中國的改革需要通過廣泛的討論、公開的辯論,絕對不能為少數人所壟斷,既不能為少數政治精英所壟斷,也不能為少數知識精英所壟斷。因為改革涉及到所有人的利益,改革是要使人民受益的偉大事業。任何一種觀點、任何一種理論、任何一種改革的方案,都需要接受社會實踐的檢驗。這個社會實踐一定是人民的實踐,一定是人民來檢驗。
中國正處在改革的歷史時代。這就涉及到中國的改革誰來推動,誰應當成為改革的動力。一九九三年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提出了建立社會主義經濟體制的五十條,二○○三年黨的十六屆三中全會提出了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四十二條,這為中國進一步改革制定了制度框架。最近溫家寶總理提出,經濟工作應當以改革為主線。對此我表示贊同。同樣,我們提出如下問題:
誰來推動改革?誰應該在改革中受益?誰是改革的主體?很顯然,改革的主體是人民,改革的受益者也應當是全體人民,既是公平的收益,又是公開的、普遍的受益。如果我們反思二十五年來的改革,能否提出社會達成共識的改革觀的話,我認為有五個重要的觀點:
第一,我們要確立以人為本的改革觀。顯然,改革不是以物為本,特別不是以GDP為本,而是以人為本。就中國而言,是以十三億人口為本的改革觀,即改革有助于十三億人民獲得更多的發展機會,提高發展能力,享有發展的成果。我們的改革,不是為了改革而改革,改革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使十三人口得到全面發展,既是改革的出發點,又是改革的歸宿點。
第二,我們需要廣泛參與的改革。所有的改革,無論是國企改革,還是社會保障體制改革,都應該讓所有的利益相關者參與,既參與改革的設計,也參與改革的評估,讓他們享有平等的參與權、表達權、討論權,乃至投票權。參與的過程就是信息披露的過程,也是各種利益表達的過程,更是各方妥協的過程。參與的改革不同于排斥性的改革,一定要使利益相關者參與進來。
第三,我們需要基于規則的改革。我們需要意識到,有規則的改革效率高于無規則的改革,有規則的改革公平性高于無規則的改革。有了規則,人們才對改革有了良好的預期,既便于人們遵守游戲規則,也便于人們監督游戲規則。今天的改革,不同于二十年前或十年前的改革,我們需要的是規則性的改革,即使規則不對,也需要通過規則來修改規則。
第四,我們需要透明的改革。所有的改革信息要透明,使得各類改革方案在形成、制定、實施的過程中不斷披露信息,使得利益相關者能夠了解信息,也能夠形成自己的預期。無論是大的改革方案,還是小的改革方案,披露信息十分重要。從這個意義上看,透明是改革的主要原則。
第五,我們需要分享式的改革。既然改革是參與性,是透明的,是有規則的,又是以人為本的,因此改革需要使各方能夠從中受益。因為中國的改革是十幾億人口的改革,不是少數人的改革,我們希望改革能夠使所有人受益,這是最優方案。但現實中也很難使所有人受益,所以必須對受損者給予足夠的補償,這是次優方案。這一方案既現實也合理,即受損者也能分享改革的成果。
總而言之,經過二十五年改革的實踐與學習,也經過二十五年的改革爭論與實踐,我們需要更理性地反思改革過程,更需要樹立新的改革觀,使中國的改革成為十三億人民實現富民強國之目標的重要手段。
國企改革是一個自然的歷史過程
黃速建
《讀書》今天組織這個座談,我認為很有意義。我們確實應該認真思考在國有企業改革過程中出現的一些問題;應該認真思考怎么樣去避免和解決這些問題。應該承認,無論是經濟體制改革,還是國有企業改革,出現的問題是很多的。這些問題有的是以前就存在,多年累積下來的;有的是在改革過程中出現的。比如,如何保護員工的合法權利,如何解決和緩解下崗、失業的問題,如何解決收入差距過大的問題,國有企業產權制度改革過程中企業改制和國有資產轉讓的程序如何確定和有效執行,擬轉讓的國有資產如何進行資產評估與定價,如何制止國有資產轉讓過程中由于腐敗造成國有資產損失等等,這些都是需要我們去解決的問題。
但是,這里我想講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國有企業改革是一個自然的歷史過程。如果以改革開放后我們采取的各項措施的主要特點作為標志,企業改革可以大致分為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從一九七八年底至一九八四年九月。這是擴大企業自主權的試點階段。這一階段,在計劃制定、產品銷售、利潤留存等方面,政府給企業下放了一些權力,特別是實行了企業留利制度,使國有企業在發展生產、改善職工集體福利和獎勵職工等方面有了一定的財力,增強了企業活力。
第二階段:從一九八四年十月到一九八六年底。這是實行以承包制為主體的多種經營方式的階段。一九八四年十月,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拉開了城市經濟體制改革的序幕。這一階段企業改革的基本思路是:強調政企分開、所有權和經營權分開,實行多種經營方式。多數企業采取了承包經營的方式,承包的形式多種多樣;一些小企業實行了租賃經營;少數企業進行了股份制改造的試點。通過采取多種經營方式,企業的自主權進一步擴大。
第三階段:從一九八七年到一九九三年底。這是轉換企業經營機制的階段。這一階段的基本思路是:強調企業改革的重點必須從擴權讓利轉到轉換企業機制的軌道上來。具體做法仍然是強調完善承包制。因而國務院頒布了《全民所有制工業企業承包經營責任制暫行條例》、《企業法》實施條例,制定了《全民所有制工業企業轉換機制條例》,賦予企業十四項經營自主權。同時,隨著指令性計劃的減少和價格的不斷放開,不少國有企業被推入了市場,按照市場法則進行經營。
第四階段:從一九九四年開始,中國的企業改革進入了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的新階段。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了《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明確指出,中國國有企業改革的方向是建立適應市場經濟要求的“產權明晰、權責明確、政企分開、管理科學”的現代企業制度。并指出,國有企業實行公司制,是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的有益探索,具備條件的國有大中型企業,要根據自己的不同情況,改組成有限責任公司和股份有限公司。即要以理順產權關系、實行政企分開、明確責權、加強企業管理為核心,深化企業產權制度及相關體制的配套改革,逐步建立與社會化大生產和市場經濟發展相適應的現代企業制度,使國有企業真正成為自主經營、自負盈虧、自我發展、自我約束的法人實體和市場競爭的主體,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新體制創造基礎。與此同時,全國人大還頒布了《公司法》,這標志著中國的國有企業改革進入了第四個階段,即建立現代企業制度、進行企業制度創新的新階段。
前三個階段,即從一九七八年到一九九三年底,企業改革的基本思路是向企業擴權讓利、政策調整,第四個階段即一九九三年底正式提出建立現代企業制度后,企業改革的基本思路是圍繞企業制度創新進行企業的改革、改組、改造以及加強企業管理來實現企業經營機制的轉變,包括主輔分離、改制分流。
任何改革都有一個認識的過程和逐步深化的過程。改革初期的擴權讓利與圍繞擴權讓利進行的政策調整是一種應該而且不得不采取的措施。但它還不能從根本上消除原有的經濟體制的深層次弊端,沒涉及企業的產權制度變革、企業制度創新、企業法人治理結構的建立、有限責任制度與法人制度的確立(實質是沒有解決企業預算約束軟化、政府對企業承擔無限責任的問題)、公平競爭環境的構筑、政府職能的轉變以及國有產權合法權益保障等問題。所有這些反映在實際工作中就表現為企業改革面臨的問題與困難,比如,國有企業特別是國有大中型企業經營機制仍不能適應市場經濟的需要;國有企業產權關系尚未理順,產權權責不明,政資分開、政企分開問題還沒有真正解決,已成為企業轉換經營機制、真正成為市場競爭主體的嚴重障礙;國有企業負擔沉重,與其他企業相比在市場競爭中處于劣勢地位,難以與其他企業進行平等競爭;企業組織結構、產品結構調整步履維艱,經濟效益低的局面沒有從根本上扭轉,深化企業改革的難度依然很大等等。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十四屆三中全會提出了:“建立現代企業制度,是發展社會化大生產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必然要求,是中國國有企業改革的方向。”
在國有企業改革過程中,為了界定作為所有者的政府與企業之間的權利與責任,實行過承包制;為了解決企業之間“條條塊塊”分割、推動企業之間的橫向經濟聯合,組織過橫向經濟聯合體;為了解決橫向經濟聯合體過于松散的問題,又提出了組建企業集團;為了解決當時的企業集團仍然比較分散的問題,提出過強強聯合、發展母子公司關系、股份制等;為了推行股份制、幫助企業籌集資金,提出了公司上市;為了優化國有存量資產的結構,充分發揮國有經濟的優勢,提出了國有資產的戰略性重組、結構調整。
我們的經濟體制改革和國有企業改革有一個特點,就是用的“試錯法”,即鄧小平說的“摸著石頭過河”。通過這種“試錯法”,探索各種具體的改革思路與措施,一步一步走過來,走上了包括企業產權制度改革在內的制度變革的途徑。
從實際情況看,經過二十多年的改革,國有企業的整體效益應該說是提高了。雖然說,國有經濟的比重在下降,可是它的總量在增加。尤其是像浙江、福建、廣東這些傳統上國有經濟投入比較少的省份,經過這些年的改革,在非國有經濟大幅度上升的同時,國有經濟總量也是增加的。拿浙江省和吉林省國有企業的股東權益相比,吉林省是歷史上傳統的國有經濟大省,是中國的一個老工業基地;浙江省是在東南沿海,國家當年國有資產的投入比較少,現在經過這些年的改革開放,二○○三年浙江省國有企業的股東權益超過了吉林。另外,經過這么多年的改革,非國有的企業,包括股份制的企業在大幅度地成長。從一些數據看,這些年的改革成效很大。國有企業戶數逐步減少,效益持續大幅增長,國有資產的結構得到了調整和優化,國有資產的總量在穩步增加。
以制度變革為主要思路的改革走到今天,并不是理論界通過一定的公式推導得出的結論。
在國有企業改革過程當中,無論是產權制度改革,還是一般的股份制改造,我們一直受到各種干擾,產生了“改革后遺癥”。一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我們國有企業改制以后的股權設置。國有企業改制后按所有制設有國家股、法人股,法人股還分為國有法人股和一般法人股,自然人個人股,原來還有職工個人股,上市后還有流通股,國家股和法人股不能流通。這里一個重要的考慮就是擔心私有化,擔心國有資產流失。這樣的股份制改造是存量不動動增量。我們原來一直是不賣存量的,就是說只讓增量資金進來,只是吸收資金進企業。這一次爭論涉及的問題就是因為動了存量了,存量賣了。那么,在賣的過程中是否有流失?定價是否合理?應該履行什么樣的程序?這些問題都相應地提出來了。
不否認在企業國有資產轉讓過程中確實有企業資產價值低估這個問題,或存在著國有資產轉讓價格偏低的問題。但是,假如從管理學、會計學的角度來說,這可能涉及到一個資產的估值、資產的定價問題。
在企業資產、產權的轉讓變動過程當中,資產的定價其實非常復雜,涉及的因素很多。地方政府對國有資產出讓時的定價并不是僅僅考慮賬面價值有多少、評估價值是多少,這只是一個參考。他們更多要考慮的是這個企業能不能繼續生存下去,就業能不能維持,企業的債務如何解決或誰來負擔,接受多少原有的員工,員工的收入能不能保障,企業會不會成為政府的負擔,財政收入能不能保證等等。
其次,買方市場必然要考慮許許多多的因素:企業的成長性、企業的資產質量、企業資產的流動性、企業的社會負擔、企業富余人員的多少等等一系列的復雜因素。總之,它是買方和賣方在各自考慮自己利益基礎上討價還價的一個結果。如果我們認定國有資產轉讓價格低于評估值就是國有資產的流失,上市公司國家股或國有法人股的轉讓價格低于流通股在二級市場的價格就是國有資產的流失,那未必是正確的。
國有企業改革或國有產權制度的改革過程中,確實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問題,這些問題的存在和出現需要我們通過進一步的改革去解決,而不是否定改革、停止改革。
在國有企業產權制度改革過程當中,出現的國有資產價值低估的問題;腐敗在國有資產轉讓價格確定過程中的作用問題;以及員工合法權益保護的問題等等,都需要在今后的改革中設法加以解決。
應該討論個明白
左大培
我的基本原則是,國企問題,是要爭論;不僅要爭論,而且要討論個明白。
打個比喻。我們家里雇了一個保姆,我們都挺懶;后來發現這個保姆老偷東西,家人開始辯論,小輩兒人都說:“得懲罰這個保姆,或者炒魷魚,或者送公安局去!”老輩人說:“不對,你們都太傻,沒經驗。保姆為什么偷東西?是因為咱家里的東西不是她的。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得把家里的東西都給她。”我們現在講國企改革的人,就是這么一套邏輯。說國企不是他的,他一定不好好干,因為是國家的,國家當然就是大家的,他就一定偷東西;你給了他了,他就一定好好干了,不會偷了。
現在要解決問題,最主要是反腐敗。最近這幾年我們在政府層次上大反腐敗,但企業層次上根本沒抓。企業層次上有很多腐敗行為,許多工人告訴我,國有企業的廠長,自己還有另外一個廠,他把國有企業的財產轉移到那兒去。
在西方,這肯定不行。像通用汽車公司,要求公司的員工,不能做與本公司業務重合的個人經營。你是通用汽車公司的汽車推銷員,你就不能再開一間汽車銷售行,自己再去銷售汽車。你要這么干,一定會侵害通用汽車公司的利益,起碼要被炒魷魚的。而現在我們的許多廠長在那兒明火執仗地干。
從拿回扣的風起來的那一天,我們就說,不能拿回扣,結果呢?現在是愈演愈烈;最嚴重的是,它不僅把國有企業的風氣搞壞了,整個中國的營業風氣也給搞壞了。
所以說,腐敗不得不反,再這么下去,不是說國有企業垮掉,而是中國所有的企業都垮掉。
回到政治經濟學時代
盧周來
我想對黃速建所長剛才的發言做一些回應。
第一,國有企業產權改革方向的爭論有沒有意義?我認為現在回過頭來討論國有企業產權改革方向是否正確,對于國有企業改革本身來說意義不大。這點我同意黃所長的看法。因為國有企業改革已經具備了路徑依賴的性質。自從主流經濟理論界以及政府將企業改革的核心內容鎖定為“產權改革”時起,就已經決定了國有企業改革其后的路徑必然是沿著今天這樣的路子走。也就是說,無論有多少持傳統政治經濟學觀點的學者在提出異議,也無論原來國企職工有多少不愿意,國企改革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這次爭議過后,會不會有方向性逆轉?同樣不可能。
經濟學上有一個基本的假設,就是理性經濟人都有趨利避害的傾向。國有企業改革從微觀層面上來看,肯定后一步是對前一步的改進。有人把國企通過MBO實現私人化的過程,比作大熱天的冰糕,與其讓它化掉,不如送人好。并且認為這無需討論。去年中國經濟學年會,有一位經濟學家發言說,農民工在城里再受歧視,也比他們在鄉下待著強,否則他們不會選擇進城。也是從這樣的邏輯出發的。
但有一個問題需要討論,即什么樣的制度背景使得國有資產不進行私人化就活不下去,是什么樣的制度背景使得農民不選擇進城就活不下去。如果用法國自由主義大師巴師夏所特有的“生活的邏輯”解釋,一個快餓死的貞女為了活命選擇賣淫,的確改進了,但這不需要經濟學家解釋。經濟學家需要做解釋的是,是什么原因使得貞女竟然活不下去?今天我們討論國有企業產權改革方向正確與否對于國企改革本身意義不大,但有助于把我們的視野導向一個更宏觀的大背景: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中國改革呈現出現在這個樣子。
第二,改革成本的問題。黃所長剛才說,中國的改革,是一個“試錯法”的過程,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改革總體上效益是提高的。剛才大家也講了,產權改革實際上是付出了很大代價的。我想強調一點,一定要建立一個社會成本的概念。從微觀層面上看,產權改革也許使得某一個企業在財務上、賬面上的利潤增加了,但是它導致的社會成本有多大?這個有沒有計算出來?在整個產權改革中,五千多萬下崗職工導致的問題,這個社會成本怎么計算?國外有一種輿論說,改革產生的不穩定因素使得中國維持社會治安與社會穩定的費用比過去十年間增長了十幾倍。這也是社會成本。你可以說改革的每一步是符合個體理性的,可是這個個體理性并沒有達到集體理性。所以這個時候,改革不僅是要算哪一個企業搞活了,甚至整個國有企業搞活了,同時也要算宏觀的,全社會的成本。
科斯在《社會成本問題注釋》中提出一個很深刻的思想:“主流經濟學掩蓋了人們進行選擇的實質。而我們討論的問題具有交互性,即避免對A的損害將肯定會損害B的利益。我們必須決策的真正問題是,這個社會到底是應該允許A損害B,還是允許B損害A?關鍵在于避免較嚴重的損害。”尤其在界定產權過程中,政府對產權的任何重新界定,都不可能達到雙贏,而必定是有利于一些人不利于另一些人。改革作為廣義產權的重新界定,必定是一個充滿摩擦與沖突的過程,因而我們不可對改革抱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相反,改革過程中強勢集團的“機會人策略行為”,將可能使“改革”成為某些人剝削另外一部分人的名義與工具,對此我們要抱以足夠的警惕!
關于MBO過程中政府的角色。有人認為,管理層買斷是一個契約,它不是一個權利;所以,不存在剝削,不存在掠奪;尤其是所有的MBO,都是經過當地政府同意的。對于MBO過程中企業被人為作低價格是因為政府要考慮很多問題,比如怎樣安置富余人員,怎樣解決財政的負擔等等。實際上這種說法是把地方政府設想成社會福利最大化的代表者。一個關注合法性的政府,是應該將其目標鎖定為社會福利最大化。問題是一些官員實際上不僅不把社會福利最大化作為目標函數,也不把經濟效益最大化當作目標函數,而是把個人利益以及部門利益最大化作為目標函數。在這種情況下,所謂契約的觀點,所謂政府要考慮許多別的因素的觀點!我覺得不太成立。
第三,在國企改革討論中,爭論的雙方有沒有在最低共識上對話的可能?
比如說,我首先承認一些經濟學家說的,國有企業只要實現民營化才有效益,才有利于經濟增長,才有利于制度轉型。接下來,是不是可以討論一些爭論雙方尤其是主流經濟學家能接受的觀點?
國企產權改革到底適用哪種法則?拉斯·沃因(Lars Werin)在其新著《經濟行為與法律制度》(Economic Behavior and Legal Institutions:An Introductory Survey,2001)中提供的“產權法則”和“責任法則”來對待不同性質的侵權行為,在推進中國制度變遷過程中非常重要。用更直接一些的表達,“產權法則”可以這樣理解:如果達成促進財富增長的另外一種產權安排的交易費用很低時,A不是購買而是侵犯了B的產權,那么,A不僅應該賠償B,同時還應該受到法律懲罰。而“責任法則”則可以理解為,如果達成促進財富增長的另外一種產權安排交易費用很高時,A不得已侵犯了B的產權,那么A應該對B進行賠償,但A不受到懲罰。退一萬步講,我們不妨承認,主流經濟學關于國有企業必須民營化的判斷是對的,即,從財富增長原則看,假定國有企業民營化客觀上會促進經濟增長,而且有利于制度轉軌;從交易費用看,假定目前意識形態及其他制度性因素使得國有企業民營化進程非常困難,交易費用過高。在這種情況下,一些企業經理層不得不采取“變通”的方法,比如利用MBO過程使國有資產由公變私,即企業經理層侵犯國有產權是不得已的,但又是增進財富的。此時,應該適用“責任法則”而不應適用“產權法則”,也就是說,的確如張維迎先生反復強調的,他們不應該受懲罰。但千萬不要忘記另外一條:即使適用的是“責任法則”,也還是有一個賠償問題:國有資產不能被白白侵占,哪怕暫時先記賬,以后也必須還上,這樣才能對作為國有企業股東的老百姓有交代,這樣的改革也才算有一個最起碼的公平。
關于法治的觀點。建立法治社會是一個共識,而且都認為建立法治社會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一九九七年中國的《刑法》里加了一條,叫做“私分國有資產罪”。按照演化或者說演進秩序的觀點,即使它是一個“惡”法,也不能法外施恩。認為企業家是現代社會創新的主體,所以對企業家本能地報以同情;甚至也可以認為通過MBO私占國有資產也符合“理”,譬如說這個“理”就是國有企業就應該民營化,才能提高效益。但是在不符合法的情況下,你恰恰又強調法治的管理,強調一種演化的秩序,應該怎么選擇?以對社會做出過巨大貢獻,就可以不計較某些企業家私吞國有資產的行為,這和法治社會的理念完全不符!
關于政府的觀點。“經濟學家的任務就是時刻準備斬斷政府伸向市場的看得見的手。”但是在國企產權改革尤其在MBO過程中,幾乎都是政府力量在推動。而此時主流經濟學家從來不說“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應該砍斷”,他們還呼吁政府就應該這么強力推動。包括這次郎、顧之爭的過程中,如此多的政府官員或有著政府官員背景的學者忙著為反對郎咸平的主流經濟學家們“搭臺”或“坐臺”,而主流經濟學家們也全然不忌諱。這種現象與主流經濟學時刻警惕政府僭權的傳統如此相悖。
我有這樣的擔心。處在轉型期的政府,一方面控制的權力在急劇下降,另一方面為了顯示權力,就更加頻繁地使用權力。那么這種頻繁使用權力的方向,可能是一種錯誤的方向。最后的結果,就形成一種“分利聯盟”,權力、資本,還有知識勾結。這種“分利聯盟”可能使中國的改革成為一種半拉子改革。一開始,他們都是改革的積極推動者;但是發現目前的狀況最符合這幾個集團的需要,所以他們說:改革到此為止吧!從原來的改革派變成今天的保守派。這種半拉子改革是比不改革更加可怕的。
最后,重新回到政治經濟學時代。
這次關于國企改革問題的討論,有一些很有意思的現象。比如原來主流經濟學家總強調學術研究不能講價值判斷,即經濟學家不講道德。但最后主流經濟學家對郎咸平等人的人身攻擊,表明,當前中國學界的分歧本來就是非學術性質的。也更加表明了中國重新回到政治經濟學時代。
按馬克思的說法,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是生產關系,即生產與交易背后的社會權利結構及社會各利益集團之間的關系。只是自羅賓斯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在其《經濟科學的性質》一文中,將經濟學定義為研究稀缺資源配置的學問之后,主流經濟學逐漸形成了關注效率以及實證研究的新傳統,而關于社會公正及其他規范研究就越來越成為支流甚至末流。但是,我們必須注意到,在西方,從傳統政治經濟學到現代經濟學的研究對象的轉變,其背后有很深刻的歷史背景。這就是,在經過了近三百年的斗爭—妥協—再斗爭—再妥協的反復后,典型資本主義國家內部的權力結構與各利益集團之間的關系,已經走向了一種較為穩定的有秩序狀態。如果說在資本主義初期,契約自由已經證明了各集團之間形式與起點上的平等,那么,到了二十世紀初中期,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已經以累進稅制及各種勞動權利與社會底線保障,使資本主義已經接近了這種制度所能容納的最大限度的分配平等即結果平等。而且,原來強勢的資本集團已受到約束,懂得讓步;而弱勢的勞工集團也已因為工會組織的強大而變得不再像原來那樣弱勢。各種利益集團之間已形成某種相對均勢與相互制衡的局面,權力界定或廣義的產權界定已近完成。在這種背景下,政治經濟學的使命在典型西方資本統治社會幾近結束。而曾被譏為“庸俗的賺錢術”的以研究“如何攤大餅”為己任的現代經濟學越來越成為主流。
而中國不一樣。當原來設想的不突破舊的大的制度框架的改革,在八十年代后期之后終于不以設計者的意志為轉移而走向另外一面后,越來越不平等的現狀逐漸喚醒了那些原本在“低頭推車”的人們,也讓他們想到要“抬頭看天”:原來我們推了半天,連最基本的權利、責任與義務都沒有講清楚,而好處卻已經被權貴資本給獨占了。于是,經濟學所強調的“生產性努力”某種程度上被政治經濟學所關注的“分配性沖突”所替代。在這個時候,資源配置的效率反而可能被視為其次,而如何在博弈中爭取到未來更高更主動的談判地位,是各利益群體最大的關切。因此,中國重回政治經濟學時代。這個時候,我們的學界也好、政治家也好,將面臨全新的課題。
從資本家手中拯救市場
崔之元
在《讀書》二○○四年第十一期上,我已經寫了一篇關于朗咸平風波的文章,今天我簡單地展開一下我的觀點。
在那篇文章中我提到,最早挑戰顧雛軍的不是郎咸平,而是《財經雜志》。從二○○一年底開始,《財經雜志》連續有三篇文章揭露顧雛軍企業集團的關聯交易問題,而且這三篇文章被收入到吳敬璉先生寫序的《財經雜志》編的《黑幕與陷阱》一書中。我的文章標題還引用了吳敬璉先生的一句話,叫做“好的市場經濟”。因為這場討論實質上并不是關于要不要改革的問題,而是關于怎樣建立一個好的市場經濟。郎咸平只是反對MBO,反對管理者自我定價、自我收購國有資產,認為這個特定的所謂“改革”應該停止。在郎咸平風波之前,二○○三年十一月國資委的文件里就已經規定,“大型國有企業不提倡MBO”。
吳敬璉和錢穎一為什么提出“好的市場經濟”?他們是在亞洲金融危機的時候說的。當時學術界對亞洲金融危機產生的原因有兩種觀點:一種認為是索羅斯這種外國投機者造成的;另一種認為是東亞本身的裙帶資本主義和官商勾結造成的。當時我在麻省理工學院,跟西門·約翰遜(Simon Johnson)教授交流,他說這兩種觀點都有道理,但都有局限性。如果說亞洲金融危機完全起因于外國投機者,就沒法解釋不同的亞洲國家對危機的反應程度不一樣。譬如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度尼西亞、韓國對危機的受害程度是不一樣的,所以完全用“外國投機者”無法解釋亞洲金融危機;但是,完全用裙帶資本主義和官商結合來解釋也太籠統,因為這些東西一直都是存在的,并不是亞洲金融危機時才有。有鑒于此,西門·約翰遜借鑒加州大學的阿克洛夫(諾貝爾經濟獎獲得者)搞出來的“所有者掠奪模型”(阿克洛夫文章的中譯已發表于《比較》雜志,第十五期)來解釋亞洲金融危機。西門·約翰遜發現,亞洲金融危機的原因,不是一般的外國投機,也不是一般的裙帶資本主義,而是在投機造成了匯率貶值風險的情況下,所有者加劇了掠奪本企業的總資產。幾年前我和王小強調查廣州國際信托投資公司破產案的時候也發現,在宏觀經濟前景不好的情況下,所有者加劇了掠奪本企業總資產,譬如轉移資產去泰國。而這個掠奪行為會反過來造成一個宏觀效應,更加重總體的金融危機。
在中國經濟界一直流行的是西方的產權理論和交易成本學說。在這一理論視野里,“掠奪”這個概念不是經濟學的名詞,經濟學只有“自由契約”,大家自由交易,不存在“掠奪”和“剝奪”。但是,阿克洛夫恰恰研究“掠奪理論”。這個“掠奪”不是一般的剝奪,而是所有者來掠奪本企業的總資產。也許大家很奇怪,所有者怎么可能自己來掠奪自己所有的企業呢?關鍵在于注意會計恒等式,所有者資產只是所有者權益,而企業總資產是所有者權益加上負債。因此,所有者是可以掠奪本企業的總資產的,即剝奪債權人的利益。有意思的是研究所有者的掠奪行為在什么情況下會爆發,并且會導致怎樣的宏觀經濟后果。阿克洛夫的所有者“掠奪理論”對我們討論民營私有經濟有重大意義。首先,我們不反對私有經濟,但是要認識到私有經濟有兩重性,一種是生產性,另一種是掠奪性。郎咸平主要是通過研究“金字塔控股結構”來解釋私有經濟在什么情況下具有掠奪性。這種特殊的“金字塔控股結構”在東亞特別明顯;而現在中國恰恰是通過國有股的場外收購,就是低價出售國有股,把原來國有股的一股獨大,簡單地變成了顧雛軍那些人的一股獨大。原來國有股的一股獨大也造成了問題,危害了小股東。但是,國有股的一股獨大和私人的一股獨大還不一樣。例如,美國儲蓄貸款協會的所有者當時為什么掠奪得特別厲害呢?因為儲蓄貸款協會按原來的規定必須至少有四百個股東,后來里根當政的時候取消了,變成了可以只有一個股東。這樣,如果所有者以掠奪本企業總資產為動機的話,就比原來的四百個股東容易得多。如果把掠奪理論引入到企業理論里來的話,就會發現股東多(如果是國有股)就沒有像一個私人大股東那么容易掠奪本企業總資產。
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阿克洛夫的所有者“掠奪理論”使我們反思前幾年非常流行的一個理論,就是“委托——代理”理論。這個理論已經先行假設“道德風險”或“敗德”一定是代理人的問題,而委托人則沒有道德風險或敗德問題。張五常老喜歡舉個例子來說明為什么資本家重要。他說,他家鄉四川的一群纖夫在拉船的時候,每個人都想搭便車,都不想使勁拉,所以纖夫們必須主動請一個資本家來用鞭子抽他們。張五常這個“抽鞭子理論”就是假定資本家——委托人沒有道德風險。阿克洛夫的所有者“掠奪理論”則說明委托人也有道德風險或敗德問題。
我在一九九四年和張維迎在《經濟研究》上有個爭論,我強調,“委托——代理”理論的新發展,揭示出不僅“代理人”有“敗德”問題,而且“委托人”也有“敗德問題”。這一結論是“赫姆斯特姆(Holmstrom)”“不可能性定理”的結果。赫姆斯特姆是麻省理工學院經濟學教授,“委托——代理”理論的創始人之一。他證明了如下的“不可能性定理”,“納什平衡”和“帕累托最優”在“預算平衡”的團隊中是不可能同時實現的。在經濟學中,“納什平衡”是“個人理性”的條件,“帕累托最優”是“集體理性”的條件,而“預算平衡”則指團隊的產出將全部被團隊成員分享(但不一定每人均等)。因此,赫姆斯特姆“不可能性定理”又可被陳述為:在“預算平衡”的團隊中,“個人理性”和“集體理性”是相互矛盾的。最初,人們認為“赫姆斯特姆定理”可用來支持阿爾欽和德姆塞茨的私有制理論。阿氏和德氏認為,一個團隊的工人無法克服“搭便車”(偷懶)問題,因此需要在團隊之外有一個監督者,也就是張五常的“抽鞭子理論”;而誰來監督“監督者”呢?阿氏和德氏認為,解決之道在于使監督者成為團隊產出的“剩余索取者”,即所有者。這樣一來,“監督者”就有干勁了。“赫姆斯特姆定理”證明了預算平衡的團隊不可能同時實現“個人理性”和“集體理性”,從而可有如下含義:為了同時實現“個人理性”(納什平衡)和“集體理性”(帕累托最優),必須打破“預算平衡”,即團隊成員所得之和要小于團隊總產出,而作為“剩余索取者”的所有者恰恰滿足了打破“預算平衡”功能。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種對“赫姆斯特姆定理”的似乎有理的解釋,卻被發現陷入了自身設下的陷阱。因為,若設原來有n個人,那么加上“剩余索取者”之后,我們還可視其全體為一個“n+1”個人組成的團隊。而關鍵在于,對這個“n+1”人的團隊而言,“預算平衡”還是存在的(因“剩余”只不過是團隊總產出減去成員總所得,現在將“剩余”加上成員總所得還是等于團隊總產出),故根據“赫姆斯特姆定理”,這個“n+1”人的團隊仍不可能同時實現“個人理性”和“集體理性”。現在,如果我們將“n+1”團隊中的“剩余索取者”的“個人理性”解釋為“利潤最大化”,將“集體理性”解釋為“帕累托最優”,我們就得到了令人震驚的結論:剩余索取者的利潤最大化和帕累托是相互矛盾的。換言之,如果我們認為“剩余索取者”是“委托人”,團隊成員是“代理人”,團隊成員的“搭便車”行為是一種“敗德問題”,則“赫姆斯特姆定理”意味著委托人也存在著敗德問題。例如,可以設想,剩余索取者和團隊成員訂下一個集體合同,規定產量若不到一定數值,整個團隊成員不能得到某項收入;但“剩余索取者”卻可以“敗德”,采用收買團隊成員之一的辦法,使團隊總產出與規定數值相比只差一點,這樣一方面不必按原定額支付收入給團隊成員,另一方面又沒有重大損失。
認識到資本家——委托人也有道德風險或敗德問題,有重大的理論與實踐意義。錢穎一主編的《比較譯叢》中最近出版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首席經濟學家和芝加哥大學一位金融學家合著的《從資本家手中拯救資本主義》一書(中信出版社,二○○四年)。也許比“從資本家手中拯救資本主義”更好的標題是“從資本家手中拯救市場經濟”,也就是建立“好的市場經濟”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
這是一場公共辯論
康曉光
郎咸平提出的是一個人所共知的事實。但就是這樣一個遲到的、并不深刻的“發現”卻引起了巨大的反響。普通公眾并不是作為一個專家來參與一場學術爭鳴,而是作為一個公民來參與一個非常重要的社會問題討論,因為這是一個典型的公共問題。
這場爭論有什么意義?我認為至少它可以在道德層面明辨是非。有人說,這有什么實質性差別嗎?我說有!同樣一種現實,我們是無可奈何地接受并且批判它,還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并且贊美它,絕對是不一樣的。什么叫一個有道德的社會?并不是說,有道德的社會就不存在不道德的事情,而是有道德的社會在價值上否定那些不道德的事情。而不道德的社會則不認為不道德的事情是壞的,相反它認為那些丑惡的、黑暗的、不公正的東西就是美好的。
客觀、歷史地承認企業家的貢獻
王巍
對于國企改造的問題,由于立場不一樣,想法就不一樣。在這個多元化的社會,大家有不同的理解,我覺得是好事情。一般來說,知識分子更傾向于強調自己的話語權,更喜歡用自己的語言去統一別人。他總是固執地認為自己這一套東西是對的,其他的幾乎都是旁門左道。我聽了一上午大家的想法,也希望表達一點作為商人的看法,供你們批評。
剛才許多人對MBO十分不滿,我在業界是最早宣傳管理者收購(MBO)的。第一本書就是我寫的,五年前出版,叫《MBO,管理者收購》,當年還獲得出版界的一個獎。當時我還送大培一本,一年后大培出版了他的《混亂的經濟學》,有一個專章批判MBO。大培在這方面的批評遠遠早于郎咸平。現在大家都在談MBO,網上也在大罵,許多經濟學家也避之不及,讓我不理解。在我看來,MBO不過是個金融工具,不能因為使用的問題,就說是MBO這個工具的問題。MBO是很普遍的,全球和美國經濟都在用它,它僅僅是一種正常的普通工具。你拿這個工具做什么事情,在中國形成什么效果,那是另一回事。我覺得朗咸平引發了一個非常好的社會大討論,國企改革走了這么多年,各界該有這么一個討論了。這不存在著誰對、誰錯,通過這樣一個過程,大家從理性重新審視國企問題,是個好事兒,爭論的雙方立場不一樣,有不同看法,不能強求統一,消滅異己思想。郎咸平對我來說是一個立場很不一致的經濟學家。在三年前,他是強烈反對國企的,現在又改變了立場。個人善于表演,這沒什么錯,社會也是需要媒體經濟學家的;沒有他這樣的人,這個事就不會產生這么大的影響,我們應當感謝他。當然,由于迎合了關心弱勢群體這個基本國家政策之后,郎咸平的這個觀點一出來,就獲得社會各個群體的廣泛關注。
郎咸平作為經濟學家,對于國企改革中出現的國有資產流失問題,他是理解這個復雜性的,但他將板子全部打到企業家身上了。在我國,企業家是從無到有,并在一個非常困難的環境下創業、成長的,在一個如此強大的公有體制下,他們有多大的本領來“掠奪國家資產”呢?“國有資產全面流失”中誰的責任更大?
應該說效率和公正是經濟發展的兩個永恒主題。企業家永遠是以效益和發展的名義,去做所有的經營活動。這個經營的結果由誰來評價更為合理?知識分子,特別是公共知識分子,一定是以道德、正義、公正的角度來觀察和批評社會,歷來如此。從當下的語境上,所有的公共知識分子基本上都是處在社會邊緣狀態,全世界都一樣,但在歷史的觀念上,他們有可能大有作為。公共知識分子往往在當下要做出犧牲,從而才有可能在歷史上影響主流觀念,這就是知識分子的責任和道德。大家尊重知識分子,也許就因為他們從不趨炎附勢,安貧而樂道吧。我一向主張商業經濟學家和經濟學家完全是兩類動物。前者始終站在企業家的角度去解決問題、安排效率,站在企業的利益上,幫助企業賺錢。而經濟學家就要站在公眾利益的立場上,解決公平的問題,實現帕累托狀態。例如,經濟學家原則上要反對壟斷,公平對待消費者。商業經濟學家則主張制造壟斷,保護創新的利益,不壟斷我怎么賺錢呢?在大家基本立場都不說清楚的情況下,真正的對話就不會實現,只能自拉自唱。胡鞍鋼方才提出的處理國有資產的幾大原則在道德上值得高度肯定,但在操作中很難實現。全民的參與和分享如何進行?高度的透明度也是不可能的。我認為,社會的批評和監管是非常必要的,但對于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換這樣一個偉大的過程,僅僅有道德正義是不夠的,還要歷史地觀察和邏輯地論證。所有的社會轉型都是痛苦的,美國在上世紀的三十至五十年代的經濟轉換和產業整合時代同樣面臨大量商業道德和腐敗問題,還是在發展中解決,當然也會產生新的問題。企業家也有道德,也有他的良心呀!沒有這些企業家的奮斗,中國怎能在短短十幾年里市場化和國際化呢,中國的崛起成為世界有目共睹的事實,中國的企業家使多少沉睡中死亡的國有企業,重新激活起來了。看看這個歷史事實,如果不是意氣用事,我看張維迎呼吁要善待企業家群體應當是可以理解的吧。即便是郎咸平攻擊的顧雛軍也是應當被公正對待。只有顧雛軍這樣的資本運作者會激活市場和經營界,他以小搏大,整個業界就全活起來了。如果沒有這批人,還是一池死水。即便他是壞人,壞人也有壞人的用處!市場經營是商業道德,不是我們傳統文化道德所能簡單判斷的。
每個企業都有隱私,就像人一樣,但隱私不等于違法和有鬼。我不愿意討論案例,這是個職業道德的問題。企業家也許沒有公共知識分子的使命感,對他們來說,生存和發展更是頭等大事,他們更愿意善意地理解,公共知識分子們會歷史地客觀地總結企業家的貢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