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許是一個奇怪的題目。在“后婦女解放”的中國,跟婦女和性別有關的問題,在當下(男性)知識分子所關注的問題中,在關于(中國)知識分子的討論中,基本上少有提及。至于“女性主義”為何物,與知識分子有何關聯,就更在大多數現有思考的視野之外。由此反推,知識分子的自我想像,與“女性主義”似乎更是風馬牛不相及。
將兩者放在一起思考的原因,來自一個簡單的好奇:如今婦女問題真的跟知識分子沒有關系了嗎?在經歷了婦女解放的當今中國,知識分子的“婦女觀”是什么樣的?與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相比較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為什么?這些變化與女性主義在中國傳播的現狀有什么聯系?在當今中國有沒有必要思考這樣的問題?在什么樣的條件下思考才有意義?
回望過去二十多年,大量西方理論思潮被介紹進中國,女性主義亦在其中。然而,女性主義的傳播和其他西方理論思潮的傳播似乎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前者似乎理所當然的主要限于女學者之間,通過翻譯介紹,通過“婦女學”的學科建設,嘗試著普及女性主義的一些主要概念、理論機制,并探討其對中國可能有的啟發性。但是,也許因為女性學者往往不一定被自動接受為“知識分子”的一部分,來自她們的介紹、反思和爭論大都局限于“女人”的范疇和女學者的圈子,在近年來大量的,尤其是在“公共”層面上的,知識分子對西方理論和思潮在中國現實語境中的接受、反思、探討和爭論中,基本上處于邊緣狀態,或只是時而被泛泛提及。
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對西方其他學界的理論思潮的介紹和傳播,造成了中國知識界對經濟學、法學、社會學、史學、哲學(尤其是政治哲學)等學科的關注和傾斜。這一方面促使很多中國的學人在知識和理論的再生產中,走出自己的學科領域,思考中國現行改革中所面臨的各類問題;另一方面,也催生了知識分子對本身作用的再思考,而這樣的反思,讓知識分子的作用與他們關注的學科領域結合在一起。產生的效果是,既加強了這類知識領域的權威性,又突顯出了一批跨領域而游刃有余的發言者。為什么相對而言,女性主義理論思潮在中國的傳播,似乎完全不能與這一切同日而語,而且,也并沒有被提到與上述領域同等的地位上來加以認識?這是中國性別政治發展的一種必然嗎?
有意思的是,西方的一些已為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熟知,并被不少人認可的理論權威,對女性主義卻很關注。比如,詹明信在反思后現代理論時提出,女性主義在挑戰西方以男性中心、科學主義和工具理性為特征的“現代性”理論的霸權方面,已經毫無異議地成為西方思想資源的一部分,也是當下反思“后現代”思潮時應該被認可的理論資源。伊格爾頓在總結后現代理論帶來的可取之處時,特意強調女性主義關于性別政治的理論在現實歷史和社會中的重要性,指出,人們在重新思考“現代性”的問題時,將不可避免地以之為認識基礎。兩位西方學者的思想在國內人文學界已有廣而深的傳播和影響,然而他們在這些方面的觀點似乎很少有人提及。
不過,這里不是要簡單地指出,女性主義和西方其他思想思潮在中國的傳播遭遇了性別差異,而是結合我個人感到好奇的問題,探討這差異背后的某種觀念預設和歷史關系。
嚴格而言,女性主義理論并不是自成體系的一家之言,但是,其中各個流派又有一定的共同性,都具有兩個主要特征。一是關注女性作為社會成員的政治、經濟、文化地位,為提高婦女的社會地位做實際上的努力,并對各種實踐加以理論上的闡述和支持;二是在理論上堅持性別公正是社會公正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注重對“性別政治”在政治經濟結構、社會分工、文化和意識形態層面上的表現加以分析和闡釋。在西方,這一理論實踐同時包括帶有不同政治立場的理論流派,有自由派、后現代派、社會主義學派以及馬克思主義學派等,不但互相之間有對話和爭論,而且同時跨學科跨領域地與其他思潮和理論進行對話或展開質疑。在這個意義上說,“女性主義”與其他在中國傳播和流行的西方理論思潮相仿,是本身具有很多分歧和爭論的社會和理論實踐。
過去二十多年,在中國,“知識分子”作為一個社會群體,在社會經濟結構的變化中,在與國內外各類文化思想思潮的互動的過程中,自身不斷變化著,不斷給自己進行重新的定位。無論是作為大眾的啟蒙者,還是大眾文化的批評者,是市場的推崇者還是懷疑者,是權力的擁護者還是批判者,是人文精英還是政治經濟法律精英,等等等等,其自我想像中都充滿著內在的緊張和矛盾。然而,從中可以觀察到,從五四到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自我想像是傳統意義上的文人意識、人文關懷,與現代意義上知識分子的價值取向和理想主義成分的混合物。
其中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是,在知識分子對自身的重新思考和定位中,消失了的是五四時期知識分子所具有的那種對婦女問題的關注。婦女問題似乎與當下知識分子所關心的問題不再有關系。從歷史的角度看,這無疑與二十世紀的中國革命及其領導下的婦女解放運動有關,也與其中性別關系的演變以及對這種演變的反應有關。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上半期起,“知識分子”回歸為文化精英的過程中,就包含了對婦女解放運動的一種反應。比如在文學和其他文化作品中出現的“陰盛陽衰”提法,這是一個始于八十年代、至今仍比較普遍的說法:在現階段的中國,婦女解放運動使中國婦女的地位得到了極大的改變,女人受益太多,有的比男人還厲害,中國的男女平等過了頭,再提女權怎么還得了。男女兩性都被告知需要找回自己“真正的”性別特征。當然,仍有一些女性學者基本認同婦女解放的成果,不過,她們同時也將女性主義放在了一個矛盾的地位上。在她們看來,男女平等的政策盡管仍然存在很多觀念上的盲點,但畢竟給中國婦女的地位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變化。因此,比較而言,婦女面臨的問題沒有過去那么嚴重,所以西方女權主義關注的有些問題在中國也就顯得不那么重要。
這一切恰恰在不經意中反映出,與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相比,當今中國的知識分子在婦女問題上立場已經發生變化,而這一變化則有著歷史原因。婦女解放的歷史結果之一,是中國知識分子不再將“婦女問題”與建立“現代”中國聯系起來,不再把婦女解放看作他們為之奮斗的中國“現代化”的項目之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許可以被看作是一種進步,因為男性知識分子不再以婦女的“解放者”自居,因為中國革命承擔了“解放者”的角色,從而,對婦女解放的歷史和現實意義以及對其遺產的反思和爭論,男女知識分子都可以參與。但是,也許正是這一變化,給“后婦女解放運動”語境下的男性知識分子與“婦女問題”帶來了新的緊張和問題。
一方面,傳統意義上的“婦女問題”不存在了,在男性知識分子的自我想像中,作為婦女解放者的角色也已然不再。那么,作為知識分子,他們應該以什么樣的姿態對待當今現實中的婦女和性別問題呢?也就是說,現在的問題變成了——男性知識分子如何對待變化了的婦女地位,以及其實是更為復雜了的性別政治。
另一方面,性別公正仍然是社會公正的大問題之一。而且,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當下知識分子與婦女和性別問題在關系上的變化,并不是由于、也不意味著在現實中國社會中男女不平等的現象越來越少。事實似乎恰恰相反,改革開放以來,在各種經濟、社會和文化活動中,在每天的生活實踐中,性別歧視在其內容有所變化的同時也變得更公開化、更普遍同時也更“正常化”。職業的性別化,勞動分工(和分配)的性別化,招工中公開的性別歧視等等,在很大程度上是當下性別和婦女問題的一個突出表現。在文化層面上,“消費經濟”和消費主義中的性別政治則在意識形態層面上,很大程度地重新限定甚至縮小了女性發展獨立意識的空間。盡管男女平等作為一種文化觀念也許仍然起著一定的作用,但作為社會實踐,似乎喪失了普遍意義和導向作用。順便提一下,這一結果,與長期以來(包括女性知識分子在內)對“男女平等”政策的“縮水”解釋有關,即,把“男女平等”政策中的性別盲點等同為這一政策本身,將“平等”的內在矛盾完全等同于“男女相同”,從而將之予以簡單的否定,最終隱去了“平等”作為社會理念和社會實踐所具有的歷史作用和現實潛力。
簡而言之,對知識分子來說,婦女解放帶來的是一個充滿悖論的歷史結果。一方面,這一歷史取消了男性知識分子作為婦女解放者的角色,另一方面則意味著,要學會將女性作為平等的“她者”來對待。而從女性的“解放者”到女性的“平起平坐者”的過渡,在知識分子的自我想像中,似乎并不是順理成章的。把“男女平等”的理念偷換為“男女相同”,進而予以否定和質疑,這一誤會又在一定程度上起了幫倒忙的作用——在“男女其實不同”的提法下,就可以免談婦女和性別問題,因為那是“女人”的事。
如前所述,女性主義的主要宗旨是將性別公正看作社會公正的一部分。對婦女社會經濟地位的關注,其前提并非以為但凡女性就一定是弱者,而是強調充分認識社會化、經濟化和政治化了的性別關系,在具體的社會和文化語境中,對處于不同社會地位的男女帶來的影響。在當下社會經濟轉型的過程中,就中國知識分子的自我想像而言,從面對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婦女問題”,到面對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后婦女解放語境下的女性主義挑戰,這是一種歷史關系的變化,也是一種(新的?)理論和實踐的挑戰。當今終于芙蓉出水,有了一定話語權的知識分子,其實面對的是更為復雜的性別政治的現實,問題的尖銳性不僅表現在知識分子是否意識到自己的性別角色,進而意識到話語權與性別角色之間的關系,更表現在是否在自身的思考活動中引進性別政治的角度,認識到女性主義對“現代性”敘述的挑戰、影響及其意義,在理論的層面上與女性主義學者展開對話等等。至少到目前為止,可以說,在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的自我想像中,對婦女解放的歷史與其自身性別角色的關系的認識是模糊的,觀念中更缺乏對性別政治的理解。
這里還涉及到另一個問題:一些女性主義者一向堅持以女性為主導來傳播女性主義理論,并將這一做法視為女性主義的原則,那么,女性主義是不是本來就應該只是女人的事?我以為這里有兩個不同的問題,不應該攪在一起。首先,女性主義,是從女性的角度質疑權力的形成和分配以及權利的公正與否。所謂女性的角度,就是關注在男權中心的權力結構中婦女的社會和經濟地位。其次,它又是超越女性范疇的一種社會性挑戰,從性別政治的角度指出,性別公正是涉及全社會的問題,涵蓋男女在內的各種社會關系,所以,應該、也必須有男性的女性主義者參與討論和實踐。在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的出現和形成基于自下而上的婦女運動,確實與婦女自身的參與和實踐直接相連。然而,作為理論實踐,它超越“女人”的范疇,對整個社會的性別政治的現狀和走向提出挑戰,這樣的挑戰勢必波及到社會的各個階層,包括知識分子階層。如果知識分子的社會角色是對社會的不公正提出質疑和批評的話,那么對女性主義理論和實踐就必須在這一層面上給予真正的認識。在中國,盡管婦女運動的歷史與西方很不相同,但是,當下的社會和經濟轉型,在性別公正問題上出現了很多新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女性主義理論所堅持的性別公正作為社會公正原則的一部分,也就應該受到中國知識分子的重視。但是,至少到目前為止,在很多知識分子活躍著的領域里,事實并非如此。
這一現實,固然是因于中國知識分子與婦女問題的關系的歷史變化,我以為,亦與上面提到的女性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偏重“女性特質”這一文化層面上的問題有關。女性主義登陸之始,也是以對婦女解放歷史的反省為特征的,女性知識分子看到的,是女性性別身份在這一歷史過程中的“消失”。這里隱含的是女性自身的一種自我想像,在當時特定的語境中,主要以回歸“女性氣質”這一本質主義觀念為特征。也就是說,引進西方女性主義理論,一開始是以找回“女性”性別特征為主要出發點。造成這一現象,有著特殊的歷史原因,如前面提到的將“男女平等”等同于“男女相同”的誤會,就是導致如此反應的原因之一。“文革”以后大多數的女性,包括知識女性,開始拒絕認同前一階段的婦女形象。在大眾文化中,這樣的女性形象被視為過于男性化而加以丑化;在知識階層的言說中,則斥責其掩蓋了女性本身的性別特征和主體性。兩者的共通之處在于,呼喚女性內在的特質,即所謂還女人以女兒身。
這個以找回性別特征為出發點的女性反思,與男性作家對男性性別特征的反思同時發生,一同構成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個重要的文化現象,也成為八十年代文學的一個主要特征。男女作家在不盡相同的層面上,既尋找“真正”的女人,也尋找“男子漢”。尋找“男子漢”更是被作為一種政治寓言加以書寫。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八十年代以“尋”——尋找男子漢、尋根——為主題的文學現象,也是中國(男性)知識分子在新時期中新的自我想像開始形成的一部分。“男子漢”形象背后的性別特征的預設,隨著社會大背景的變化,在過去的二十多年中,從在想像中游離于官方意識形態之外的“土匪”轉變成“成功人士”、“學者”、“公共知識分子”以及各類現代化和現代性的闡釋者。在這個軌跡上,便“自然而然”地開出了文章開頭提及的那兩股道上跑的車:女性主義的介紹和傳播變成了“女人”的事,而其他西方理論思潮的介紹和傳播則成為(男性)知識分子的行為,并得以中性化和普世化。男性的“男子漢”性別特征終于有了“自然歸宿”,既落在了“錢”和“權”的結合點上,也落在了似乎超然于性別之上的“知識分子”身上。
然而,“超然”仍然是一種關系,其實說明了,在女性主義和中國知識分子自我想像這兩個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范疇之間,隱含著的是中國(男性)知識分子與婦女和性別問題的一種歷史關系的變化。究竟應該如何看待這一變化,如何看待當今中國知識分子自我想像中的性別特征和性別盲點,以及這一切與知識分子追求社會公正這一理念的關系如何,是“后婦女解放”時期女性主義和知識分子同時面臨的新課題。在社會經濟轉型期中,作為社會公正重要組成部分的性別公正,并不會因為五四時期知識分子所面對的婦女問題的變化或者消失,就變得不再重要。歷史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中國婦女的社會地位,也改變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社會地位,但是,不言而喻的是,現實中仍然存在著過去遺留下來的和不斷(重)新出現的問題。目前尚待出現的是知識分子直面這一歷史和現實兩者互動的錯綜局面,以便對“性別政治”的思考“浮出(知識分子自我意識的)地表”,成為其質疑“現代性”和探討中國現代化道路的一個有力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