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袋斜街（外一篇）

第一次走進煙袋斜街，我進了一家叫水云閣的鋪子，我一踏進鋪子，主人便熱情地迎了過來。他隨手從架子上拿起了一本雜志，這是一本裝幀得很精美的雜志，他翻到里面的一頁，指給我看，那上面赫然印著水云閣的名字，印著水云閣主人的名字。原來這鋪子還挺有名的。

水云閣的主人姓王，王先生是一個很健談的人。這是一個午后，鋪子里一時沒有什么客人，他招呼我坐下來，隨后自己也坐了下來，信口就聊了起來。他說他們夫妻倆原來是煤氣檢測工人，后來下崗了，就開了這家鋪子。他是在鼓樓西大街上生的，五六歲的時候，父母抱著他住到了煙袋斜街上。這是一條非常有名的街，從前皇宮里也從這條街上買東西。這條街上的浴池，里面有口井，舊時人們就從這口井里拉水吃。他還說北新橋那里也有一口井，井里有條鐵鏈。大躍進的時候，有人想把這鐵鏈取出來煉鐵，沒想到向下一挖，就聽見里面有聲音在吼，挖的人就不敢動了。一個和尚說，鎮(zhèn)北京的獸就住在那里面，還說什么時候這里改叫北舊橋了，它就要出來。后來人們就把那里叫做北新橋了。

一天我去什剎海，路過煙袋斜街，就見水云閣的主人王先生正站在街上同一個推自行車的人開玩笑。他把手伸進那人的衣袋里，鼓搗了一陣，然后又拿了出來，把手握成一個拳頭，說，錢在這兒。那人竟當真了，問他多少錢。王先生這才把手一攤，空空的，什么也沒有。

見了我，他點頭笑著，要我到他的鋪子里坐一坐。

我進了他的鋪子，剛坐下來，那個推自行車的人也進來了。這是一個很瘦的男人，臉長，個子很高，但他好像半弓著，身子就沒有完全伸展開來。他進了鋪子，拿了一只鐲子戴在了手腕上，那只鐲子像只表，像一只金鏈子的方形手表。他問王先生：好看嗎?王先生說：好看。王先生同他聊了起來，說是一個住在朝陽區(qū)的人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他家有一只價值五千元的德國名狗，要來和他家的狗配種，他要他下次把那小狗的照片帶來。

那人走了，王先生告訴我說，他是玉器廠的。

不多時來了兩位客人。一位略看了幾眼便出去了，另一位看著墻上的一幅山水畫，問多少錢。王先生說五百。客人搖著頭說，不值。王先生便跟他解釋說，這人是專門跟有名的某某學畫的。客人又問，還有誰的畫?王先生去給他拿畫看，那一卷畫全是一個人畫的，畫的全是黃山。那客人一邊問著價錢，一邊搖頭說，不值。

客人走了，王先生說，外國人喜歡油畫，他們喜歡畫小胡同的油畫。日本人喜歡瓷器、筷子、絹片。中國人沒有什么喜歡的，跟風，外國人喜歡什么就跟什么。出了中國的中國人才知道中國的好，唐人街上的人穿旗袍，那多美，那才是東方美。

這是一家賣古董的鋪子，門大敞著，門邊上擺著一只鐵爐子，架著嶄新的鐵煙囪。鐵爐子上放著一把水壺，大約是舊時茶館里用的那種，壺嘴是一支細長細長的管子，壺蓋上裝飾性地插著兩朵粉紅的穗子，一抖一抖的。門的另一邊放著盆架，架子上擱看一只銅盆。與門相臨的那面墻和正對著門的墻放著兩排櫥子，擺的全是瓷瓶，最大的有半米高的樣子。另一面墻上掛著手工繡包，下面的桌子上擺著景泰藍手鐲，一些裝幀得非常好、像書一般齊整的剪紙集，標價三百元的鼻煙壺，磨得非常舊的小小的銅茶壺，還有許多我不認識的古董。

不大的房間，鋪了瓷磚，天花板上有锃亮的燈，正照看櫥子里的瓷瓶。

主人坐在舊式的木制的扶手椅里，依著一張舊式的木桌子，抱著電話在打，一口一個他媽的，聽不清他在那兒講什么，只聽得他在那兒罵著。這是個很講究穿戴的男人，他的頭發(fā)梳得很整齊，似乎擦了油，打過摩絲，腳上的那一雙皮鞋也是锃亮锃亮的。

我翻弄著墻上的繡包，取下了看了看，一只黃色的包，繡了朵紅花，襯著黑葉子，包的形狀很秀巧，包口彎彎的，像枚柳葉。掛回去的時候，我按照原來的順序放了上去，三只包擠在了一起，不像起先有些疏散。這時主人走了過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動手理起包來，他把那只好看的黃顏色的包掛在了最外面，底下的那兩只也各露出了一部分。

與這家賣古董的鋪子相鄰的是一家賣衣服的鋪子，名叫媚艷坊。兩間相通的屋子，一間的墻壁是白的，地是光溜溜的水泥地，正對著鋪門的墻上開了一道小門，門上畫著各式的清朝中式上衣。另一間屋子的墻上、天花板上，甚至地上都畫滿了五顏六色的抽象畫。鋪子里的衣服都是中式的。鋪子的主人是一個年輕女人，錄音機里正放著音樂，她守在一旁，眼睛微微向下，像是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有想，那神態(tài)有些迷離。

那女主人告訴我說，這些衣服都是請裁縫專門做的，不是批量生產的，你若買了，穿上了，在北京就是獨一無二的。

后來，煙袋斜街上又新開了一家賣蠟染布和中式衣服的鋪子。這鋪子的門邊上擺著兩個極大的根雕，天花板的四圍也鑲了一圈木頭，地板的四圍鑲的也是木頭。主人是一對年輕的夫妻。我挑了件喇叭袖的寬下擺的鑲著金邊的米色上衣，想試一試卻沒有地方，最后只得進他們的臥室去換了。鋪面與臥室之間還隔著一間屋子，里面堆滿了雜物，地上放著丟掉的一次性飯盒，垃圾也扔得到處都是。女主人有些歉意地對我說，還沒有收拾好。

臥室里有三四只貓，我換衣服的時候，那幾只貓就往我身上撲，抓著我的衣服，怪嚇人的。

男主人告訴我說，這條街上人少，凈是些游客。可那些旅游團的人來了，衣服沒法賣，導游要提成。你不給他提成，他就招呼游客趕緊走，生意就做不成了。

鋪子里沒有鏡子，他到外面去借了，卻沒有借到。女主人就帶我到媚艷坊去照鏡子。

這鋪子新開了沒幾天，非典就來了。

幾個月過去了，我又去了煙袋斜街。煙袋斜街變了許多，媚艷坊不見了，那個賣蠟染布的鋪子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賣藏品的鋪子，一家賣木制藝術品的鋪子。那木制藝術品鋪子的主人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子，她抱了一把吉他在鋪子的一個墻角里席地而坐，客人來了，她依然坐在那墻角里，她一邊撥弄著琴弦，一邊招呼著客人。

水云閣的王先生曾經告訴我說，有人要出十七萬買他的房子，他打算不做生意了，要搬到別的地方去住。幾個月過去了，王先生還住在煙袋斜街上，還在水云閣里賣東西。他說要出十七萬的是兩個女孩子，她們的錢是別人給的，那個人是部委里的，他想占這兩個女孩子的便宜，結果事情就拉倒了。現(xiàn)在王先生也不賣畫了，他賣起了耳釘、圍巾之類的東西。

麥冬

有一天我在什剎海的岸上看見一個和尚，他穿著灰黃色的袈裟，打著綁腿。他伸長了腿在岸邊的欄桿上壓著。他的腳很小，腳踝很細，像女人的。壓了一會兒，他不壓了，轉身走開了，他穿過路旁種著白玉蘭的花圃，閃進了一旁的胡同。

后來，我就時常在什剎海的岸上看見和尚，我疑心在這鬧市的中心或許有個寺院。一次，我在什剎海附近的胡同里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一個寺院的門口：廣化寺。原來那些和尚就是這個寺院里的。我站在寺院的門前，看見一個老和尚在里面站著，我正猶豫著，不知道這座寺院是否可以隨便進出，就見一個小男孩進了寺院，站在門邊朝一邊的墻上踢著，那老和尚看著那個孩子，并沒有言語，于是我就進了寺院。

一進寺院就聽見一片誦唱之聲，我循著這聲音進了大殿。我站在了正門的旁邊，我的一旁立著兩個穿普通衣裳的男人，大約是香客吧。我剛一站在那兒，一個和尚就過來了，他把我?guī)У搅艘粋取：蜕袀冊诔牪欢麄兂氖鞘裁矗恢浪麄冊诔虚g夾著磬兒的響聲，還有木魚的聲音，一個和尚在敲著一只像水桶一樣大的木魚，那木魚锃亮锃亮的。唱了一時，眾人都跪了下去，趴在墊子上叩頭。后來，誦唱止了，一個和尚走到了正中央，跪在佛像前念了起來，亦是聽不懂他念的是什么，聽起來就好像唱歌似的，未了終于聽清了幾個字：某某年。散場了，和尚們先自出去了，我剛要一腳跨出大殿，一個女人攔在了我的前面，對我說，按班走，按班走。我就老老實實地站在了那兒，一直等到最后一個才出門。

大殿的后面是一個院子。院子里只有兩個人：一個女人正在掛著“文殊院”的牌子前站著，一動不動，大約是在禱告吧；一個和尚，在女人的一旁，坐在石桌旁的石凳子上，安安靜靜地看著書。

一旁的另一處院子里，迎面是一株盛開的玉蘭，一樹碩大的白花，開得過了頭，一些花瓣已經爛了。幾個民工正在那里忙著往手推車上裝東西，他們腳踩著萎落下來的銹黃的花瓣。

院子里晾著和尚們穿的衣服，那些袈裟晾在繩子上好像只是一片片布。

和尚們就住在這個院子里，小小的屋子，擺了三張上下床，比學生宿舍還要擠。

我正在寺院里轉著，一個女人叫住了我，她手里拿著一個塑料水盆，問我有沒有時間，幫忙澆一澆花。我便接了盆隨她去澆花。大殿前擺著一溜花盆，花盆里種的是一種結紅豆子的花，細針樣的葉子，蒼蒼的，中間雜著一些黃葉。我才澆了一會兒，那女人就又來了，說她要到東院去了，她從我手中把水盆拿了過去，說了一聲再見就跑開了。

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正在大殿一側的角落里半蹲著，忙著給花換土，也就是那種結紅豆子的花。她的手上戴著絨線手套，她先拿起一棵花，揪掉上面發(fā)了黃的枝葉和長得特別長的枝葉，經她這么一番擺弄，那原來長得像雜草一般的花便齊整了起來。然后她把這修整了的花放在盆里，一只手按著，另一只手往里面添著土。我看了一會，又朝大殿的另一側走去，另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和一個老頭子也正在那兒忙著。女人坐在那里，擺弄著地上堆著的一攤結著紅豆子的花，老頭子拿了把斧子，在劈。

這是什么花?我問那女人。

這不是花，是麥冬，麥冬是一種藥材。

麥冬泡在水里喝，可以治咳嗽，可管用了。可惜藥店里嫌這里的麥冬太小，一曬就縮沒了，不肯收。這麥冬沒法賣錢，只好留給師父們泡水喝了。

女人拿了一根細草似的枝，給我看：這是芽，種下去就活了，麥冬這東西可皮實了，有點水，曬曬太陽就活了。你瞧這棵麥冬，去年凍了，一返春就又活過來了，可惜沒長好，癟了。麥冬本來是秋天收的，去年秋天事多，就春天收了。

那老頭子蹲在一旁，一聲不響，他把一棵棵麥冬從花盆里倒了出來。麥冬的根須生得很密，硬硬地盤成了一團，他握著斧子，把那盤成一團的根劈作四塊。我在女人的一旁坐了下來，學著她的樣子也干了起來。我拿起那劈開了的麥冬在地上磕著，把根上的土敲松了，磕落了，然后就用手去揪那長在根須上的一顆顆像花生仁似的麥冬。小心，上面有刺，女人提醒我。我摘了一兩棵，手握著麥冬，沒覺出什么刺來，就有些不信她的話。待我去拿第三棵的時候，剛一把麥冬抓到手里，我就連忙丟開了。麥冬上果真有刺，這回我看仔細了，那枝上生莖的地方有著小小的白刺，密密的。女人在地上磕著，麥冬上的泥土揚了起來，朝我的身上、頭上揚了過來，我不覺把凳子朝后移了移，離她遠了些。干了一會，我的兩只手上全是泥，這時候我就聞到一股香氣，像是剛從地里摘下的花生的香氣，那是麥冬發(fā)出來的香氣，也是麥冬上的泥土發(fā)出來的香氣。手捏著那濕潤潤的軟軟的麥冬，就感覺自己心里面也好像生起了一種柔軟的感覺。我不再覺得臟了，我再看那女人，就見她的衣袖上已落了一層細細密密的土粒，她埋頭摘著麥冬，好像一點也沒有覺得臟。

這麥冬真香呵!我對她說。

可不是嗎，麥冬不但香，還特干凈，你沒看見土里連一點蟲子都沒有嗎?

大殿的那一角上掛著一個銅風鈴，很舊了，粗長的銅管發(fā)黑了，銅管上相碰的地方磨出了一道亮痕。中間的銅環(huán)下面懸著一個木牌，上面寫著“仁念無常”四個字，那木牌亦是舊得發(fā)了黑。起風了，輕輕的。那風鈴響了起來，起初有些不連貫，輕輕悄悄的，像是怕被人聽見，后來就流暢了起來，像是一個靈巧的樂手漸漸進了佳境，再后來又輕輕悄悄起來，一點一點沒了聲息。

摘完了麥冬，老頭子就把剩下的土往沙網上揚去，沙網下面落了堆細細的土，網的這一面是一些還帶著泥塊的沒有摘凈的麥冬。揚完了土，女人又找來了剪子，我和她一起剪著麥冬上的根須。剪完了根須，又把麥冬放在水里洗。乍暖的春天，有點冷，手在水里一會就凍紅了。

麥冬洗凈了，晾在網上，一顆顆就像透明的玉。

指甲里的泥垢一見到水就沒了，洗凈了的手上有一股泥土的香氣，麥冬的香氣。

回來歇息的時候，我甚至聞到自己的身上也有一股麥冬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