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悲喜錄

在我們豫西，流傳著很多“文革”中的笑話和故事，人們茶余飯后每每提及。這些笑話和故事都曾經在當地發生過，40歲以上的人都經歷過那么三兩件，感受切膚，記憶當然深刻。一些笑話發生時荒唐可笑，時過境遷，今天再去回憶，已笑不起來了；一些故事發生時英烈悲壯，現在說出，卻又產生了喜劇效果。無論悲喜，故事的發生都令我們唏噓不已。

那時候，每個村都成立有“革命造反派”組織——戰斗隊。兩隊相遇，先背《毛主席語錄》。甲領隊背：“偉大領袖毛主席叫我說，坦白者從寬，不抗拒者從嚴。”領隊把“教導”說成“叫”，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錯背成“不抗拒者從嚴”。所幸，乙領隊未及細品，馬上接茬：“最高指示，相信群眾依靠黨，這是什么原理？”毛主席的這條語錄應是“我們應該相信群眾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甲隊竟也沒人聽出錯誤。

戰斗隊夜晚還要站語錄崗。某日夜，女戰斗隊員聽到腳步響，大聲問：“‘毫不利己，專門利人’。誰？”男戰斗隊員一驚，趕快回答：“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媒人’？我。”男的太緊張，把“敵人”背成了“媒人”。女的羞憤不已，要向上級告發男的調戲。男的自知犯了彌天大錯。因斯時縣里剛剛處理一起案件：一男孩因偷看一女孩解手，致女孩羞憤投河而死。家屬上告要求嚴懲，最后竟以“偷看青春羞死人命罪”而被判槍決。怎樣彌補呢？不等告發，男的置備禮品，迅即登門謝罪。女方父母不知就里，熱情款待。女戰斗隊員竟又心生好感，托人作伐。二人遂成秦晉之好。

那時，群眾多不識字，別說讓背，就是聽，對很多語錄也不理解其意。廣播喇叭里常喊“大海航行靠舵手”，群眾疑問：“大海里航行，船上人怎么都得抄著手呢？”一次開會，我們大隊支書在臺上念“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一位“牛把式”把“毫不”聽成“棗木”，覺得糊涂，就耳語另一位老農：“‘棗木梨底’？只聽說桃木做犁底好，從未聽說棗木也能做犁底呀？”老農搪塞說：“大概這種犁底不犁地，是專門犁人的吧！”

那個時代，大老粗干部居多。和我們村緊鄰的一個大隊的支書曹太生為此遭了殃。那個大隊開對“黑五類”的批斗會，會前當然也得念毛主席語錄。文書朗朗念道：“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反對，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擁護。”支書曹太生拿著底稿，咂摸著不對勁，一對照，念錯了，立馬站起來，訓道：“這孩子，咋念的？你說，你對得起咱心中賊紅賊紅的紅太陽嗎？”民兵營長素與支書有隙，早就想造支書的反，這時，騰地從臺下站起，高喊：“曹太生，你說毛主席是賊紅賊紅的。啥思想？”有追隨者趁勢振臂高呼：“曹太生反對毛主席，打倒曹太生。”民兵營長一聲斷喝：“把曹太生押下批斗。”片刻工夫，曹支書由主席臺前跪至臺腳，批斗“黑五類”的大會變成了批斗支書曹太生的大會。

曹太生也真是冤哉枉也。不過，下邊這位“反革命”比之曹太生有過之而無不及。梁洼鎮一姓李的群眾正在路上走著哼唱“東方紅，太陽升”，哼唱到“中國出了個——”時，一熟人從后邊猛拍了一下他的頭。他一愣，順口問：“哪龜孫？”偏偏路人聽見，匯報給了公社革委會，他就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所以，當時形勢，杯弓蛇影，人人自危。白天，人們話不敢多說，氣不敢大出；一到晚上，早早關門閉戶，上床睡覺。

多少被誣為“牛鬼蛇神”的大學問家、知識分子不堪遭受非人的折磨，投井上吊，把生命了斷；平民百姓，卻多茍活于世，看淡人生。我們村有一教師，被劃“右派”后，丟下粉筆，走下講臺，肩起一副糞擔，日日掏學校的茅坑，優哉游哉，沒人時還總到校辦公室翻閱報紙，坦然面對。還有一位老師姓張，地主出身，曾經學過戲，課講得幽默有趣，深受學生歡迎，不幸也被揪出批斗。事前，他用硬紙自做一牌，上寫“大地主走資派張××罪大惡極”，系于頸上，暗藏衣內。批斗會開始，掌權派高聲喝道：“文化大革命正向縱深發展，可是，我們學校還有個隱藏很深很深的走資派尚沒有被挖出來。現在，我宣布，把大地主走資派張××帶……”掌權派話未完，張××學古戲中帝王樣，撩袍端帶，趾高氣揚地登上前臺，不待專政者把制作的牌子掛上，臉向臺后一扭，背對人群解襟開懷，露出內藏紙牌，轉身亮相后，把腰自動弓作90度，拉腔叫板道：“接—受—批—斗”。臺下視之，大笑。批斗會無法進行，于是免去無數皮肉之苦。正所謂舞臺小人生，人生大舞臺。張××把人生當戲演了，豈不瀟灑？！

“文革”期間，雖然“破四舊、立四新”，但數千年來千門萬戶貼春聯的習俗未能破掉，只不過春聯的內容幾乎全部換成了毛主席詩詞。我們村的保管上過幾年私塾，為各家各戶義務代寫春聯，落筆總是“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能者多勞，生產隊的倉庫、牛屋年年也總是他的墨寶，而內容則一貫是“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這年，鄰居也請保管寫對聯，保管看不起鄰居在隊上的跋扈，捉筆寫了一副“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不久，這家主母死了，人皆言乃聯語不吉利之故。

也有自編的對聯，記憶較深的有兩副，皆行業對聯。一副是理發店門上貼的：“頭可斷來血可流，主席思想照全球。”一副貼在衛生所門邊：“無產階級請進來，資產階級滾出去。”

對聯倒是緊跟了形勢，但從此少有人進門理發和看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