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母親被揭去“右派”帽子的大喜日子是1982年的7月。那一天，餐桌上擺著一瓶紅葡萄酒，母親的臉被紅酒染得紅艷艷的。接著，母親又喜滋滋地拿出一張她年輕時候的照片來。哎呀，我們姊妹幾個全給愣住了：照片上的母親穿著一件陰丹布藍旗袍，白襪子，黑皮鞋，腋下夾著一本書。素凈、淡雅、清純，酷似林道靜！我恍然大悟，在“文革”中，母親為什么被人指責為“資產階級小姐”而被批斗。兒時的往事也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

1957年，在縣商業局擔任財會科長的母親一夜之間變成了“右派”。沒有原因，沒有根據，這飛來橫禍對于我家猶如晴天霹靂。書香門第出身的母親一下子被命運拋到了社會的最底層。上有老下有小的母親為了謀生，去掙錢的第一個地方是建筑工地。母親嬌弱的肩膀挑著水泥、磚頭、石塊，蹣跚地行進在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中間，粗話、劣質白酒、汗臭、狐臭包裹著穿紅毛衣的母親。我那時還小，不懂得什么叫“鳳凰火中再生”，只是看見母親的肩頭紅了、腫了，白嫩的肩頭粗糙起來，而后結了一層硬硬的繭子。我還記得，母親脫下了紅毛衣，穿上了再生布工作服。還有，母親也喝上了老白干酒！

母親的第二個職業是到一位大學教師家做保姆。經歷過建筑工地磨礪的母親已全然沒有了嬌弱的女學生味道，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媽子。母親穿著陰丹布大襟衣服，兩根鋼夾子別個“媽媽式”發型，汗流浹背地洗衣、做飯，手腳麻利地抹桌子拖地板，大步流星地上街買菜，還會大聲武氣地操著一口粗俗的市井語言與小販討價還價，甚至也和人吵架拌嘴！令那位在大學里當講師的女主人迷惑不解的是，母親每天晚上向主人結賬時，會把那算盤撥打得快捷漂亮。還有一天，女主人在備課《紅樓夢》時，在一旁做針線活的母親竟然情不自禁地也吟誦起“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來。女主人再也忍不住了，拉住母親一個勁兒地打量！是啊，母親在平常說粗話、喝白酒、背背篼的言談舉止中，總會若隱若現地透露出一股書卷氣來！再后來，母親在街道生產組做過生產肥皂的攪拌工，做過肉鋪里拿牛耳尖刀剔骨頭的刀兒匠，還賣過煮紅苕，挑過潲水賣……“文革”中，當有人批斗母親是資產階級小姐時，我總是非常憤怒，我拉住母親長滿老繭的手使勁搖：“媽，你哪里是小姐嘛，他們為什么要誣陷你嘛？”這種時候，母親總嘆著氣說：“娃娃，你還小，不要管那么多，好好讀你的書就是，將來總有用處的！”

1978年，當胸前別著大學校徽的我回到家里時，母親渾濁的雙眼放出驚喜的光芒，用那雙滿是老繭的手輕輕地撫摩著白字紅底的校徽！接著，母親又窸窸窣窣地在里屋摸索了一陣子，拿出一個紅布包給我，我打開一看，啊，畢業證書，媽媽讀財經大學的畢業證書！我萬分激動，一把抱住媽媽使勁搖：“媽，媽，你是大學生？你是大學生！”

1999年5月23日，母親突發心臟病去世了。母親的照片和畢業證書，便一直保存在我身邊。只要一看到它們，母親的音容笑貌便會浮現在我的眼前。母親堅韌不拔、吃苦耐勞、從容面對逆境的精神就會給我無窮無盡的力量！

親愛的媽媽永遠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