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1940年,先父帥昌書(丁華)執教于陶行知先生創辦的重慶育才學校,我隨父親在校區生活,時年五歲。雖然僅有短暫的一年,但對我來說卻是極不平常、意義重大的一段時期。小小年紀的我就已經聞到了戰爭的硝煙,經受了神圣抗戰的洗禮,受到了深刻的啟蒙教育,終生難忘。
那正是抗日戰爭的艱難歲月,日本飛機經常對重慶進行狂轟濫炸,受害最慘烈的首推老百姓。有次隨父親到重慶,適逢敵機轟炸后剛離去不久,城內一些地方已成斷垣殘壁,不少民房仍在冒煙。后來聽大人們多次談到重慶被炸之慘狀,和日本鬼子的累累暴行,我對日本鬼子更是仇恨了。
育才學校雖然地處重慶郊區,但仍不時被敵機的轟炸騷擾,師生們經常要“躲警報”。在一個盛夏之夜,我們全家正在熟睡中,突然被緊急警報的尖厲汽笛聲從夢中驚醒,大家沒敢點燈,急急忙忙起床離家,兩個哥哥背著我和弟弟逃向荒野。當晚月黑星稀,我們摸黑行進,拼命往山上跑,不辨高低,不斷跌跤子,隱約可見偌大一片山坡上到處都是“躲警報”的育才師生和附近農民的身影,人們漫無目的地東藏西躲,但都默不作聲,連大氣也不敢出,唯恐被已聞嗡嗡之聲即將飛臨頭頂的敵機發現而扔下炸彈。忽然不遠處天空一亮,掛起了串串紅紅綠綠的“燈籠”,原來是日機投下的照明彈。這時所有躲警報的人全都屏聲斂息,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將自己的命運交給死神去安排,聽天由命了。不一會兒,遠處傳來“轟隆隆”的炸彈爆炸聲,人們的神經繃得更緊,恐怖氛圍籠罩著大地。直到敵機遠去,警報解除,逃難的人們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開始返回家園,慶幸自己又躲過了一劫。類似的場景,我還經歷過多次。
當時神州大地正燃起熊熊的抗日烽火,無論是作為戰時陪都的重慶,還是戰亂中堅持辦學的育才學校,到處都充溢著熾熱的愛國熱忱和濃烈的抗戰氣氛。中共南方局領導人周恩來、董必武、吳玉章、鄧穎超等多次到育才學??赐麕熒⒆餮葜v,分析抗戰形勢,宣傳抗日主張。學校準備了一些槍支,大一點的學生都參加軍訓。師生們經常舉辦抗日演出,一些有名的抗戰歌曲如《義勇軍進行曲》、《松花江上》、《賣報歌》等都深深印入我的腦際?;顖髣 斗畔履愕谋拮印吩谥貞c街頭演出,朝鮮流亡學生演唱《阿里郎》,演員和許多觀眾都流下了眼淚,場面非常感人。我接觸過許多此類活動,耳濡目染,多受熏陶。
父親經常給我買抗日連環畫,他和大哥還不時給我講抗戰故事,使我心靈深處充滿了對日本侵略者的仇恨和對抗戰將士的景仰。在父兄的啟發誘導下,我開始學著畫畫,不變的題材就是日本鬼子對中國的侵略暴行和中國軍民的英勇抗戰。父親見我有此愛好,特意為我準備了一本圖畫本,供我作畫。繪畫幾乎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課,每篇畫的都是年幼的我當時所見所聞所思:盧溝橋上,19路軍正奮起抗擊日寇的進攻;涂有“膏藥”徽記的日本飛機,在對中國軍民投彈掃射和施放毒氣;成堆的骷髏,是敵人刺刀槍彈下的犧牲品;兩軍陣前,中國勇士手中的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
我畫畫時,父親和其他一些育才師生常在一旁觀看指點,或出題目引導我作畫,父親工作雖忙,但每天都要抽時間翻閱我的創作“成果”,認為畫得好時往往以粉筆作為獎勵,還耐心地逐張在畫上注明作畫的時間、地點。在一幅畫上他寫道:日本侵華戰爭“深深地刺激了一個五歲零五個月的孩子的心靈,這幅畫便是這孩子心靈的反映”。
1940年5~9月,短短的四個月中,我在這個圖畫本上總共畫了七十多幅畫。這本畫冊隨著我從四川到華北、東北,再回到四川,無論是在“文革”中遭難的年月,還是下放長白山區務農的日子里,我始終舍不得丟棄,一直珍藏至今,覺得這不僅是個人有歷史意義的啟蒙紀念品,更是記錄中華民族奮起抗戰的有力佐證。為便于保存和翻閱,最近我將這些畫中的大部分裱裝成冊,并題名《五齡童抗日漫畫》。希望有機會見到這本畫集的同代人和后代人,務必牢記國恥,永遠勿忘半個多世紀前那段刻骨銘心的歷史。一本不起眼的童年畫冊,記錄了一段全民抗戰的史實,反映了時代的最強音。日本侵華戰爭雖然早已成為過去,但是它對中華民族造成的傷害和嚴重后果遠未消除,留在我腦海中的國仇家恨總也揮之不去。直到今天,日本政府不僅從來沒有在侵華戰爭問題上向中國人民認錯謝罪、以史為鑒,反而在參拜戰犯幽靈、教科書事件、釣魚島歸屬、東海資源開發和臺灣等問題上不斷制造事端,甚至竭力否認其侵華期間的種種暴行,日本國內的右翼勢力也一再掀起反華惡浪。善良的中國人,千萬不要對身邊的豺狼虎豹有仁慈之心??!須知往事并不如煙,前事不忘乃后事之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