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十日,廣東美術館推出“毛澤東時代美術(一九四二——一九七六)文獻展”,為期一個月,引起觀眾和媒體的強烈反響。五月下旬,展覽尚未結束,在策展者的籌劃之下,以“毛澤東時代美術”為主題的學術研討會在陜北延安舉行。早兩年,另一個策展者已經策劃過一個以“長征”為題的藝術項目,許多藝術家參與了這個沿著長征路而展開的藝術旅程。更早幾年,我在一個展覽上見到過以“天書”震驚藝術界的中國前衛藝術的代表人物徐冰的作品,他用中文的結構形式書寫英文,而內容就是革命時代耳熟能詳的口號:“藝術為人民?!痹谧x周愛民有關延安的“馬蒂斯之爭”與延安木刻運動的討論時,我不禁想到了徐冰的那幅奇特的“書法”作品在內容與形式上的緊張——二十世紀的藝術探索從未離開過這種緊張,它與革命時代有關“藝術與人民的關系”的思考和探索密切相關。
當代藝術家對于二十世紀中國革命藝術傳統的重訪與這個展覽和研討會的舉行之間似乎有著一些聯系——“毛澤東時代美術”正在成為許多藝術工作者重構歷史記憶、探討藝術傳統,建立與當代世界的關系的源泉。“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后,新時期的到來是和重新思考“毛澤東時代”的努力相伴隨的。在這個歷史時期,革命時代經歷了去神圣化的過程,思考的重心落在了對于那個革命時代的內在矛盾和黑暗面的揭露之上。也正由于此,當策劃者試圖引領我們重新探訪這個時代的時候,也不能不感受到一種內在的壓力和困境,他們以極為慎重和嚴肅的方式闡釋文獻展和研討會的宗旨:“在二十世紀中國美術史上,毛澤東時代美術(一九四二——一九七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從觀念史或意識形態史的角度看,一九四二年毛澤東在延安發表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成為中國共產黨建構和引導這一時代中國文藝發展和變化的重要文獻。在此時期從事藝術創造的美術家,以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和《講話》中倡導的藝術觀念為基礎,用創造性的藝術勞作建構了毛澤東時代的視覺文化和新中國的獨特形象。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認為在中國美術史上,毛澤東時代的美術是一個完整獨立的歷史時期,形成了獨具一格的形態與樣式,具有獨立的史學意義和學術研究價值。在今天來回顧和研究這段歷史中的美術,我們會因為有了相應的歷史距離和兩個時代的意義差異,以及在中國當代學術發展中積累的豐富資源,從而有可能更加客觀、公正地面對這段美術史?!?/p>
“客觀”、“公正”是所有學術研究的訴求,但為什么在學術文化界不斷涌起“晚清熱”、“十九世紀熱”和“全球化熱”的時代,在經歷了對于中國革命歷史的檢討、批判和否定之后,再次出現了一種重新思考這個歷史時代的興趣?五月的延安會議緊鑼密鼓,每天的議程安排得滿滿的,但甚至在晚飯之后,與會者還在繼續白天的討論;由于不再受議程的約束,論題自然地向整個的現代中國革命的歷史延伸:它的歷史條件、偉大的創新、深刻的困境和危機。這是一個已經過去了的時代,一個我們能夠用學術探討的方式加以面對的歷史,但又是一個牽動著我們的政治和情感的神經的時代,它的幽靈仍然在我們的生活中徘徊,從而無論我們如何“客觀”和“公正”,也不大可能徹底擺脫政治和情感的糾纏。然而,這不正是人們重訪這個時代、這個時代所創造的藝術傳統、這個時代所提出的一系列不斷激發起靈感又引起爭議的命題的動力嗎?
也正由于此,我贊成會議組織者的宗旨:只有在深入挖掘歷史資料、梳理藝術發展的脈絡的前提下,對于這個時代的思考才能夠真正深入。這一期《讀書》刊發的幾篇文章都是作者根據提交會議的論文修改而成,它們從不同的個案出發,展示了一個革命時代里藝術家與時代、藝術與生活之間的生動聯系。盡管每篇文章都以藝術實踐為中心,但我們也能夠從中窺察整個時代的動向——這個時代的藝術不僅是革命時代的產物,而且也是革命時代的參與者和創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