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科學史上,達爾文是個奇異的人物。
他的進化論不只掀起了生物學革命,西方人文傳統都受到空前的沖擊,衍生的問題至今仍無理想的答案。許多學者竭盡心力,苦思冥想,最后索性以抨擊達爾文作為解決問題的方案。學院外的人為了達爾文說過什么、代表什么,更吵得不亦樂乎。受害最深的,大概是美國的聯邦大法官。隔三差五,他們就要被迫表態:在國民教育中,《圣經·創世記》能不能與“進化論”平起平坐?
哪個偉大的科學家在過世一百多年后還能引起這么強烈的情緒?
達爾文究竟是誰?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職業科學史家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人物。
可是研究達爾文并不容易,因為關于他的資料實在太豐富了。
論家世,達爾文的祖父依拉士摩(Erasmus Darwin,一七三一——一八○二)、外祖父威吉伍德(Josiah Wedgwood,一七三○——一七九五)都是英國史上的名人。一八一八年雪萊為妻子瑪麗的小說《科學怪人》寫序,起筆就抬出“達爾文醫生”的名頭,指出小說內容未必是向壁虛構之事。
十八世紀末,在荷蘭取得醫學學位的達爾文醫生與威吉伍德、瓦特等人鼓吹科學、工藝的價值,是英國工業革命的開路先鋒。威吉伍德創立陶瓷業,品牌至今仍領風騷;瓦特改良蒸汽機,為歷史注入了新動力。達爾文醫生對他們都有贊助與投資。
達爾文本人留下的傳世史料,科學史上可能只有牛頓比得上。但是牛頓留下的是私人札記,多與主流科學無關,題材以《圣經》(考證、研究)與煉金術為大宗。達爾文則不同,他一生的研究,一言以蔽之,就是一個“綿長的論證”:以各種經驗證據交織成“所有物種同出一源,不斷演變、分化”的結論。
他的書信、札記反映了他思路發展的各個階段。他最重要的著作《物種起源》,至少有三個未發表的早期文本可供研究。他勤于通信,記錄又完整,大部分來往信件都已整理出版。
面對這么豐富的資料,專家學者都難免見樹不見林,外行人更不用說了。例如伯林(Isaiah Berlin,一九○七——一九九七)是以博雅著名的文人,他寫的《馬克思傳》卻以訛傳訛,說馬克思曾經將《資本論》第二冊獻給達爾文,直到第四版(一九七八年)才更正。等而下之,網上常常便有人復制、散播“達爾文臨終前懺悔發表進化論”的讕言。
難怪“達爾文研究”已累積了大量文獻,而有“達爾文學(Darwin industry)”的名號,令新手望洋興嘆,甚至不免望而卻步。
因此,英國學者戴思蒙與摩爾的《達爾文傳》于一九九一年出版,立即受到學界贊譽,“為達爾文傳記立下了新典范”,是不凡的成就。這部《達爾文傳》教人驚艷的地方,是揭露了達爾文所受的心理折磨。
原來達爾文在一八四二年秋季,遷居距倫敦二十七公里的當鎮(Downe),搭火車或坐馬車要兩個小時才到。新居占地超過七公頃(相當于十一個足球場),達爾文終老于斯,再也沒搬過家。從此,他過著半隱居的生活,以書信與外界聯絡。
一八四二年,達爾文滿三十三歲,風華正茂,家已成,業已立,在倫敦科學界交接往來的都是大老級人物。這不正是向上爬的時候,干嗎擺出一副急流勇退的姿態呢?
傳統的解釋很單純:進化論是個驚世駭俗的理論,與西方基督教傳統絕不相容,而基督教又是政治社會的基礎。因此進化論面對的壓力不只是“拿證據來!”還會遭到科學以外的力量打壓。達爾文躲到距倫敦不遠的荒郊野外,正好專心做研究。
可是達爾文自遷居之后,似乎就給一種痼疾纏住,根據他自己的說法:“每次情緒亢奮之后,幾乎都會感到不適,然后身子劇烈地陣陣打顫,嚴重時還會嘔吐。”他的孩子從小就注意到父親老是身體不舒服。他的三子法蘭西斯認為,他的后半生可總結為“與疾病造成的虛弱與折磨進行的綿長斗爭”。
究竟怎么回事?學者的診斷各不相同。最流行的猜測就是,達爾文在海外異域五年,到過不少熱帶蠻荒,特別是南美洲亞馬孫河流域,搞不好感染了什么稀奇的病原。
眾聲喧嘩中,著名發展心理學家包爾比(John Bowlby,一九○七——一九九○)從達爾文童年喪母的事實下手,最有創意。包爾比發揮自己的成名理論──“依附理論”──下的診斷是:達爾文幼年喪母,由于壓抑對母親的追憶,因而容易焦慮;擔心自己的形象,也擔心失去心愛的人。這個診斷將達爾文避居鄉下以及痼疾的成因,一語道破,達爾文一生的輪廓因而格外分明。
可是“依附理論”以靈長類特有的親子親密關系為基礎,強調的是孩子出生后的立即經驗。而達爾文八歲時母親才過世,何況他有兩位姐姐立即接手照顧,喪母之慟究竟會有多深刻,不能無疑。
戴思蒙與摩爾直接從進化論的人文意義下手,反而提出了比較可信的說法;達爾文自從想通了生物演化的奧秘之后,不得不面對演化論的人文后果。就算找到了堅實的科學證據,證實人的祖先是一種猩猩,科學好奇心滿足之后,我們如何面對人文世界?《圣經·創世記》將人與獸劃分開來,并不只是宗教迷信,而是人性的保證。宗教的權威受創之后,還有什么能保證人性?這個問題不斷嚙咬著達爾文的心,讓他不時輾轉反側。妻子是虔誠的教徒,更加重了他的心理負擔。何況,他與家人一直親密地生活在一起。
戴思蒙與摩爾的《達爾文傳》長達七百頁,叫好又叫座。哪里知道,一九九五年又出了一部《達爾文傳》,還分上、下冊,上冊正文五百四十三頁,才寫到《物種起源》出版前一年;七年后出版的下冊,也有四百九十七頁。作者布朗(Janet Browne)娓娓道來,以細節取勝。例如《物種起源》的文本經過許多女人家的手方才定稿,包括達爾文的妻子、孩子的女家教;《物種起源》第一版(一八五九年)印了一千二百五十冊,一家采會員制的連鎖圖書館一口氣買下五百本,因此讀者比過去估計的大得多云云。
《安妮的盒子》也是一本達爾文傳,英文本在二○○一年出版。比起上述三部,《安妮的盒子》著實單薄,可是讀來居然引人入勝,迭有勝義,就叫人驚訝了。關鍵在作者的祖母是達爾文的孫女,自家人說自家事,自有其獨到的眼光。
《安妮的盒子》是一本別出心裁的達爾文傳。達爾文夫婦一共有十個孩子,安妮是老二,也是長女,她過完十歲生日,不久就夭折了。安妮短短的一生(一八四一——一八五一)在達爾文發展進化論的過程中,扮演了關鍵角色。安妮的命運透露了大自然的無情,或者說“無關道德”,以東方人的套語來說,就是“天地不仁”。不過,作者凱恩斯借題發揮,想讓讀者知道的是,達爾文的研究與達爾文的家庭生活實為一體。
一點不錯,達爾文所有的進化論著述,共有十幾種,粗估超過五千頁,研究與寫作全在自家里完成!我們二十一世紀的人實在難以想像。這是因為現代的科學研究機構,到了二十世紀上半葉才發展完成。然后社會中才開始出現大量的職業科學家。在二十世紀之前,特別是在英國,科學研究一向是社會上層階級的使命,有錢人才玩得。在自己家里玩。
達爾文一生沒領過薪水,父親在世靠父親,父親過世靠遺產。他婚前每年有四百英鎊“生活費”,婚后增加到五百英鎊,同時妻子也帶來嫁妝──每年四百英鎊。當時靠高級手藝維生的工人,一年也不過賺五六十英鎊。一八四六年,赫胥黎擔任英國海軍助理外科醫師,年薪一百三十五英鎊。
當然,一八五九到一八七一年間,達爾文出版的書總共為他賺進一萬多英鎊,平均年收入已不比大學教授差。可是賣書所得還不到他總收入的十分之一。例如他一八五四年的收入是四千零三英鎊;一八七一年達到八千英鎊,此后一直維持這一水準。達爾文除了遺產,還以精明的投資賺了不少錢,在科學家中,這種本領實在少見。
達爾文夫婦的十個孩子中,三個不幸夭折,五個留下了他們對童年生活的回憶。達爾文的姐姐都是瑞士教育改革家裴斯塔洛奇(Johann Heinrich Pestalozzi, 一七四六——一八二七)的仰慕者。裴斯塔洛奇鼓吹主動學習的理念,認為“應該讓孩子知道自己要學什么,而不是強迫他們學”。達爾文也是這套教育哲學的實踐者。他的次子喬治回憶道:“他從未要求我們對科學感興趣,但只要我們有意學習,他就會不厭其煩地協助我們,這樣當然更有效。”
《安妮的盒子》對達爾文家庭生活的細密描述,必然會碰觸現代職業科學家心中的痛。
(Randal Keynes, Annie’s box, London: Fourth Estate, 2001; Charles Darwin, John Bowlby,1990; A. Desmond James Moore,1991; Janet Browne,Charles Darwin, Charles Darwin, 1995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