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以為她是和我有著某種名義的陌生人,卻忘記了是她把爸爸帶到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才會有了我。
奶奶去世的6個小時后,我接到爸爸的電話。雖然爸說,這兩天要開著手機啊,奶奶的狀況不太好,也許熬不過幾天了。但每晚睡覺前,我還是習慣地把手機關閉了。我睡眠不好,很怕剛睡著時被什么打擾。也或者爸的話我并沒有太往心里去,因為對病入膏肓的奶奶,坦白說,我是絲毫不愛的。
好像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是個蒼老的老太婆了。現在算來那時她也不過六十多歲的年紀,可是頭發全白了,臉上很深的皺紋,牙齒掉了一些,嘴癟了下去。一只眼睛看不見了,另一只眼睛花得厲害,但鏡片后的眼神,卻有一種近乎倔強的冷漠。奶奶人很瘦小,穿黑色的衣褲,頭上頂了黑色的頭巾,讓我想起動畫片里的巫婆。
那年我6歲,爸爸轉業自甘肅回到魯西的一個小城市,安頓下來之后,第一次帶著我回了家鄉。我也第一次看到了守寡多年的奶奶,那個瘦小的,沒有給我任何親和感的老太太。
對我這個小孫女,雖是第一次見,她卻沒有任何親熱的表示。只是不停地跟爸爸說著話,到很晚很晚,就在她陳舊的小屋里,在那盞昏黃的燈下,她對著爸爸絮絮叨叨一刻不停地說著,用我不太能夠聽懂的方言。可是能感覺到她的語氣里有許多的抱怨,聲調不時尖厲起來,語速也加快,讓人厭煩。爸耐心地聽著,后來我在他懷里睡著了。
第二天離開的時候,奶奶打開她床頭邊一個黑色的櫥柜,摸索了半天,在里面摸出一塊糕點,看了看,掰下一半遞給我,另一半,卻又放回了原處。我沒有伸手,那是我不喜歡吃的一種點心,而且,我不喜歡它來自那個黑洞洞的小柜子,更不喜歡她竟然把那么小的一塊糕點又掰了一半回去。于是手縮在背后,不看她也不看糕點,低著頭看自己的鞋尖。
這個小丫頭片子,還挺倔。奶奶說。這句話我聽懂了,因為爸平時也會叫我倔丫頭。爸拍了我腦袋一下,然后替我把那半塊糕點接過來。爸說,娘我帶妞妞回去了,有事,您就讓大哥給我寫信。
奶奶沒有說話,站在小院的門口沖爸揮揮手,好像不耐煩的樣子。爸就牽著我走了。
那以后,每年的農歷正月十五,爸媽都會帶著我回一趟老家。因為那天是奶奶的生日。我們住的小城,離奶奶家大約200公里,那時候交通不方便,中間要倒一次車,路上會花掉大半天的時間,我從小就暈巴士,一來一回,總要吐上幾次,然后睡上兩天才能恢復,所以回老家對我來說,是件痛苦不堪的事。這種痛苦很自然地轉成了抱怨,加在了奶奶身上。
大一點的時候,我就開始向爸爸抗議,拒絕回去。爸平時一貫寵我,在這點上卻絲毫沒有妥協的余地,因此我的要求也始終沒有得逞。于是更加怨奶奶,覺得怎么都不會喜歡她。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她給我的印象始終如此:眼神冷漠,抱怨,絮叨,對她所有的晚輩尤其是對我這個孫女毫不在意,每次給我的也永遠只是半塊點心。以至于我一直對她那個黑色的櫥柜耿耿于懷。櫥柜終日用一把古老的鎖鎖著,黑色的小鑰匙也終日掛在她的頸前,睡覺都不會摘下。我覺得那里面藏了很多的秘密,那些秘密是很多很多好東西,但她永遠都不會給我。就像她的愛她的疼,不舍得給我。
媽說奶奶是偏愛男孩的,因為在農村男孩才是家里的頂梁柱,女孩生下來是白養的,費好多糧食養好多年,最后成了人家的人。聽得出來,因為奶奶對我的態度,媽是有意見的。但媽很講道理,對奶奶一直很好。在我大一些的時候媽告訴我,伯父10歲爸爸8歲時爺爺去世,之后奶奶含辛茹苦把伯伯和爸爸拉扯大,然后爸爸18歲去當兵,一走就是二十幾年。媽說奶奶的頭發是在爸走了以后開始白的,時間不長就全白了,那時候,她還不到40歲。爸生活安定以后,曾要把奶奶帶在身邊,奶奶卻不肯,她死活不離開家,她說怕死在外面,所以這些年,爸覺得對不起奶奶,自然要對奶奶好。
對這樣的事,我也有感動,卻想那是爸和奶奶之間的事,是他們的感情他們的愛,怎樣回報,也是爸爸的事情。而奶奶不疼我是個不爭的事實,一直到我16歲,她都沒有記住我的名字,張口閉口無非是兩個字:丫頭。
沒有愛便沒有愛了,后來我想,她不愛我,我也不愛她,無所謂。
平常的時間,奶奶也會托別人寫信過來,信都是寫給媽媽收,內容只有一個,身體不好,生病吃藥借了錢,希望媽媽寄錢回家還了鄉親的債。
這樣的信,總是會讓媽嘆口氣,但是不會說什么,給爸爸看后,兩人會商量著家里還有多少錢,要借多少寄回去。那時候媽在一個工廠子弟小學教書,爸在畜牧單位,工資都極少,我讀中學時又額外報了美術班,學費很高,根本沒有多余的錢。可是只要奶奶來信,爸媽即使四處借錢,也會把奶奶要的錢寄回去。而為此,我沒有多余的錢買好的畫紙,更沒有多余的錢買好看的衣服。
很長的時間里我一直痛恨郵遞員,有時候甚至想把信偷偷地撕掉,這些怨恨的根源,最終也都歸到了奶奶身上。我越來越不喜歡她,她是個貪婪的老太婆,我想。于是更加不想回去,不想看見她。
讀了高中以后功課緊起來,每年春節過后初六左右就要補課了,終于有了借口不再回去給奶奶過那個煩人的生日。然后我考去上海讀大學,離奶奶就更遠了,遠得完全可以不用想起她的存在。便有整整5年的時間沒有見她,那5年中,奶奶一直保持著寫信跟媽要錢的習慣,從來不打電話,也從來沒有去過我們家,只是要的錢越來越多了,讓我聽著厭煩。每次寒假快結束時我便找借口早早回校,刻意避開她的生日。
到了大三的寒假,雖然一再尋找理由,說學校有活動,說元宵節后訂不到車票,爸還是幾乎強制地改變了我回校的時間。
奶奶77歲大壽,他不許我有借口。
于是又見到她,見到她陳舊的小屋,她黑黑的櫥柜。我很奇怪在這些年里她好像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她好像很早以前就已經徹底老去了,老得再也不會繼續老去。對于5年沒見的我,她依然沒有太大興趣,依舊叫我丫頭,瞇著眼睛說,丫頭,聽你爸說,你在外面念書要花不少的錢,你爸媽掙錢不容易,你得節省著點。
我忍耐著沒有頂撞她,應了一聲走了出去。這么多年在同齡的孩子中,幾乎沒有誰不說起自己的奶奶,說起奶奶的寵和愛。只有我始終沉默,因為我無話可說,如果愛能夠用價值來計算,那么在我生命的20年中,她連一分錢的愛都不曾給過我。
她是我生命中一個在名義上被叫做了親人的陌生人,我早已不再需要她的愛,也早已不再要自己愛她。
那次之后,我便再也沒有見過奶奶。大四的寒假因為實習沒有回家,然后在我喜歡的一個海邊小城找到了工作,雖然離家并不是很遠,但春運期間,來回一趟也非常麻煩。終于在形式上沒有了時間見到她,也從不過問她的消息,直到幾天前,爸打電話說了她病重的消息。
這個消息對我來說只是個消息,不管爸的聲音聽起來有多么傷感,都沒有帶給我任何震動,一如聽到一個陌生人的消息。然后每天照常上班,下班,吃飯,睡覺,關手機。然后就在我關閉了手機熟睡的這個夜里,奶奶去世了。
請假回了老家,回去是一定的,不管怎樣,我擔著做她孫女的名義。但回去時,奶奶已經火化了,死于肺病,最后也堅持沒有去醫院。原來這些年,奶奶的病是真的。終究,我也沒有見她最后一面,而心里,亦沒有任何不安和遺憾。只是心疼爸,他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不管不顧地號啕大哭。
因為爸,我的心也隱約地痛起來。
這是我待在老家最長的一次,待了整整三天,陪著爸媽,在奶奶生前居住的那個陳舊的小屋里。燈光依舊昏黃,只是屋里沒有了她,那個絮叨著抱怨的老太太,那個像巫婆一樣不愛我的老太婆。
奶奶沒有家產,但東西還是要處理的。第三天晚上稍微平靜下來的爸和伯父打開了奶奶的櫥柜,那個終日鎖著的黑色櫥柜,它終于被徹底打開。
好半天,屋子里一片沉寂,沒有任何聲音,所有人都愣在那里。柜子上下兩層,是滿滿的人民幣,根據不同的面值摞得整整齊齊。
一共是88962元錢,奶奶畢生的積蓄。伯父跟爸說,沒想到娘走前最后的話是這個意思。娘指著櫥柜說,把它給柱子、明明和妞妞,給他們三個人。我還以為娘是糊涂了……
伯父已經泣不成聲。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看著那些羅列整齊的錢幣,它們中有三分之一是屬于我的,是奶奶給我留下的。柱子和明明,一個是我堂哥,一個是我堂弟。而奶奶竟然一直都知道,我叫妞妞,不是丫頭。
眼淚,終于一顆一顆地流下來。一顆一顆,都是已無法償還的悔恨。原來她一直都在愛著我,用她的方式愛著,而在我有生的24年中,卻從來沒有愛過她。我只以為她是和我有著某種名義的陌生人,卻忘記了是她把爸爸帶到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才會有了我。而她對我的愛,在無形中蔓延著,只是我的眼睛被蒙蔽住了,從來都沒有好好地去愛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