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問葉綠素的名字叫什么

成年人的愛情，不過是這樣：知道彼此生活得很好，然后，各自生活。

一葉綠素是一個普通的女生，短短的頭發，小小的臉頰，白Ｔ恤，牛仔褲。她覺得自己的名字很難聽。后來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有偉大含義的，如果沒有自己，整個地球都會毀滅。那么多的植物，都是依靠自己吸進二氧化碳，吐出氧氣，再養活整個人類的。在那一刻葉綠素覺得自己的老爸真偉大，怎么懂得這么多呢？取了這么有文化含量的名字。

當礦工的老爸正在吸旱煙，滿臉刀刻似的皺紋突然像春天的冰雪一般融化了：“葉綠素是什么啊？我只不過是順便起了一個名字罷了。”葉綠素就覺得老爸更偉大了，科學家發現了葉綠素，而老爸創造了自己。在考進大學以前，葉綠素一直是這樣想的，但是，在大學入學的第一天，一切都不一樣了。

那一天，整個班級的人圍在寢室里做自我介紹，吳明是個略胖的、爽朗的北方男子，帶濃重的遼西口音，嗓子嗡嗡地說著自己１８年來的成長史。不知不覺地，他就說到了他家養的金魚：“咱家養了兩條金魚。咱家的魚金黃金黃的，很漂亮。有一次，我給咱家的魚喂多了食，咱家的金魚就死掉了。”吳明的眼圈紅了，葉綠素卻突然笑出聲來：“咱家沒養魚啊！”全班轟然大笑，吳明的悲傷就這樣走了樣。

所以后來葉綠素自我介紹時吳明就乘機報復了。他說你的名字真古怪啊，哈，葉綠素，為什么不叫高爾基體、ＤＮＡ？

兩人就這樣結了怨。葉綠素看見吳明就繞著走，吳明也和老鄉講咱班有個女生叫葉綠素，弄得好事的老鄉結伴到葉綠素的寢室看葉綠素真人版。葉綠素不得不耐心極佳地告訴大家，自己的父親不是植物學教授，而是一名礦工，自己的名字是沒有什么意義的。漸漸地也煩了，每天在寢室里唱那首老掉牙的歌《別問我是誰》，咬牙切齒地想臭罵吳明，壞蛋吳明，上天懲罰你，一輩子娶不著老婆，然后就自以為歹毒地笑。

二時間過得多快啊！

轉眼半年便過去了。葉綠素沒想到吳明會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曉美戀愛，看來老家對男人最惡毒的詛咒也不過爾耳。而葉綠素卻像青天白日里那些筆直的白楊樹，怎么也長不出愛情的枝椏來！況且，葉綠素也不著急戀愛，她覺得自己還小呢。

但還是被曉美拉著去當電燈泡了。吳明看到葉綠素也是不高興的，卻又不好表現出來，于是匆匆往前走，說快一點啊，電影就要開場了。一路走，曉美一路笑，說你是我的男朋友，她是我的好朋友，你們不能是仇人啊！零下１０攝氏度的天氣，呵出的熱氣在睫毛上結了冰，顫巍巍的，又融化開。走到電影院旁的天橋下時，有爆爆米花的小工大聲吆喝著，三個人湊過去，曉美點了奶油味的。葉綠素躊躇著，偏偏小工一迭聲地催，便答巧克力味的，竟是和吳明異口同聲。“哈！喜歡的口味都一樣，還斗個什么氣啊？”曉美又笑，到底吳明是機靈的，伸出手說：“葉綠素，向你道歉啊！”

電影院里人滿為患，演了什么，葉綠素記不住了，只知道整個過程吳明樂顛顛地為曉美買雪糕，買瓜子，買巧克力。她的手心熱熱的，是吳明剛才握住的緣故吧！回學校時，天更冷了。

那天以后他們就常常出去玩了。葉綠素也習慣了說咱家，說曉美是咱家的，那吳明呢？自然也就是咱家的了。有一次爬香山，葉綠素摔倒了，曉美和吳明沒看見，葉綠素趴在石臺階上，突然覺得委屈，自己是天下第一號的電燈泡，亮度都快趕上探照燈了，他們卻還視而不見。她突然站起來，張牙舞爪地追上去，說我摔倒了，你們看不見啊？曉美說你不是已經站起來了嗎？葉綠素不答，拽著他們就往下走，到了自己剛剛摔倒的地方，啪地就坐在了地上耍賴：“你們把我扶起來。”

吳明笑了，他笑完了就說咱家的葉綠素真有意思啊！不知為什么，那一刻葉綠素的心里暖暖的。雖然吳明的話讓她覺得自己是不受重視的，那天晚上，葉綠素還是失眠了，躺在床上，透過小小的窗戶數星星，一顆一顆，眨眼就數完了，恨窗戶不夠大，視野不夠寬闊；恨吳明和曉美對自己不夠重視；恨開學自我介紹時，吳明提到咱家的金魚，一眨眼，就把兩人的距離隔得那么遠。

那天以后，葉綠素就很少和他們出去玩了。吳明不解，總問曉美為什么。曉美說你還不知道她啊，脾氣怪著呢。學校里，梧桐的葉子綠了，又落了。葉綠素的頭發長長了，不再是個假小子的樣子，那天穿上裙子，居然有人說她好看了。葉綠素看著夸自己好看的師兄，遠遠地，吳明和曉美走過來，就說，是嗎？挽住了師兄的手臂。受寵若驚的師兄低下頭，臉紅得像秋天的蘋果，一連聲地說：“是啊，是啊。其實，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三半個月后，葉綠素和師兄就開始交往了。

他們的感情淡淡的，更像一對朋友。葉綠素常常帶師兄參加吳明和曉美的聚會，師兄每每興奮得說不出話來，只是變著法兒地對葉綠素好。雨天給葉綠素送傘，天晴了，又給葉綠素送遮陽帽。看得曉美嫉妒壞了，掐著吳明的胳膊說你看人家，吳明嘿嘿笑著不說話。

暑假，曉美帶吳明回家。葉綠素也帶師兄回家。４０平方米的小屋里，礦工爸爸爽朗的笑聲足以把屋頂掀翻。師兄被老礦工灌多了酒，眼皮泛著淺淺的櫻桃紅，葉綠素的媽媽忙著準備醒酒湯，葉綠素連聲說讓你不要喝你不聽，現在可好——師兄拉住葉綠素的手：“小葉，你和我戀愛，是因為吳明吧？”

第二天醒來，師兄照樣幫老爸卷旱煙，幫媽媽殺魚，閉口不提昨晚酒醉的事。葉綠素看著他忙忙碌碌，那些坦白的、解釋的話就一句也說不出口。師兄在葉綠素家只待了３天，卻要坐３０個小時的火車回北京。臨走時爸爸送師兄去車站，帶了滿滿一箱自家做的咸魚，火車轟隆隆不見了。老礦工爸爸抓住女兒的手，嘶啞的聲音，落在葉綠素耳里卻如洪鐘：“閨女，那娃是個好人，你可不能對不起人家。”

再回學校，葉綠素也就鐵了心，要自己一心一意對師兄好，然而好像燒菜差了那么一點火候，總也不能夠做到。夏天再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是大三的學生了，實習，找工作，仿佛是一眨眼的事情。師兄早早畢業離開了學校，留在京城一家很好的單位。那天師兄給葉綠素打電話，說在街上看到吳明和曉美，就托他們給葉綠素帶些水果。

敲門聲響了，打開，卻只有吳明一個人。他拎著一袋子水果，紫的山竹，紅的火龍果，黃的新加坡美麗果——全是超市里那些讓人流口水卻貴得驚人的水果。葉綠素問，曉美呢？吳明說被輔導員叫走了。吳明還說自己和曉美已經分手了，因為自己畢業后，必須回那個遼西的小城，而曉美，是使盡渾身解數也要留在北京的。今天和曉美一起上街，不過是陪她找面試的單位。

啊！已經有多長時間，他們不在一起玩了？

葉綠素想起這是第一次，自己和吳明單獨相對，那么多次，她希望和吳明單獨在一起，現在機會來了，卻是另外一種光景。

窗外的月色淡淡的，像一片薄薄的切片檸檬，有淡淡的清香。葉綠素說你的家鄉很不錯啊，回去挺好的。其實她想說我愿意去你的那個城市的。但她終究沒有說。屋子里很靜，只有桌上的水果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像頑皮的孩子，諷刺地眨著眼睛。

打電話找到曉美，已經是第三天下午，葉綠素說：“曉美，你不要和吳明分手，三年的感情多可惜啊！”電話那端曉美突然笑了，她說：“葉綠素，你不是喜歡他嗎？你為什么不告訴他？”過了一會兒，曉美接著說：“其實你那點心思誰看不出來啊？除了吳明那個傻瓜。你愿意去遼西嗎？那里很窮的，如果你去過那里，你就會知道那里很窮。”葉綠素什么也沒有說，她掛斷了電話。第一次，她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她想她怎么會在乎遼西窮呢？她只在乎吳明。有吳明的地方，就是天堂，不過是因為，她早已不是輕輕巧巧的一個人，她的身后有父母，還有師兄。爸爸的風濕病發作時，是師兄把爸爸接到北京的醫院，付了所有的醫療費用，每天送湯，送飯，兒子一樣到醫院伺候。她是見過師兄的父母的，他們都不富裕，但對自己、對自己的父母那樣好，好到讓她慚愧，讓她的心上了枷，卸不掉，掙不脫。

四時間一點點過去了。他們畢業了。

曉美到底留在了京城，吳明回了故鄉的小城，而葉綠素，在師兄的幫助下留在了北京。又有很多人問她為什么叫葉綠素了，也有人說這個名字多怪啊，你父親為什么會給你取這個名字呢？葉綠素笑笑，她早已過了喜歡解釋的年紀了。偶爾，當她在簽字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時，她便會想到吳明，想吳明在那個城市好不好，那里的人都說咱家，真的像一家人嗎？

收到吳明的來信是在第二年的３月，他說他在遼西一所普通小學當了老師。說遼西很平靜，沒有喧囂的酒吧，也沒有太時尚的女子，他發現自己很適合回到遼西，因為自己并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只是他忘不了從前的日子，他、曉美，還有葉綠素，他們在零下１０攝氏度的天氣里，步行五站去看電影；忘不了葉綠素耍賴坐在地上，要他把她扶起來——他說，除了曉美，她是他大學四年最值得珍藏的回憶。

葉綠素把信疊得很整齊，和很多別人的來信放在一起。她的無名指上，小小的戒指閃著淡淡的、溫暖的光。成年人的愛情，不過是這樣，知道彼此生活得很好，然后，各自生活。葉綠素的心里，滿滿的，充滿對吳明的祝福。她知道，這一輩子，她或許永遠不會忘記他，而這些祝福，也就永遠不過是祝福，在藍色的天空中注視著她，注視著她逝去的青春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