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月中旬,筆者來到北京,兩件事情在首都媒體格外熱鬧——
第一件事是,就在元月18日,國家環??偩终匍_新聞發布會,宣布停建金沙江溪洛渡水電站等13個省市的30個違法開工項目。
這是2003年9月《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影響評價法》實施后,環??偩质状未笠幠ν夤歼`法開工項目,處罰力度之大為建國來僅見。
相隔僅3天,中國各省市的56個民間環保組織共同發布聲援書,支持環保局這一決定。這也是一份罕見的文件,在筆者看來,它似乎預演著中國未來的發展模式,即政府機構和民間組織合作推進中國社會變革。
至于第二件事,它在媒體的震動似乎沒前一件大:既不涉及大山大川的改造,也不涉及千億巨資流向。但筆者相信其重要性并不下于前一件。因為它牽動著人心的改造和民智的提升。這便是“人類該不該敬畏大自然”的爭議。
最初掀起爭論的,是有“科學衛土:”之譽的中科院院士何祚庥先生。在東南亞大海嘯后對媒體的訪談中,他對環保志愿人士汪永晨女士早先“敬畏大自然”的主張發難,認為這是“面對大自然災害無所作為”的觀點。何認為:“對于災害,該防御要防御,該制止就制止。我們要盡可能減少自然災害給人類帶來的損失,但并不意味著要敬,要畏。那個觀點實際上將人與自然的關系倫理化了?!?/p>
另一位以“學術打假”出名的學者方舟子,也尖銳諷刺“敬畏大自然”的觀點:“有人愿意崇拜大自然,那當然是其信仰自由,雖然我本人想象不出對蚊子、臭蟲、病毒、病菌、地震、海嘯這些大自然的產物有什么好崇拜的?!?/p>
理所當然,環保人士做了大量辯解——這一爭論伴隨環保局叫停30個電力工程項目的過程,不斷見諸媒體與網絡,給寒風中的京城平添了幾分熱度。
筆者同情汪女士的立場——然而,筆者認為,在這場從起點就充滿曲解和誤讀的爭議里,重要的并不是為誰辯護,對誰反駁,因為很大程度上,雙方是在各說各話。而其中最值得注目和反思的,在于這樣一個事實:中國相當長時間以來,對“敬畏”這種情感,從政府官員,到科學工作者,到普通公眾,都非常陌生與缺乏——甚至對此鄙夷。
筆者認為,敬畏是非常重要的感情,它非但不是科學的敵人,而天然是科學的基礎:科學在其無止境的發展中,不斷揭示出人類當前可證實的那一部分;而敬畏感存在的理由,正在于人類意識到,自身所證實與通曉的部分,遠遠要小于未證實、未通曉的。
是的,我們敬畏,不在于外在的大自然是多么強大,而在于我們意識到,我們對宇宙萬物的認識,即使日進千里,亦無法達致全知全能,而大自然——我們其實是內在于她的,她是我們的源頭,亦是我們的歸宿,更收藏著人類所有情感、知識、力量的秘密。真正的科學精神,不會排斥敬畏感;而一顆懇切的敬畏之心,更不會妨礙科學的探究。
固然,我們同意一些科學工作者對那些阻撓建壩的環保人土的批評:你們科學知識是不足的,你們不可以聽任感情用事;而某些科學:工作者也應自?。簩Ω|闊的未知領域,每個人都應保持謙卑,你們也應聽聽原住民、藝術家、社會學者的發言——而且,無論從情感還是理性,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去嘲笑或摧毀某個民族關于諸如神山神湖的信仰??茖W家應做的,是從其實證的領域,去嚴格推論何者存在,而不是由此引申,判斷何者不存在——當他這樣做時,他便逾越了科學家的本分,同樣犯下了任性的過失。
“科學”——與其說這是真理的體系,不如說是不斷糾謬的體系。在中國近現代史上,非常不幸地,所謂科學,卻不時成為盲從與偏見的辯護士。體現在大型工程立項上,中國不乏“可行性研究”,而“不可行性研究”卻沒有或很少開始過——我們從肯定始,到肯定終,中間卻少了那個大膽、真誠的懷疑與否定。有許多“科學工作者”嘲笑質疑者的問題太粗糙、不專業,卻從不愿或不能給那些粗糙的質疑以專業的解答,也許這就是許多科學工作者難以贏得人們發自內心的尊重的原因。
好了,該對2005年春天的這兩件事做個小結了:我們看到,民意在涌動,在要求傾聽、交流和尊重。而我們的政府,正循著民意與法治的軌道,力圖更嚴格的自律。但這場關于“敬畏”的爭論也讓我們發現,更深刻的同情與思考,還沒有展開——雖然,全社會在努力踐行應有的程序正義,卻不清楚這種正義更深邃的理由:生而為人的我們,時常處于無知狀態,時常會對大自然和人類自身,草率犯下嚴重錯誤,為此,我們不得不以更大的謹慎和謙卑,準備著,領受一些從不曾想象過的事態,回答一些從未曾考慮過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