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惆悵 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政治與人性

歷史總是讓人惦記，歷史也從來沒有走遠。易中天先生的《帝國的惆悵》解讀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政治與人性之間的沖突，揭露了這種沖突背后的根源。本文選摘的這四部分分別通過從晁錯被殺的原因、清朝的覆滅、中央集權(quán)制度三個角度考察了政治與人性之間的根本聯(lián)系，最后一部分家罷后夢難圓正是提醒我們原應(yīng)在這種人性中解脫出來，反省歷史、反省人生、反省自己。在著者精辟、生動的敘述中，蘊含著深刻的社會道理和人性理念。這里，向讀者提供的是書摘，對此書感興趣的讀者可以通過閱讀原書進一步去體會

明月何曾照渠溝

晁錯主張削藩雖然很早，考慮卻不周全。我們只看到他極力鼓吹削藩，卻沒看到他做過什么“可行性研究”，提出什么“可操作方案”。對于由此而可能導(dǎo)致的風險，他只有“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反亟，禍小；不削反遲，禍大”一句空話。諸侯反了怎么辦，他是沒有對策的。顯然，他只想到了“應(yīng)該去做”，沒考慮“能不能做”，以及“如何去做”。他對削藩的困難明顯估計不足，對雙方的情況明顯掌握不夠，既不知己，也不知彼，焉能不敗？還有一點也很不好：他太想盡早完成這一偉業(yè)了。結(jié)果勢必急功近利，不講策略，草率從事。這就既沒能做到事先“知其當然”，又不能做到事后“徐為之圖”。

更糟糕的是，他也沒能做到\"事至不懼\"。七國反漢后，缺乏足夠思想準備的漢景帝方寸大亂，心急如焚。這時，他最需要的，是晁錯拿出切實可行的辦法來幫他解圍。可惜，晁錯是書呆子，不是政治家。他不但沒有什么錦囊妙計，反倒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情急之下竟然想出了殺袁盎和提出要景帝御駕親征，自己留守京城這兩個餿主意。正是這兩個餿主意，直接把他自己送上了斷頭臺。

所以蘇東坡說：“當此之時，雖無袁盎，錯亦未免于禍”。相反，如果晁錯把危難擔當起來（已身任其危），親自率兵東向迎敵（日夜淬礪，東向而待之），不讓君王受到威脅和連累（使不至于累其君），皇上肯定會把他看作可以克敵制勝的依靠（則天子將恃之以為無恐）。那么，就算有一百個袁盎，又能怎么樣呢（雖有百盎，可得而間哉）？

這就是晁錯之錯了。他錯在急功近利，錯在專政擅權(quán)，錯在自以為是，錯在得意忘形，錯在只有雄心壯志，沒有大智大勇，只知一往無前，不知運籌帷幄。他太想做一個孤膽英雄了，不知道改革會有陣痛，成名要付出代價，再偉大的戰(zhàn)士也是需要后援的。

非常遺憾的是，這往往也是歷史上那些改革家的通病。難怪司馬遷要說：“語曰‘變古亂常，不死則亡’，豈錯等謂邪！”

我以此心對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溝。其實明月又何曾照渠溝呢？

鴉片還要吃到什么時候

我讀茅海建先生《天朝的崩潰》一書，感觸最深的，就是整個戰(zhàn)爭過程中前方將帥的不斷撒謊。作為最高統(tǒng)率的道光皇帝，其實是在謊言中度過這一艱難歲月和作出決策的。這又焉有不敗之理？可以說，在這場“鴉片戰(zhàn)爭”中，謊言成了麻痹和麻醉清廷君臣的一劑鴉片。這場戰(zhàn)爭之所以失敗，甚至大清帝國之所以垮臺，原因之一就在于朝野上下都變成了鴉片鬼，一天不吃就無法生存，最后終因吸食過度中毒而死。因此，要想“救亡圖存”，惟一的出路是“戒毒”。

但這并不容易。

不容易的原因也很多。首先是積習(xí)難改。一個吃慣了鴉片的人，一天不吃就沒法過日子。一個撒慣了謊的人要他不撒謊，也比登天還難。再說，前面撒過謊了，后面說實話，就會露出馬腳，也就只好一騙到底。奕山等前方將帥就是如此。

那么奕山等人一開始就不撒謊，就說實話，不行嗎？不行。專制制度決定了，一個官員只能看著萬歲爺?shù)哪樕f話，甚至看著頂頭上司的臉色說話。他們想聽什么，就說什么。不想聽的就不說，瞞著。實在瞞不住，就撒謊。再瞞不住，就再撒謊，惡性循環(huán)。

所以，奕山等人不但要撒謊，而且只能朝著一個方向撒，即掩蓋敵方武力的強大和氣焰的囂張，而不是相反。按說，打了敗仗，為了推卸責任，是應(yīng)該夸大敵情的。但奕山等人并沒有這樣做，反倒一再說“逆夷”如何“情詞恭順”，如何“訴冤叫屈”，如何“卑躬屈節(jié)”。因為萬歲爺就好這一口。而且，不明真相的朝野上下也都好這一口。

于是問題就比較明朗了。這就是：大清王朝的君臣為什么都喜歡聽這種話呢？

答案也只有一個，就是他們吃慣了鴉片，有鴉片癮。只不過，他們不認為是鴉片，也不管它叫鴉片，而叫做“天朝體面”。有時候，也叫“愛國主義”或“英雄氣概”。

眾所周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我們民族都沉浸在一種“天朝大國”的良好的自我感覺之中。在我們看來，人類居住的這個地方，叫“天下”。天下的王朝是最偉大的，叫“天朝”。天朝的臣民是最優(yōu)秀的，叫“華夏”。周邊那些國家因為離天子太遠，無法接受天朝的禮樂教化，因此不開化，是野蠻人，叫“蠻夷”。“蠻夷”和“華夏”之間，是“君臣”關(guān)系，或“文明人”與“野蠻人”的關(guān)系，根本就不平等。“蠻夷”到“中國”來，要么是來“朝貢”的，要么是來“觀禮”的，要不然就是來“乞恩”或者“喊冤”的。因此“天朝”無“外交”，只有“理藩”（即打理“中國”與“藩國”的事務(wù)）。直到耆英等人簽訂城下之盟時，使用的也仍是“恩準”字樣（比如“恩準”五口通商）。明明是人家強迫我們訂立不平等條約，還要說是我們“恩準”，這不是自欺欺人是什么？

然而不說“恩準”是萬萬不行的。不說，就是“大不敬”，就是“賣國賊”。同樣，不說“逆夷”“聞風懾服”，“實無能為”也是不行的。不這樣說，就是“膽小鬼”，就是“助夷氣焰”，就是一屁股坐到敵人那邊去了，誰敢擔這個罪名？也就只好說“夷不足畏”。

好制度，壞制度

顯然，從秦漢到明清，一方面是地方政府的權(quán)力被逐步削弱，另一方面是中央政府的權(quán)力被逐步剝奪。收回來的權(quán)力集中到了一個人的手里，他就是皇帝。

所以，帝國制度的全部問題，就在皇帝這里。

皇帝自然是不能沒有的。沒有皇帝，就不叫帝國了。何況正如錢穆先生所說，一個統(tǒng)一的國家不能沒有一個元首，這個元首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也只能是皇帝。這當然也在理。問題是元首可以有兩種，一種是虛位的，一種是實位的。帝國也可以有兩種，一種是名義上的，一種是實際上的。王國、共和國也一樣。比如君主立憲的英國，就是名義上的王國實際上的共和國。它的國家元首就是虛位的。薩達姆時代的伊拉克，則是名義上的共和國實際上的王國或帝國。它的國家元首則是實位的。可見，有沒有皇帝，要不要皇帝，或者一國之首叫不叫皇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作為國家元首，究竟是虛位的，還是實位的。

中國人一向主張帝國的元首（皇帝）虛位嗎？否。倘若果真如此，就不會有所謂帝國了。帝國制度是從哪里來的？是從邦國制度演變而來的。邦國是一種什么樣的制度？是普天之下一個名義上的國家聯(lián)盟領(lǐng)袖（天下共主），天子之下若干個各自為政的諸侯王國。如果把這“天下”看作一個國家，則這個“國家”的元首（周天子）就是虛位的，即“天子虛位，國君實位”。后來，不但國家聯(lián)盟的領(lǐng)袖（天子）是虛位的，組成聯(lián)盟各國的元首（諸侯）不少也變成虛位的了，政權(quán)實際上掌握在卿大夫手里，即“政由寧氏，祭則寡人”。錢先生的主張，豈非老早就實現(xiàn)過了？

可惜大家都說不行。說不行的人還不肯坐而論道，都要用拳頭說話。最后是打出了一個大秦王朝，也打出了一個帝國制度。創(chuàng)立這個制度的秦也有一個特點，就是從來沒實行過國君只當虛位元首，把政權(quán)交給王國政府的制度。實際上，秦王國之所以能在兼并戰(zhàn)爭中勝出，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秦孝公依靠商鞅的變法，打擊了封建領(lǐng)主勢力，把政權(quán)、財權(quán)和軍權(quán)全部集中在國君手里，建立了“國君集權(quán)”的制度。秦始皇既然是靠著這個制度把王國變成帝國的，那么，他在由秦王變成了皇帝之后，又怎么會把政權(quán)交給宰相？

當然，這里還有一個問題，即大秦王朝和帝國制度的建立，究竟是偶發(fā)事件還是歷史必然？從結(jié)果看，顯然是后者，因為“百代皆行秦政治”，漢唐宋元明清也都是不叫“大秦王朝”的大秦王朝，即帝國。所以，帝國是一種必然。帝國既然是必然，那就由不得你喜歡不喜歡，也一定會按照自己的規(guī)律來運行。這才有漢的削藩（取消封國的自治權(quán)），唐的分省（將中央最高行政機構(gòu)由一個宰相府分成尚書、中書、門下三省），宋的釋兵（收回將帥兵權(quán)，改由文臣將兵），明的罷相（廢除宰相制度），也才有前面說的種種變革。這些變革，說到底，就是要把所有的權(quán)力都集中到皇帝手里，而且集權(quán)、集權(quán)、再集權(quán)。

家罷后夢難圓

事實上，俠的精神正是士的精神。一個俠客，尤其是一個大俠，是應(yīng)該和士一樣，“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的。這甚至是一種“起碼”的要求。你想啊，如果連俠客都不可以托付，世界還有什么希望？同樣，自強、弘毅、使命感，也為一切真?zhèn)b、大俠所必須。如果連俠客都沒有這些精神，社會還有什么希望？俠客當然也是大丈夫。如果連俠客都不是，人類又有什么希望？顯然，在俠客身上，是寄托著希望的。他們所圓的，是世人的“救星夢”、“英雄夢”，也是文人的“國土夢”。

何況還有俠客們生活的那個世界，或者說，武俠小說創(chuàng)造的那個夢境——江湖，它簡直就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天下的翻版。江湖中林立的幫派，就是那時林立的邦國；山頭中稱雄的幫主，就是那時稱雄的諸侯；而那些仗劍走四方，誰的賬都不買的獨行俠，豈不正是那時的游士？看來，人們確實不能隨心所欲地進行創(chuàng)造，歷史也總是讓人惦記。即便武俠小說，也不完全是“空中樓閣”。

這大約就是所謂“千古文人俠客夢”了。夢，當然也沒什么不好。人生在世，多少總要做點夢。“至少我們還有夢”，不也是一種希望嗎？但你得明白那是什么。古人云：“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我們也可以套用一句：“世無英雄，遂使武俠流行。”所以，一個民族沉溺于武俠并非好兆頭：“要不就是時代過于混亂，秩序沒有真正建立；要不就是個人愿望無法得到實現(xiàn)，只能靠心理補償；要不就是公眾的獨立人格沒有很好健全，存在著過多的依賴心理。”我還想狗尾續(xù)貂一句：要不就是產(chǎn)生國土的條件不復(fù)存在，民族缺少強勁的精神。因此，這個夢也該醒醒了。當今之世，原該是夢醒時分啊！

莫道海棠依舊，應(yīng)是綠肥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