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需要信賴“現在”的自我

越是心理健全的人越是能抓住“現在”的人。心靈生病的人要么只陷入對過去的回憶中，要么只沉迷于對未來的幻想中

羅矼是南京某知名大學的碩士研究生，他所攻讀的方向是“建模與仿真”。這是一門頗有前途的新興學科，它屬于設計工程學的范疇。羅矼生長在貧窮的蘇北農村，他通過不懈的努力好不容易才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學。因不滿意自己只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學而又發憤苦讀，連考三年才考上現在這所大學的研究生。然而，當他上研究生之后，發現自己再也沒有心情讀書了，他的心情變得非常灰暗，對絕大多數事情都失去了應有的興趣；不僅如此，他滿腦子都充滿了罪惡感，不斷地在內心中譴責自己。在這種情況下，一向自恃強大的羅矼終于向命運低下頭去，不得不休學接受心理治療。

父親的意外死亡使他患上抑郁癥

羅矼在接受我的治療之前曾經在南京腦科醫院、南京神經精神病院、淮陰市精神病院多家治療機構接受過短期治療，他因為不滿意醫生為他提供的單一藥物治療而沒有和任何一個醫生建立起良好的治療同盟（醫患之間形成的彼此高度信任的穩定、持久的、發展型的關系）。他在國際互連網上查到了我的資料之后便迫不及待地來蘇州找我。

羅矼的確是一個特殊的人，特殊的患者。他來到我的診所之后沒有和我說任何話，他先是在沙發上坐定，然后從背包掏出一本《計算機仿真方法及其應用》的書在認真地閱讀。他閱讀得很仔細，不斷用一根紅色的圓珠筆在書上作標記，有時還會讀出聲音來。我一開始并沒有打擾他的這種行為，然而我的診所可不是閱覽室，坐在這兒是要按時間收取昂貴的費用的，希望他能抓緊時間進入治療程序。羅矼并沒有理會我的話，約莫過了5分鐘他才把頭抬起來望著我。

“我知道你們的收費標準，我雖然錢不多，但我還是能付得起你們的治療費。錢是很重要，但它有知識重要嗎，有學習重要嗎？我已經休學快一年了，我不能再休學了，我再休學我這一生就完了……”羅矼開口對我說話了，但他沒說兩句眼淚就簌簌地流了下來。

“羅矼，我沒有和你爭論錢和學習哪個更重要這個問題，我只是在提醒你需要關注‘時間、空間與行為’之間的關系。你在電話里不是對我說過嗎，你現在的主要任務是治療嗎。你不是還說過，你現在的腦子變得非常遲鈍，根本沒法進入學習狀態，而我看你剛才不是學習蠻認真的嗎？”我抓住羅矼觀念與行為之間的一些矛盾之處故意問他。

“其實我剛才什么都沒看進去，我并不是做樣子給你看的，我是想學習，我在路上突然想到一個概念，我想把它弄清楚，但我看了20來分鐘的書什么也沒記住，等于白白浪費了20來分鐘！哎——我完了，完了，徹底完了，我變成一個廢人啦！”羅矼一邊流淚，一邊嘆氣，一邊對我說。

羅矼的話語中明顯有消極思維與悲觀預測的傾向，這兩種癥狀是包括抑郁癥在內的諸多神經官能癥的典型癥狀。那么，羅矼怎么會患上精神抑郁癥呢？是什么讓他如此絕望、如此悲觀又如此矛盾呢？我作為治療者在治療之前必須從發生學的角度描述清楚羅矼抑郁癥形成的路線。

“羅矼，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出現抑郁情緒的？”我問羅矼。

“2004年4月12日。”羅矼不假思索地說。

“為什么你將時間記得這么精確？這一天一定發生過讓你印象深刻的事吧？”我問羅矼。

羅矼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話，他一下子將頭低垂下來，然后放聲慟哭起來。他在慟哭時不斷呼叫“爸爸”“爸爸”，又不斷重復說“爸爸呀，我對不起你，我是一個不孝之子”之類的話。我一邊聽他哭，一邊從心理學的角度仔細分析他所說的每一句話的心理學含義，我原以為羅矼在2004年4月12日這一天做過對不起父親的事，而羅矼哭完之后才告訴我，這一天他父親在上海打工時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不幸死亡。

“我沒有來得及孝敬他，要是第一年就考上研究生我現在已經畢業了，我就可以賺錢養活我父親，孝敬他，讓他享受享受，可為什么第三年才考上？！我怎么能對得起死去的父親呀，他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我也不想活了！”羅矼在提及父親不幸遇難的事時，又一次哭了。

然而，我始終沒有被羅矼“懷戀”父親的情結和淚水所感動，我相信，他的這種情緒反應的背后一定另有文章。

原來他是一個十足的“操縱者”

羅矼和我接觸了一個多小時之后，我便強烈地感覺到他的人格存在著重大缺陷。我至少能夠肯定，他的思維沒有寬度，他喜歡自我懲罰，他總是活在過去的陰影里，他既沒有“現在感”，也缺乏“未來感”。那么羅矼這種性格又是怎樣形成的呢？為了弄清這一問題，我又約見了一次羅矼。

“羅矼，盡管你一提起你父親就會傷心落淚，但是為了給你提供最完整的治療，我還不得不再和你談談你父親的事。”我對羅矼說。

羅矼一聽我提及他父親，他的眼睛立刻變紅了，變濕潤了，他顯得非常悲傷。

“羅矼，你父親是一個什么性格的人，他最突出的優點是什么？”我問羅矼。

“他非常勤快，非常非常能吃苦，他一生能干別人五輩子都干不完的活。”羅矼聲音低沉地說。

“他對自己要求嚴格嗎？”我問羅矼。

“嚴格，特別嚴格，他很少很少犯錯誤，他可以說是一個完人。”羅矼說。

“他對你的要求嚴格嗎？”我問羅矼。

“嚴，特別嚴，他也不允許我犯錯誤，我要一犯錯誤他能把我罵三天三夜。”羅矼說。

“能舉一兩個你父親對你嚴格管教的例子嗎？”我問。

“譬如說，在我小時候做作業時如果寫錯了一個字，我父親就會罰我將這個字寫500遍。還有，我父親怕我跟別人學壞，怕我受別人不良觀念的影響，每當我家里來人時他都會把我鎖在房子里。”羅矼說。

“那么我想知道你父親生活的樂趣在什么地方？”我繼續問羅矼。

“生活的樂趣，什么生活的樂趣？生活的樂趣就是不斷地奮斗嗎？我想我父親就是這樣，他生活的樂趣就是仔仔細細做好每一件事。”羅矼說。

“你覺得你父親有沒有追求完美的傾向？”我問。

“有有有，肯定有，他是百分之百的完美主義者。”羅矼說。

好了，我已經明白了，原來羅矼的父親和羅矼都是地地道道的病態的“操縱者”（manipulator），所不同的是，羅矼的父親是一個典型的“現在指向”操縱者，而羅矼則是一個典型的“過去指向”操縱者。所謂的“現在指向”操縱者就是指那些只懂得天天忙碌而不懂得生活的目的與意義的人，這種人最突出的特點是過去的生活、未來的生活與今天的生活之間沒有內在的關系。他們是一些為現在、為此時此地活著的人。而“過去指向”的操縱者則不是這樣，他們既不活在現在，更不會活在對未來的向往與憧憬當中，他們只活在過去的時光里。過去對他們來說不是充滿價值的美好回憶，而是充滿后悔、自責和罪惡感。我們來看看羅矼吧，他從不正視現在的問題，而是不斷反芻過去的“錯誤”與“遺憾”；父親的不幸去世成了他擺脫不掉的悔憾和自責。羅矼的這種行為正是典型的“過去指向”操縱。然而無論是什么類型的操縱者，他們的本質都是相同的，即他們企圖讓地球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旋轉而不是按天體規律去旋轉，他們將一切都看成“物”而不是人，他們忽略了人的靈性。在形形色色的操縱者心中，“人”只不過是一個可以被統計、被運用、被支配、被控制的東西。“操縱者”一心只想征服，想表現，想取勝，想將一切都做得完美無憾，想證明自己比別人優秀。然而，他們在操縱過程中卻忽視了事物的內在價值，忽略了自己生命內在的要求，他們享受不了工作及生活的豐富性及種種樂趣。為了操縱，他們會愈來愈虛假，愈來愈焦慮，愈來愈失敗。操縱者也有可能是一個有知識的人，甚至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但他們無一不是對自己一無所知的人。

我個人認為，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生來就是一個操縱者，他們是不良文化與操縱式教育結合之后誕生的怪胎。如今，在我們的文化當中充斥著操縱的毒素。另外，在我們的學校教育與家庭教育當中也彌漫著操縱的毒素，老師和家長已習慣于強迫孩子或命令孩子做事，他們為每一件事都設定了標準，為愛設定了條件，這樣一來，我們的孩子便被操縱了，而我們的孩子則會在被操縱中學會操縱，成為新的操縱者。美國心理學家埃·弗羅姆和肖斯堂認為，操縱者若不下大力氣改變自己的操縱特質，他們是絕對不可能獲得人生的成功的。希特勒、東條英吉、薩達姆等人均是典型的操縱者。操縱者最常說的話，要么是“我成就了什么什么大事所以我很偉大”，要么是“我因為什么什么原因而未成就我的事業，所以我抱憾終生”；而與操縱者相反的自我實現者最常說的話是“我尊重已經發生的一切，我并沒有成就多大的事業，但我成就了我的心靈，所以我很幸福”。操縱者不是獨裁自己，就是獨裁別人，而自我實現者既能給自己充分的精神自由，也能給別人充分的精神自由。

讓今天以回憶擁抱昨天，以期待迎接明日

我深信一位先哲所說的話：人不可被教育，只能幫助他認識自己。先哲的話意思是說，當一個人在沒有充分認識自己的問題之前，任何教育對他來說都是無濟于事的。我相信，羅矼迄今為止還沒有充分認識到自己抑郁的根源在于心靈出了問題而不是過去發生的事件。羅矼在后來與我的幾次談話當中反反復復向我訴說他不幸的童年遭遇，他所犯的種種罪愆，及他生活中的遺憾事件。如果你不是一個洞察靈魂的人，你可能會被他虔誠的態度感動得流淚，你可能會承認他是當代的奧古斯丁和盧梭（歐洲兩位偉大的懺悔家，分別寫過《懺悔錄》）。然而，一個會洞察靈魂的人則不難發現，羅矼根本不是為了復活而懺悔，而是在為失敗找借口，是在企圖操縱過去。

請看：

“假如我父親不發生意外，他就能享受我的成功。”——操縱事件，希望事件順從自我意志。

“假如我第一年就考上研究生，我現在已經賺大錢了，而我為什么就沒考上，我真是個廢物。”——操縱時間與自我。

“我姐姐她為什么不好好讀書，她真笨。她要是上了大學，我的壓力就會減少很多。”——企圖操縱別人，希望別人的行為能符合他的意志。

事實已經非常清楚，羅矼所用的思維模式是一種叫“虛擬陳述”的病態思維模式，這種思維模式是以“假如”、“若不是”、“如果”等假設性事件或問題為前提的，這是一種典型的失敗者的思維模式。羅矼的這種思維模式是以他的操縱者人格特質為基礎的，我以為，要改變羅矼這種人格特質，關鍵是要讓他明白他的過去是一根繩索，套住了他奮飛的翅膀，要使他建立起“現在感”與“未來感”，忘記他的背后，以真實的姿態活著。沿著這一治療思路，我開始了對羅矼的心靈救助工作。

我治療的第一步首先是要讓羅矼承認自己是一個“過去指向”的操縱者，明白他的抑郁癥源于操縱的失敗。為此，我為羅矼列舉了大量的事實，向他闡明了一個道理：沒有人能使過去的事件復原，但所有人都能使心靈復活，以全新的面貌出現。我為羅矼治療的第二步重點是讓他恢復內在平衡，即實現心靈內部的無沖突化。為達到這一治療目標，我為羅矼采用了暗示療法，使他反復覺察生命的“無時間性”（即連貫性，正如河流一樣川流不息），擺脫時間對他造成的壓力，使他接受“過去、現在和未來”是一個整體的三個階段，它們具有不可分割性這一道理。我為羅矼治療的第三步是改善他的情緒狀態，并使他以積極的心態面對未來。我作為治療者非常清楚，人的不良情緒和偏執的性格與大腦內神經傳導物質5-羥色胺的缺乏有密切關系，我先讓羅矼服用副作用極低的抗抑郁藥物郁洛復以緩解他的癥狀。接下來，我為羅矼安排了很多體驗活動，讓他在各種不同的體驗當中以全新的視角看待過去發生的事件、自己現在的真實處境及面臨的成長任務。經過多次治療之后，羅矼的觀念發生了巨大變化，他的情緒狀態已越來越好。

“當一個人不覺醒時，他遲早會被自己制造的問題所包圍，而當他覺醒時，他會體驗到一種健康而全新的改變，他會清醒地看到世界是什么樣子，他自己是什么樣子，他應該怎樣行動才可以改變自己的不利處境。”

以上這段文字是羅矼在治療之后發給我的電子郵件的一段文字，我堅信，他已經覺醒了，他可以自己引領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