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父親最軟的肋骨

小時候，同學中很多人都崇拜劉德華、金城武，而我卻只崇拜父親。父親在我眼里，一直都是足智多謀、幽默風趣、高大威猛的。他是我心目的英雄。

一次，我站在牛車上玩，對牛的尾巴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于是，用一根竹條子不斷撩撥牛的尾巴。牛為了躲開我的騷擾，只好不斷往前移動，而此時，牛車正停在很陡的坡上，牛走得快，牛車就以更快的速度往下跑，兩者相長，無人駕御的牛車在斜坡上飛奔起來。這才意識到危險的我，嚇得哇哇大哭，路邊的人看見了也嚇得束手無策，誰也不敢攔住那頭像瘋了一樣狂奔的牛。正當我絕望慘叫的時候，突然一個人橫地里沖出來，抱著牛頭一轉，牛車被轉了180度，變成了上坡方向，這才停下來。我驚魂未定，路邊的人也終于倒抽了一口涼氣。仔細一看那個攔住牛車的人，原來是父親！我一聲尖叫，騰地撲進了父親的懷里，那一刻的感覺是安全，是驕傲。

父親還有不怒自威的魄力，周圍的人對他充滿了敬畏，我曾親見，一個身高八尺的漢子跪在父親面前請罪，父親揮手讓他下去，他卻揮淚伏地不起。

父親就是這樣的英雄。然而，在我17歲那年，我的英雄卻像一尊泥佛一樣，轟地塌了！

在一次酣暢淋漓的籃球賽之后，我懷著得勝的愉悅心情，趁周末，跑到父親做合同工的單位玩。父親的同事，我幾乎都認識，他們待我也特別熱情，所以，我去父親的單位，就像回家一樣，自由快樂。

可這一次，我卻發覺事情不大對勁，我朝叔叔阿姨打招呼，他們不是裝沒聽見，就是哼哈兩聲，趕緊撇開頭去。我拉住一個阿姨，問她我父親在哪，她朝人事部辦公室努努嘴，就怎么也不開口了。

我不解地朝人事部走去，剛到門口，就聽見有人在吼：“我跟你說了，別再糾纏我，你還要我說多少次？再說，你是合同工，不辭退你，辭退誰？正式工還要下崗呢！”

我聽出來了，是人事部主任趙叔叔的聲音，還沒容我多想，就聽見了另一個聲音，這個聲音是那么的熟悉，卻又從未有過的陌生，他說：“主任，求求你，開個恩吧，我孩子正上重點高中，費用高得很，我要是被辭退，你讓我怎么養家糊口啊？”是父親！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親的聲音竟然會如此軟弱無力。

“你，你，你怎么那么死腦筋呢？是我讓你不能養家糊口嗎？這是政策！政策，你懂不懂！”

“可是，李鐘不也是合同工嗎，他怎么又留下來了呢？……”趙主任的聲音越來越高，父親的聲音卻越來越低。

還沒聽父親說完，我就聽見一聲脆響，伴著怒吼：“劉可農，你，你這是什么意思？你在說我以權謀私嗎？”趙主任憤怒地沖出房間，摔門而去，我差點就沒來得及躲開。一種強大的震撼，驅使我偷偷朝辦公室里看，在那一刻，我簡直寧愿刺瞎我的眼睛，因為我看見，高大的父親跪在地上，雙手捧頭。他在哭泣。

這一幕對我的刺激，遠遠大于父親失業本身，我只感覺我的天塌了。我再也不想看見父親，逃命似的跑了。那個星期，我沒有回去，父親下跪的那一幕像釘子一樣，深深地嵌進了我的骨髓里，拔是痛，不拔也痛。

兩個星期過去了，我仍然不敢回家，生活費沒有了，我也不想回去拿。我想，就這樣熬吧，熬不過去，就退學算了。只是，我還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對父親，總不會一輩子都不再見面吧？那段時間，我感到非常的不安全，覺得勢單力薄。更痛苦的是沒有人能夠理解我的心情，我變得孤僻了，在與人爭執時，卻表現出近乎偏執的勇敢。

我沒回去，母親卻來了，給我送生活費。我害怕她提到父親，但她卻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她說父親病了，為了省錢，他走到醫院門口也沒進，卻被醫托騙到一個歪診所，白花了200塊錢。

我忿忿地說，沒想到父親這么笨，簡直懦弱無能！母親的臉白了起來，不相信似的望著我，她遞給我一張單據，說：“這是你父親看病時，歪診所給他開的收據，他要我拿給你，說你文化高，你看該找哪個部門投訴他們，給你父親一個說法。”我無言以對，我沒想到，我一直視為英雄的父親，現在卻向17歲的兒子尋求保護！

母親把錢遞給我時，似乎欲言又止。我心里已經打定主意，把這學期上完就不上了，學校又在催預交學費，再問父親要錢，我開不了口。

又過了一周，我不得不回家了，畢竟，我不可能一輩子不見父親。這次看見父親，他的精神很萎頓。看見我，他疲憊的臉上有了笑容。

父親買了個摩托，用來載客，成天和交通警察“打游擊”。以前，在城門口，看見很多摩的師傅，他們給人的印象是爭客、吵架。班上有很多女生回家，父母首先就打招呼，不準打摩的，因為感覺摩的師傅很危險。但我怎么都沒有想到，有一天父親也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我沒有跟父母提預交學費的事，父親卻主動問起，他說每年的這時候，就該預交學費了，怎么我沒提起呢？我說，報紙上說學校這種做法不對，所以，學校今年不收預交費。父親說，那也好，到下學期開學的時候再交。第二天，天不亮，父親就騎摩托去拉客了。干這一行的人都知道，這個時候和晚上是最危險的時候，很多摩的師傅被搶，甚至被殺害。下午，我收拾書包，正要返校，父親卻回來了，說要送我去學校。看著父親殷切的神情，我不忍心拒絕。當我抱著父親的腰的時候，他依然高大魁偉，而我心里卻很不是滋味。我躲在父親的背后，悄悄地哭了。

期末考試完，我去向班主任告別。當我向他提出下學期不再上了時，他驚呆了：“為什么？你成績那么好，為什么不上？”他不斷問，我什么都不想說。“孩子，你究竟是為什么，是家里缺錢嗎？可你的學費都已經按數預交了啊！”

“什么，我的學費已經預交了？”我不相信地望著班主任。“是啊，你爸親自來交的。他沒跟你說？也可能是你爸來時怕影響你學習，你又因為期末考試，一直沒回家，所以，他沒有機會告訴你。”班主任解釋道。

我什么都沒說，頭也不回就往家跑。當我回到家時，父親卻躺在了床上。原來，因為父親是后入伙的人，所以，遭到其他摩的師傅的排擠。在跟人爭一個客人的時候，父親被群毆了，傷勢不輕。我走在門外，就聽見了父親的呻吟。但當我走到他跟前時，父親卻笑逐顏開，沒了呻吟。

父親老了，我明顯看到他臉上的皺紋更深，鬢上已有不少的白發。我得承認，父親再也不是我當年的英雄父親了。

剛歇了沒多久，家里就噼噼啪啪闖進一伙兇神惡煞的大漢來。父親見狀，急忙叫我走開，他跌跌撞撞跑上前去，跟那伙人點頭哈腰，不知道說些什么。

母親在哭泣。我突然有種感覺是我的家將要遭到一場空前的災難。說真的，我不怕那伙人，我受不了的是父親在他們面前的卑躬屈膝。我追問母親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母親說，那些人是來要債的，父親借了他們的高利貸，現在年關將近，人家來催賬了。

“高利貸！”我尖叫了起來。這個我以為只會在舊時小說里出現的詞居然在我家里出現了。“為什么？為什么要借高利貸？爸爸不知道那些人是在做違法的事嗎？為了工作，給人下跪；為了開摩的，被人打了腿；為了省錢卻被醫托所騙，如今又惹上高利貸，他怎么就做不出一件不丟臉的事……”

我的話音未落，臉上就已經挨了母親重重一巴掌，而這時，我們都看見父親站在門口，看著我們，然后轉身離去。

我的心，在那時亂極了，我知道我深深地傷害了父親，然而這些確實是我最真實的想法。母親瞪著我，說：“孩子，你爸爸確實沒有多大能耐。但是，你媽我跟了他一輩子，我知道，他不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他從來沒被誰嚇倒過。可是今天，因為有了你，他才做事處處都有了顧慮。當他考慮到你可能因為他失業而失學的時候，他給人下跪了；他為了給你節約點生活費，卻上當被騙了；他知道你有了要退學的想法，就去借高利貸。你說這些話，還有點良心嗎？”

“孩子，你長大了，你父親卻老了，他不是不能像以前那樣強硬，而是因為，他有了一條別人一戳就痛的軟肋，那就是你啊！他今天所有的軟，都是為了能讓你硬硬氣氣地做人！”

母親的話，讓我目瞪口呆。原來，從我降生的那天起，我就成了父親身上最軟的肋，父親在用他全部的柔軟來成全我的堅硬。

而他的苦心，我今天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