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你不過是一封遲到的情書

名字到底意味著什么呢?芽大約得不到鐘情的人所愛，便會千方百計想擁有他的一樣東西，哪怕像一個名字這樣的符號，能看見它想起他，大約便是永遠了吧。

Ａ

故事的最初，李揚不過是一個大孩子，像荷花開過的碧綠蓮蓬，空有一副青春的殼子，不懂得體貼，不懂得包容，還要了命地對自己好。

第一次見到苓子正是李揚拿到日語導游資格證書第一次帶日本團，是二十五個日本教師，苓子是日方導游。因為膚色相同，李揚始終不能把日本人當成外國人看待，何況苓子說得一口極標準的中文。

帶團去杭州，正是天氣尚未大熱的５月天，西湖的荷花全都開好了，滿眼的清碧和粉紅交織，這在北方是不多見的。

安頓好旅行團，苓子的房間在李揚隔壁。那天李揚剛洗過澡，苓子來敲門，開門的時候李揚穿著白色的背心，頭發未干，水珠滴到鼻梁上，見到苓子不禁靦腆一笑。手上戴了一串清香茉莉的苓子也不禁臉一紅，和西湖的荷花不相上下。

先是說了一些工作上的事，趁李揚喝水的時候，苓子突然好奇地問李揚，杭州是不是有條蛇曾經和一個男人交往過。聽得李揚云里霧里，繼續聽苓子意識流般解釋，其實是有兩條蛇和男人在一起……苓子解釋不清，便顯得結結巴巴，臉也不是一般的紅。到后來解釋半天，李揚依舊沒聽出大概意思，便當做是男色當前的間歇性口吃，大學時候不少女生見到李揚都曾犯過這種花癡。

晚上聽越劇《梁祝》，李揚無意中看見苓子的眼睛在自己身上一直不曾離開過。越劇苓子不大看得懂，李揚便偷工減料地解釋就是一對男女日久生情的意思，解釋得完全沒有美感，苓子卻懂了，認真地問李揚，我們會不會像他們？李揚嚇了一跳，忙微笑，不像不像，我們中間還隔著大海呢。

第三天在靈隱寺燒過香后，去了雷峰塔。直到走到塔下，李揚才明白過來，苓子所說的一條蛇和一個男人便是白娘子和許仙的傳奇。此時苓子正在一個小攤前買一種叫永結同心的中國結，其實不過是普通的中國結，中間串了用瓷器燒制的許仙和白娘子的畫像，情侶們一人一個而已。等到歸團，苓子把一個有許仙畫像的中國結遞到李揚面前，送給他。李揚連忙婉拒，又解釋說這是情侶間才可以有的，像情侶戒指一樣。苓子低下頭用幾乎是乞求的眼光看不給面子的李揚。李揚到底不是一個女孩的對手，過意不去只好收下，順便又問苓子，白娘子的那個買了沒有？苓子立即搖頭，眼睛里像裝了整個西湖。李揚心里便嘆息，不知道與自己手中匹配的那一個中國結又會握在誰的手里。

帶團一次不過十天，苓子走的前一天晚上，正巧是巖井俊二電影周的閉幕式，有原聲的影片《情書》放映。也是禮尚往來的意思，李揚便多買了一張電影票，請苓子看電影。電影開演的前半小時，有個女孩朝李揚走過來，異常有氣質，吸引了不少眼球。李揚第一次認真打量苓子，跟前幾天奔波時完全不同的是，苓子的眼角眉梢都滲透出一種魅力，讓李揚真正地心里一動。

李揚是第一次看《情書》，卻無心把眼睛定格在那一面銀幕上，掏紙巾時，無意碰到苓子的左手，索性一閉眼輕輕握住，耳邊聽苓子說，回國后我給你寫信吧。

旅行團回國的那天，苓子和李揚輕輕擁抱算做道別。入關時，苓子背包上有紅紅的東西在晃動，很是顯眼，李揚定睛看清楚，不是別的，正是白娘子的中國結。

Ｂ

等到苓子第二次來，已是四個月后，李揚交了女朋友。他到底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心里想著每天雖然游山玩水，但那些風景到底不是自己的，不如家里的一盞燈來得溫暖。

李揚的女友姓慕容，聽說國外原裝ＤＶ比國內好，便想有一臺ＳＯＮＹ的原裝ＤＶ。李揚在旅行社做的是國內這塊，并不外出。你想想啊，想想有沒有在日本的朋友。女友提醒。這一想便想到了苓子。

其實當初不是不等待的，畢竟能讓自己心動的女子不多。等的是苓子的信件，可是半個月、一個月過后，發現一無所獲，那份等待的情致便淡了。每次帶團回來也不再熱心去收發室詢問，越到后來，便只當做是一段邂逅中開的小玩笑，西湖的荷花不見得每朵都能長成蓮蓬，何況隔了山又隔了海。

李揚帶了慕容去接苓子，見到也只是輕輕握手。苓子看著旁邊的慕容問李揚，這是你妹妹嗎？李揚忙搖頭，還沒有解釋，苓子又笑著猜，哈哈，我懂了，是你姐姐。這一回李揚和慕容同時寬容地笑了起來。李揚說苓子別猜了，乘機攬住慕容的腰。苓子看在眼里，頓時沉默，嘴巴笑著，眼睛里的失落正在大面積剝落，劈里啪啦都給李揚聽到了。

出了機場，風很大，苓子的頭發輕舞飛揚。輕舞飛揚的還有背包上面的紅色中國結。去賓館的路上，李揚坐前面，聽后排女友好奇地問苓子，怎么有白娘子的中國結？你以前去過杭州嗎？李揚突然心里一痛，像被什么蜇了一下，雙手緊緊抓住了坐位。

晚上苓子沒有出來和李揚兩口子吃飯，只是到了午夜才幽幽地發過來一條短信息——我發給你的郵件你沒有收到嗎？李揚回過去——沒有。隔一會兒那邊又發過來一條信息——我寫了１１６封，估計是你的電子郵箱被病毒感染了……短信息后面打的是省略號，一切盡在不言中。

李揚連夜起床，上線，點開郵箱，看見新郵件欄里顯示的１１６這個數字時，終于痛得號啕起來。他一直都不曾想到，網絡會和他開這個玩笑，如果那天告訴苓子的是工作郵箱，如果腦袋還會想到除了漂洋過海的書信還會有瞬間知曉對方心事的電子郵件，如果……李揚無法原諒自己了。

那１１６封郵件，像壓在李揚心上的被子，溫暖齊齊壓過來時不見得是種幸福，這種窒息，使李揚終于沒有勇氣點開它們。

再次見到苓子，也不過是第二天，苓子站在有深秋背景的陽臺上落寞地笑。李揚終于不忍，輕輕地說了一句，對不起。隨即滾落的兩大顆眼淚，砸到苓子白皙的臉上，又燙紅了苓子的眼睛。

Ｃ

苓子說這次以后大約不知道要多久才會來中國了，回去會換一份工作，估計是漢語教師什么的。你會甘心嗎？李揚的本意是想說做慣了導游心如何會靜下來，沒想到一出口就變味了。苓子微微地笑，半晌，獨自吸了口氣，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等？李揚這才記起苓子說過，一個觀念傳統的日本家庭是不允許一個女子二十七歲還待字閨中的。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等？問得李揚心里酸酸的。

苓子說聽說北京秋天香山的紅葉很美，李揚說這個周末我帶你去看吧。

從車上下來，苓子背著大包走在前面，北京１０月的陽光是單薄的，稀稀落落地照在苓子的身上。李揚突然覺得這個背包的女子相比第一次見面時已經瘦了不少，又想若是現在和其他女孩在一起，她們肯定把大包小包丟給自己。這樣想了，就忍不住上前，替苓子背包。

登香山有不少路，李揚來過多次，便問苓子想走哪一條，哪知苓子不假思索，最遠的那條。對于一個行將離別的人，最幸福的莫過于和心愛的人走路。這些李揚不懂，他只看見惱人的風將苓子的長發高高吹起，深秋的陽光將苓子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站在香山頂上，滿目都是深深淺淺的紅葉，有風吹過，便像滿山的火。苓子細瞇著眼說：你陪我看了香山的紅葉。來年的３月，你來京都我陪你看櫻花好嗎？也不等李揚回答，獨自采了片紅葉，細細把玩。

從香山回來的車上，苓子捏著那片紅葉問李揚，我可以改名字嗎？為什么？你們日本人的名字我們都能懂。李揚當然不解，對于有些情事，李揚始終還是一個懵懂的孩子，即便對方將自己的心跡翻到最直白的那一頁，李揚依舊看不懂，不是不認真，是真的不懂。

我想叫李揚，一模一樣的李揚。苓子一字一字，字字砸在李揚心上。

李揚想了想，依舊傻呵呵地笑，你該叫更文雅點的，李揚這個名字中國起碼有十幾萬個。苓子突然目光悲傷，問笑容陽光的李揚，你真的不懂嗎？

Ｄ

苓子是隨團一起回日本的，那天四環線大堵車，李揚坐在的士里便不敢看表。到機場果然只剩一刻鐘。李揚進去的時候，苓子正在替團里的一個游客系背包帶，那段紅色的帶子被苓子左一下右一下，立刻成了漂亮的如意結。李揚想，此刻苓子只消說一句不舍的話，自己便挽留，用最深厚的情挽留，可是看見李揚，苓子什么都沒有多說，從背包里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一本日文版的《情書》，新得似乎從未翻過。苓子說，不妨翻開看看，時間還早。李揚卻微笑了，看書不如多和你說幾句話，轉身把書放進包里。他沒有看見苓子欲言又止的眼睛里有個東西終于淡了。

苓子說，最后一分鐘，你有話對我說嗎？李揚低頭怕眼睛里的淚被看見，咬著牙決絕地說，請，請忘了北京這座城。

那邊沒有回答，等李揚抬頭時那個身影已經混入人流，小小的像蓮子的心，終于不見。

Ｅ

此后的三年，更換了幾任女友后，李揚終于結婚。像所有已婚的男人一樣剎住了單身生活頹廢的車，有了啤酒肚，升了職。也會和所有已婚男人一樣對心里的那個影子念念不忘。

盡管早就看過《情書》，李揚依舊是在和同事聊天后才知道大概情節的，說的是兩個都叫藤井樹的男女十年前在同一校園求學，是有關暗戀的故事，等到故事結束時間已過十年，女藤井樹無意中發現男藤井樹十年前的借書卡背面有個精致的女孩素描，正是自己十年前的面孔，原來一切都是愛。

李揚突然想起苓子說過她也要叫李揚，原來一個女孩放棄了自己諸多的矜持來追求自己，自己竟然不懂得。名字到底意味著什么呢？大約得不到鐘情的人所愛，便會千方百計想擁有他的一樣東西，哪怕像一個名字這樣的符號，能看見它想起他，大約便是永遠了吧。

那天路過影城看見巨大的彩色海報：一個短發女孩躺在雪地上，閉目思索，下面用中文和日文對照書寫著大大的“情書”二字。時間像溜回到三年前，李揚記起苓子送的那本《情書》好像也是女孩躺在雪地中的封面。回家后，不禁從書架上找出來，亂翻中竟掉出一片香山紅葉，上面用藍色墨水書寫的日文是：李揚愛李揚。畢竟三年光陰，字跡已經淡得差不多了。原來她曾含蓄地表白，只是自己沒有察覺，繼而沒有挽留，于是像路人一樣輕輕錯過。

三年世事更替，李揚可以忘記很多，卻永遠忘不了那一幕：有個叫苓子也叫李揚的日本女子站在北京１０月的香山頂上，瞇著眼睛微笑，來年３月，你來京都看櫻花好嗎？李揚不敢哭，硬生生地站在窗口，任由記憶紅了眼睛。

為何世間所有的蓮子都是苦的，因為它收藏了一顆青澀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