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舊在你身邊,看著你,就像水和岸一樣,靜靜地看著你,感覺著你,水中依舊蕩漾一抹漣漪。
1
有這樣一種愛,當它來的時候就注定是沒有結局的。就像午夜的一場春夢,極盡絢爛、柔媚,卻終有醒來的那刻??墒钦l又能擋得住它的到來呢?
我和阿秋從小在一個院子長大,我們住的地方是一個軍工廠的家屬院。我的父親和阿秋的父親都是從東北來的知青,落戶到了這座江南小城。因為是同鄉,又是同事,兩家的關系走得很親密。阿秋只比我大兩個月,從記事起,我們就整天玩在一起。無論是童年還是少年,所有能夠憶起的往事,都不可避免地帶著阿秋的痕跡。我們擁有太多無法割舍的過去,讀小學,又到中學,大學也一起考到了外省。所謂“青梅竹馬”也不過如此吧。
小時候,阿秋常帶著我去附近的林場玩。那兒有清澈的溪水,蔥郁的植物,天空高遠、明凈。我們脫了鞋赤著腳在河里戲耍,用塑料袋兜幾條小魚。偶爾草叢中的荊棘刺傷我的腿,或者玩得累了,我就假裝崴了腳,賴在地上不起來。阿秋只好背我回家,暮色四合,空曠的林場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說:“長大了我們結婚吧?!卑⑶镎J真地回頭看我:“好啊,我們拉勾吧。”我從他的背上跳下來,一本正經地互相勾住了手指,“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很多年過去了,童稚的聲音依然隔著歲月的時空,不時地落在我的耳邊。從小到大,我都沒有留意過阿秋之外的男人。早已習慣了在他的庇護下生活,他寬寬的肩膀就是我溫暖的港灣。一早我就知道,我會嫁給他,不止是因為那句兒時的戲言。大學畢業后,我和阿秋留在了這座城市。打一份朝九晚五的工,并且同居。
2
2001年元旦的前一天,空氣中釋放著節日的激情。晚上,阿秋帶我去參加一個都市部落聚會。因為年輕,很多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很快熟悉起來,每個人都表現得有些忘情,氣氛熱烈而瘋狂。大家互相擁抱,說一些莫名其妙的瘋話。置身這樣的環境,很容易就受到感染,我跟著他們喝酒、跳舞、狂歡。短暫的迷亂中,忘記了自己。
鐘聲敲響的一瞬,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有一個男人在我耳邊說:“新年來臨了,許個愿吧?!蔽一艔埖靥ь^,卻是一張陌生的臉。阿秋呢?我不知道阿秋哪里去了?人影綽綽,燈光搖曳,我和阿秋被零亂的人群沖散了。鐘聲落下后,喧嘩再度響起。一只手穩穩地握住了我,我跟隨著這只手,挨到了墻邊略微僻靜的角落。我這才細細打量這個男人,他的眼睛在黯淡的光影下熠熠閃亮,臉部的輪廓呈現出柔和的線條,
“你叫什么名字?”
“許小岸?!?/p>
父母給我取的名字叫許小桉。據說,桉樹是黃金樹,意為財富,但是我不喜歡。中學的時候,我自作主張改成了“小岸”,因為我喜歡一首名叫“水岸”的歌。
他又問:“安靜的安?”
“不,水岸的岸?!?/p>
他聽了我的話后,嘴邊浮起不易察覺的微笑。我總是這樣回答別人對我名字的提問,他們納悶我為什么喜歡用“水岸”來解釋自己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水岸”是一首歌,至少問過我名字的人,沒有一個提示過這樣的說明,我也懶得補充。
畢竟,這是一首生僻的歌。
3
半天無話,我抬眼搜尋阿秋的身影。目光所及,遍是扭動的人群,此起彼伏的音樂像是炸碎的玻璃瓶,轟轟烈烈,撞擊得耳膜隱隱發痛。他又主動說:“你和朋友一起來的?”
“嗯?!?/p>
“你的舞跳得很好。”
我驀地抬頭,“你怎么知道?”
“呵呵,剛才我們一直跳來著,你居然忘了?”
“哦?!毕肫鹣惹安恢缘寞偪窈图饨?,現在才覺出不安。這時候,我看到了阿秋,他正一路尋來。
“我男朋友來了?!蔽蚁虬⑶飻[手示意,回頭沖他微笑,不料撞上他發怔的神情。沒來由的感覺,我忽然三心不定。
只是沒想到,阿秋居然認識他。阿秋對我說:“李凡是我同事的哥哥,這間迪廳就是他開的?!迸?,這才知道他叫李凡。再看他,較之先前,神情似有隱約的失望,也許只有我才能看出來。沒聊了幾句,李凡就抽身而退。第一次,牽著阿秋的手卻覺出不耐來,內心涌起些微的惆悵,不知為何?
大廳又一次安靜下來,有人站在前臺唱歌。燈光打亮了許多,音樂緩慢地響起,優美的旋律像水滴迅速覆蓋了大廳。抬眼望去,手執話筒的不是別人,卻是剛剛認識的李凡。
“你像一道蜿蜒無盡的清溪,無聲無息流進我心里。時而越過高山,時而越過田野,水中依舊蕩漾一抹漣漪……我依舊在你身邊,看著你,就像水和岸一樣。靜靜地看著你,感覺著你,水中依舊蕩漾一抹漣漪……”李凡的歌聲略帶沙啞,高音處顯得粗曠、荒涼,不似齊秦那般細膩。但是,另一種味道,很好聽。
第一次,有人在聽到我的名字后,唱出了這首歌。抬眼望去,越過無數黑漆、涌動的人頭,我們的目光在暗影里交匯。他的歌聲生出枝枝蔓蔓,延伸過來,糾纏我。我聽到內心開裂的聲音,“噼啪、噼啪”,短促而激烈。像一個踩著鼓點的舞者,情不自禁地張揚著四肢。
我們之間其實隔了太遠,誰也看不清對方的臉,這只是一種感覺的對視。我在這樣的對視中,潰敗下來,謊稱頭痛,拉著阿秋在他未唱完的歌聲中離開了這里。
4
以為一切均已沉寂,我告訴自己,那晚的邂逅不過是個錯覺吧。等到天明,已恍然記不起隔夜的瘋狂。畢竟只是一面之緣,只要不再提及,便不會想起。只是沒想到李凡會打電話找我。
再見他,是暮色中城市的路口,距離我和阿秋的住所只有幾步幾遙。我問他:“你如何有我電話?”話一出口,就覺得無趣。只要他想找,并不難吧。沉默著,彼此都不知道應該說什么。良久,他說:“方便的話,我們找個地方坐一會兒?”我想我應該拒絕的,我很清楚這樣的會面意味著什么?但是神差鬼使,我點頭應允。
同樣幽暗的環境,不同的是沒有了前次的喧囂和狂亂。無語,對坐,屏息凝視。還是他先開口:“我也喜歡‘水岸’那首歌?!?/p>
“嗯,猜到了。”
他笑問:“我唱得好嗎?”
“好?!?/p>
“男人是岸呢?還是女人是岸?”
我也笑:“都是,都不是。”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寂,他兀自說:\"阿秋人很不錯,我弟弟常提起他。\"這話更像是他自言自語。我生澀地回應:“謝謝。”
“我們,有點晚了?!彼目跉庥行┺揶?,自嘲。
“呵呵,不晚,多個朋友總是好事。”我夸張地笑,借以打破空氣中令人窒息的尷尬。笑聲像積年的塵土紛紛掉落在四周。笑過之后,一顆心卻緩慢地下沉。
外面,夜色正濃,燈火已闌珊。一陣寒意襲來,他豎起風衣的領子。因為出來得匆忙,我身上的衣衫略顯單薄,忍不住抱緊雙肩,打了個寒噤。他忽然擁住了我,片刻的愣怔之后,我順從地靠在他的身上。是那種陌生而寧靜的溫暖。他長長的雙臂,包圍了我。他問:“還能約你嗎?”半晌,我搖頭。
5
李凡像是我生命里的一只蜻蜓,在水面輕點之后,便飛走了。那以后,我們偶爾會碰面,點頭微笑,眼里藏了一些心照不宣的秘密,但也僅此而已。很多人喜歡說“相逢恨晚”這樣的話,我覺得很俗。只是忍不住抱怨,既然注定是一段黯淡的感情,為何偏偏要遇上呢?
半年后,我和阿秋舉行了婚禮,婚宴上雙方的父母笑得合不攏嘴。對于父輩來說,我們的結合天經地義,我和阿秋是他們日漸蒼老年月里的慰藉。觥籌交錯間,我是個幸福的新娘,笑靨如花。
那天晚上,我的手機收到很多祝福的短信。其中有一個陌生的號碼發了這樣的內容:我依舊在你身邊,看著你,就像水和岸一樣,靜靜地看著你,感覺著你,水中依舊蕩漾一抹漣漪。阿秋正在一旁,他問:“這不是你喜歡的一首歌的歌詞嗎?這個人是誰?”我機械地回答:“大概發錯了吧?!贝竞竦陌⑶锉銇G開話題,去客廳陪遠道趕來的父母。幾位老人擠在我們的住所,說不出的其樂融融。
我留在臥室里換衣服,嘴里不自覺地哼起這首歌,“我依舊在你身邊,看著你,就像水和岸一樣……”臉上就有淚落下來,一滴、兩滴直至滂沱了一臉。窗外是寂靜的夜,有閃爍的星光,若明若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