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江影,正在為留校任教的事情四處奔走,晚上擠出一點時間和下班的青青一起出去吃一點飯。沒有什么錢,青青喜歡咖喱土豆燒雞飯,學校門口的小飯店,總算干凈。白棉的桌布,粗糙的白瓷盤子里黃黃的咖喱澆在米飯上,滿滿的一盤,只要六塊錢。
青青邊吃邊說話,江影坐在對面看著她。他想著這六塊錢便是豐足的生活,可以過多久?青青說沒關系我可以過任何樣子的生活,只要和你在一起。江影不說話也不反駁,不能說青青不是真心的,只是她還不知這生活的苦楚,以為兩個人在一起摟摟抱抱吃飯睡覺便是一生了。
她是天真的。在江影租來的小屋里,激情后她沉沉睡去,江影的胳膊搭在她的乳上,那一小片的光滑柔軟是生之豐饒。他的手臂滿足地放在那里,窗外汽車經過的燈光影影綽綽的,他便也安穩地睡過去。
郭妍妍上研一,江影偶爾給她們系代幾堂課。花團錦簇的女孩子們里,郭妍妍看上去太過單薄了。穿著素淡的衣裳,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低著頭悄悄地吸吮一袋酸奶,連那顆小小的腦袋,也是不常抬起的。
批改的作業學生沒有來取,江影自己拿了去教室。在教室門口叫住郭妍妍。春天的晚上天依舊黑的早。郭妍妍穿著白衣,站在暗的走廊里,抬頭看走廊窗外那一小片灰紫色的天空。
那日江影和江郭妍妍一同走出教學樓。春天的校園有隱隱花香浮動,郭妍妍走路的時候時常會抬頭看天,細弱的四肢,走起路來,都是靜悄悄的。他忽然靜下來,這么久以來對于前途的焦躁,都似被一雙涼涼柔軟的手撫平的樣子。淡黃的街燈一影一影的掠過,仿若浮生驚夢。他說,郭妍妍,以后,你有了什么困惑,可以來找我。
為了在這所大學留校,江影下了很多工夫。當年一起讀大學的萬程他們,早已安定下來。同學會時候,萬程的身邊是他董事千金的妻,眉宇的傲氣,襯出萬程的畏縮。萬妻去衛生間時候,江影看著萬程,萬程苦笑。同學會結束后,江影和青青走路回家,青青偎在江影身邊,一反往日的多言,只靜默地跟著他走。江影忽然就有了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感覺,恰似腳下這一條路,真的就可以走一生那么久?
等江影工作安定下來,和青青的婚事便開始一點點的提上日程。
種種瑣事不勝其煩,新婚那天,江影和青青盛裝站在親朋好友中間,輪番敬酒,江影喝得滿臉通紅,伴郎萬程大聲吆喝酒后亂性青青晚上有得受了。青青不勝嬌羞地偎著他,江影只覺人們的影子都重疊在一起,低俗的玩笑此起彼伏。
江影把酒當水似地飲下,胃里翻江倒海。后來那天的記憶,便是那些晃動的光影、通紅的臉,還有要命似的嘔吐。新婚夜的悱惻,卻是沒有印象的。又不似從前了,洞房花燭人生大事,多久以前江影便和青青住在一起了,多久多久,久到已經不知道還有沒有愛情了,那樣熟悉身體上每一個痣的位置、身體的呼吸、口腔的味道。
他們在一起那么久,久到幾乎已經忘記了時間。江影想起小城的父母。他不在家的時候,父母都不說話,各做各的事情,死一樣的寂靜。幾十年的相守,對彼此的容顏和身體都是麻木的。后來母親知道父親在外面的女人,但母親對父親的幾日不歸一句也不問,父親回來后煮一碗熱的牛肉湯給他,又去忙自己怎么也做不完的家事。母親總是在忙碌著,家里沒有一點灰塵的影子,連抹布都是光亮的白色。江影憤憤問母親為何不離開父親?現在江影似乎明白了母親。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怨恨,已經賠上了前半生劃不來再讓后半生也血肉模糊。
婚姻就是這樣磨折了母親的一生,江影明晰了:有一天大家都會老,那么不如一起白頭,好過獨自的孤單。
婚后江影回到學校上班,學校遠他一周回家一次。
郭妍妍來找他,倔強絕望,一遍一遍地問他,你是真的結婚了么?江影說不出話,她飛快的從他身后緊緊地抱著他的腰,她的臉透過薄薄的衣裳貼著他的背,江影漸漸感覺后背襯衫的濡濕。轉身也抱了她,無措的姿勢。她的細嫩的唇,清甜的呼吸,他似乎被蠱惑。
宿舍黑暗里的纏綿,江影的手指一寸寸地掠過郭妍妍的皮膚。她蜷在他懷里,在他的身上熱情地咬下一排排細密齒痕。她走后江影站在浴室鏡子前盯著自己身體仔細地看,他要仔細地看,自己的皮膚是否已松弛,是否已有肚腩,頭發是否仍然濃密。
郭妍妍時常會向江影索要一個擁抱。她站在那里,那片陰影里,背向著陽光,陽光那樣刺眼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江影迎上前,彎下腰,將那樣瘦小的身軀攬在懷里,她漸漸地,在他的懷里蜷成小小的一團。并不是沒有男孩子追她,江影自己就曾在辦公室的窗前看到和她同系的男生在樓下大聲的熱情的喚她的名字,他喚郭妍妍:來吧,別悶在教室里了,你的肌肉會萎縮的,我們這么多人一起去山里曬月亮多好啊。
后來郭妍妍便被那些孩子拉走了。江影想孩子們的浪漫大人永遠也學不來,去山里曬月亮。
江影看著郭妍妍邊走邊望向他的窗口,他忽然很想把她從那些男生的身邊奪回來。這令江影嫉妒。郭妍妍回來后他打電話給她,急切地要她。郭妍妍由起初的溫順轉為疼痛的輕喊,他都不管,他狠狠地要她,胸腔里彌漫著恨意,此時這是惟一宣泄的線索。之后郭妍妍用陌生的眼神看他,微微瘸拐地開門,他攔她,她倔強推開,不發一言地離開。
之后郭妍妍便似蒸發了似的,他的課上不見她的人,偌大校園里也失了她的影。江影無奈寂寞,不到周末便悻悻地回家了。到家門口,掏出鑰匙,想嚇嚇青青,輕手輕腳地開了門,卻聽臥室里有動靜。江影心生疑惑,一把推開門,卻見青青和萬程赤裸著地糾纏在他們的婚床上,床頭上掛著他們的結婚照,相片上青青巧笑嫣然,他自己的臉卻怎樣也看不清。
江影頓時覺得這屋子熱氣騰騰的,一對男女揮汗如雨的曖昧體味,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他打車回了學校,打電話給郭妍妍,本以為又是關機的提示,卻意外地接通了。
江影站在學校對面巷口的老梨樹下等郭妍妍。已經是冬天了,老梨樹的枝椏難看地橫向灰色的天空。他想起那天要去辦事,經過這里時看見的那個細小的郭妍妍,抬頭望著天空,伸出一只手想要接住紛紛揚揚的花瓣,黑色的袖管露出一小截蒼白細瘦的手腕,上面涼涼的絞著一對銀鐲。她的臉,安靜地仰著,看著灰色的天和微弱的光影,梨花落在她的鼻翼,她的臉,那樣寂寥。
郭妍妍穿著一件白色的薄薄棉襖走過來,江影這才發現天已經這樣冷了,可他還穿著毛衣和薄外套呢。想來青青已經許久沒有關心過他的起居,他竟也渾渾噩噩的毫不知情。這條路,兩個人都走得分了心。
郭妍妍走到他身邊,他把她攬進懷里,她的身體卻是僵硬的。他說你還在生我的氣么,不要生氣了好不好?你想吃什么我請客,不要再氣了是我錯了……
郭妍妍打斷他的話,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問,江影我快要畢業了你會娶我么?江影愣在原地低頭看著細弱的女孩,她的眼睛如此堅定。她說你會離婚娶我么?江影說郭妍妍你不要再鬧了我們去吃飯吧,說著就要拉她的手卻被郭妍妍一把甩開,她看著他,巴掌大的小臉上,連悲喜竟都不分了。
此后郭妍妍便再也沒有找過江影,而他亦沒有再去找過她。他想為什么她會刻薄起來了呢?她應該一早就知道他江影是有家室的,為什么到了最后,竟開始無理取鬧了?
研二的寒假后,幾乎已經沒有什么課了。江影開始和幾個教授一起審看學生們的畢業論文。江影每天早晨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覺得馬上就要老了,他還是每個星期回一次家,青青做豐盛的菜給他吃,晚上例行公事的上床,他們亦開始不再講話,猶如他的父親和母親。江影想怎么辦呢?他的前半生就這么過去了,過去了。
上班時候他捧著一杯熱茶站在窗外發呆,姿勢像極了老教授們。老教授忽然說,郭妍妍這孩子,怎么把論文弄得這么臟。
江影跑過去,幾乎搶過了老教授手里的論文,那論文背面的紙上,有幾行她清秀堅定的小字。
“后來我終于相信/會慢慢的將你忘記
后來我終于相信命運給我們的遭遇/一段一段的相遇和分離
曾經我相信緊握著我的手的你的手/曾經我以為可以永遠的睡在你的擁抱里
曾經暗自海枯石爛/曾經終于明白滄海桑田
曾經我愛你”
江影放下她的論文端起自己的茶杯又站到窗前發呆,他看著窗外灰色的天,想起郭妍妍純白的小臉。
這空的城,他在想著。身后的幕布徐徐落下,他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