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國人很少和鄰居打交道,更討厭對旁人說三道四,有的在一起住了幾十年,最多也只知道對方姓什名誰。如果彼此間的孩子有來往,關系能近一些。因此,曾有幾個劫持案件在調查時,鄰居都無法提供更多的細節。
在搬到郊區前,我們住在漢堡市哥德大街。雖然好幾年過去了,可那時候的事和人常在我的腦際閃現。想來即覺得很有趣,又有些毛骨悚然。
記得自搬過去,幾乎見不到鄰居的影子,好長時間不知樓上幾家都住了些什么人,偶爾看到一個蹦蹦跳跳的孩子,也不知出自誰家。僅知道對面住著一個單身教授,50歲上下,臉色蒼白,出門總穿風衣,立起領子,步子很慢。和他第一次說話純屬意外。我往墻上裝書架時不小心跌倒,丈夫在我們的電話尚未接通的情況下,敲開了教授的門,給醫生打電話。我追到教授家,堅持說沒有問題,不必興師動眾。我的出現,使教授開口了,他說:“快回去躺下,一定要多加小心。”就那么一瞬間,我看到了鋪滿波斯地毯的房子和像圖書館一樣的書齋。
從此,每有郵遞員來,我們會同時打開自己的房門,禮貌地說:您好!然后關門,無話。
雖然和教授沒有交情,但總在樓道里碰上教授家的客人,因為他家總有人客居,并且不是小住,是階段性長住。居住者是幾個來自說不出什么國家的小伙子,很靦腆,很禮貌的樣子。有時候,我猜測教授是一個同性戀,因為從沒有女人去找他,偶爾有女性來訪,都是學生,三五成群的,而且大都在期考前,看得出是來討教的。
不過,也有活躍的鄰居。像住在我們頭頂上的攝影師,他一反德國人關門閉戶的習慣,沒搬來就首先敲開了我們的門:“可不可以看看你們房子的結構?因為它和我要住的是一樣的。”
他搬來以后,就以我們為朋友。他外出拍攝,把房門鑰匙放在我們家,并請求我們為他的花草澆水。這事做多了,他就不好意思了,于是,買一盆好看的植物送來道謝。
忽然有一天,他從俄羅斯回來,請我們到他的工作間看他拍的照片。那些反轉片就擺在工作臺上,我們在他的指點下,看那些角度和風景都極棒的攝影作品。他一個接一個地講照片上的故事,有快樂的,那是和俄國朋友一起喝沃特伽酒,也有悲慘的,那是在冰天雪地的莫斯科火車站外倒地而睡的窮人。
攝影師是個離過婚的人,每當從外地回來,必到前妻那里把兒子接過來住幾天。他的七八歲的叫尼庫拉斯的兒子就瘋了似的在木地板上跑來跑去,沒有片刻的安靜。所以,只要一聽見小腳丫“吧唧吧唧”的聲音,我們就知道,攝影師肯定從外地回來了。當然,這也意味著安靜的日子暫時沒有了。夏日里,我們都坐在通往草坪的陽臺上,頭頂上常常會飄來大麻的味道。那時,我就擺出滿臉階級斗爭的樣子,因為幾分鐘后,他就該敲他新買來的架子鼓了。于是,樓上就好像搖滾樂隊在演奏,一直持續到深夜。
有一次,他就這么敲著,重復來,重復去,好像有什么心事。果真,第二天他告訴我們,他剛從美國回來,愛上了一個姑娘,差點兒不想回來了。
和攝影師截然不同的,是與我們同樓但不同大門的另一位鄰居。其實,不該叫鄰居,因為那是4個人的公司,他們等于在我們的地下室工作。
說他們不同,是因為這4個人整天都是安靜的。他們是姐姐姐夫與妹妹妹夫組合的家庭公司,至于做什么,誰都不知道。有一次,我丈夫與那個緘默不語的姐夫無意撞到了一起,就客氣地聊了幾句,丈夫只聽說,這個姊妹公司是搞貿易的。難怪常有郵局的大車停在大門口,而且大車一來,60歲上下的姐姐,那個染著金黃頭發、涂著紅趾甲的老婦人,顛著她碩大的乳房跑出來,甭管是夏天還是冬天,她一律涼鞋的干活。跟在她身后、和她長得極像的妹妹拉著兩個男人出來,扛一只只看起來并不重的紙箱子。
看他們公司的牌子,知道這是以兩姐妹的名字命名的,而且從口氣也能聽出,兩個姐妹比她們的男人更有發言權。
因為常常有人來找這家公司而錯按我們家的門鈴,所以,我們總有看見公司客戶的可能。讓我們和攝影師都疑惑的是,那些客戶都不像是紳士淑女,或者說,比一般的人還有些俗氣。究竟這個公司在做什么生意呢?攝影師總這樣自言自語。其實,誰也猜不出,況且,誰都沒有興趣去打聽。
有一次,我們家被盜后,我們告訴鄰居要小心時,也通知了姐妹公司。于是,那幾個晚上,公司的燈總是亮的,那兩個男人不斷地在門外走動,以觀察他們公司是否有被盜的危險。
不久,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們搬走了。但是,對于哥德大街的日子我們依然有很多的懷念。不想,有人也同我們一樣,那就是攝影師,他在舉行生日Party的時候,向我們發了請柬。
于是,我們知道了那個樓的變化:姊妹公司在我們之后也搬走了,因為公司面臨破產,已無力交房租。
“猜猜看,那公司是做什么的?”攝影師神秘地問我們。
“不知道,反正來公司的訪問者都很奇怪,有的像吸毒者。”我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這樣的人我也看見過好幾次。”攝影師說,“而且,有時候他們堵在我們大門口,讓人挺不舒服的。”攝影師終于抖“包袱”了,“直到他們搬走了,我才徹底清楚,這個公司專門定制性虐待的人穿的皮革衣服!而且,大多數購買者都來自‘桑跑利’——漢堡最著名的紅燈區!”
我和丈夫以及其他聽者都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那兩個姐妹,兩個看起來很良家婦女的人,那兩個默默無語、老實巴交的男人,竟然是做這種生意的?
“為什么不可能,如果這能賺錢的話。”攝影師說。但我分明從他的眼里看出了他對這件事情感到的不可思議。
我聽得有些毛骨悚然。想想那些人,那些我見過的等在姊妹公司大門口的衣衫不整臉色蒼白的男男女女們,竟然是那樣的一群人,這不能不讓人后怕。
這情景似乎在和這個大街高貴的、有文化的名字開玩笑:哥德大街!
天,搬走真是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