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能鼓起勇氣告訴他一切,這過去的也是回不來了,我當年的那一揮筆,斷送的不僅是他的未來,還有我那顆原本純凈、清澈的良心。
1995年,我師范畢業,分配在縣里教育部門。教育局的領導大筆一揮,就將我發配到了王莊鄉中學教書。這個學校,距縣城最遠,而且學生少,待遇低。
對于分配的情況,我很不滿意,但是作為一個剛剛畢業的學生,我除了忍受還是忍受,雖然我也是出生在縣城里,但父母都是老實本分的工人,一輩子只知道老老實實工作,人際交往很少。
初到學校的時候,我真想站在那破敗不堪的大門口痛哭一場,難道,這里就是我要工作一生的地方?我知道,我如果沒有一個很好的途徑,想跳出這里,真的很難。
學校里老師對我很熱情,尤其是一個叫做李玉田的老師,年齡與我相仿,自然有共同語言。
學校的學生少,課也不忙,閑下來的時候,一部分老師經常聚在一起閑聊。李玉田也在其中,他與我們還不一樣,他是學校里由于師資力量不夠而聘用的臨時教師,學校在任何時候都有權開除他。所以他為人很小心謹慎,生怕一次小小的失誤,而將自己重新發配到家里去種田。我同情他,于是常常和他在一起聊聊天,而每一次他都是受寵若驚,順著我的話去說,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時間長了,他的情況我也了解一二。他家里兄妹兩個,妹妹有先天性癲癇病,家里人為治妹妹的病,幾乎花完了所有的錢,而他那一個月七十多元的收入,幾乎就成了家里的固定收入。
所以他自卑,在學校里,他不敢亂花一分錢,平時我們都在學校食堂里吃飯,他吃最便宜的飯,買最便宜的菜。就有老師開他的玩笑,故意對大廚說,來份紅燒肉,今天是李玉田請客。
這個時候,他便顯得極為緊張,連連對大廚擺手,說,不是的不是的,你別聽他們開玩笑。大廚當然也知道大家是在開玩笑,也會忍不住大笑。
玩笑歸玩笑,他在學校里的人緣很好,大多數老師都喜歡他。他知道我是城里過來的,常常從家里帶來一些毛豆或是嫩玉米,讓我帶給我的父母。這個時候我會十分感謝,但他總是搖著手對我說,不值錢,不值錢,都是自己家里種的。
有時候他也找我幫忙,他高中畢業,差幾分沒能上大學,在家里種了一年地之后,才進了這所學校。所以基礎上可謂很差,但是他勤奮,他借了我的課本去看,水平提高很快。
由于一星期才能回家一次,而且我這個人自理能力極差,于是他儼然就成了我的貼身保姆。不僅是打飯常常想著幫我帶回來,甚至有時候我換洗的衣服,他也幫我洗干凈。
我總是星期六中午回家,而這個時候,如果地里的活不忙的話,他就會用他的那輛破自行車送我去車站。車站離學校有三四里路的樣子,那個時候我坐在后座,他微有些吃力的背影在那一段時間,成了我最感動的印象。
學校的形勢在第二年發生了變化,隨著分配到縣里的畢業生的增多,教育局要求,凡是聘用的教師,要根據情況做出轉正或者是解聘的安排,從而使全員都達到正式化。
當時這個規定一出臺,在縣里掀起軒然大波,因為像李玉田這樣的老師,縣里面大有人在,所以每個人都想方設法去轉正,甚至有一些沒有當過老師或者沒在學校里任過教的人,也趁了這個機會進到學校里。捧公家的飯碗,誰不想啊。
那天,李玉田找到我,吞吞吐吐地說明了來意,他得知我有同學在縣里,問能不能幫得上忙。
我是有一些同學在縣里,而且父母都是有路子的,但是他們連我的忙都幫不上,又何談去幫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呢?我將這道理講給他聽,他帶著一臉的失望走開了。
一個月后,有人將一些學校利用這個機會招不符合規定的人的行為寫了匿名信送到了上面,縣里采取了有效的措施,就是讓學校老師以無記名投票進行選舉,根據各人的日常表現打分。而我,也就在這次措施中,被教育局指定為教師代表。
但是當時,校長卻沒有讓我公開唱票,而是將票收回來,當著眾老師的面交給了我,讓我統計一下。
對于他的行為,我當時并不理解。校長是本鄉人,據說很有后臺。我拿著那些票回去的時候,我看到他對我使了一個眼色,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再后來他讓我到他辦公室去一下。
到了他辦公室里,他笑瞇瞇地請我坐下。平日里,校長對我們從來沒有這樣客氣過,我有點兒受寵若驚的感覺,坐在那里,接過他遞來的一杯茶,聽他慢慢地從關心我的生活一直扯到這次選舉上。
這個時候校長的本意才算顯露出來,他面有難色,對我說,劉,我想請你幫個小忙。他的語氣故意輕描淡寫,但是我知道,這決不是一個小忙。因為從他的表情上我可以看得出來。
果然,他在喝了一口水之后對我說,劉,你知道我有個堂弟,一直是聘用教師,這次,我想趁這個機會將他安排轉正,但是上面又這樣進行,你又是教育局直接指定的老師代表,你看,能不能……
他的言下之意我明白,他是想換換票,從而讓自己的堂弟留在學校里工作。
說實在的,我當時有些猶豫,一邊是校長的事,一邊又是公正的事,我應該怎么選擇?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校長的另一句話打動了我。他說,劉,我知道你家是城里的,我有個表哥就在教育局里當副局長,到時候,我想辦法幫你調一調。
他的這句話,無疑就給我注入了強心針。當時,所有猶豫的想法都被打消,因為盼望已久的事情馬上就能實現,我如何能不答應?
回去之后,好奇心上來,我想看看在這個學校的五個聘用老師之中,誰的票最高。心里隱約有個想法,但是沒有看票之前,我不敢去判斷,因為對這五個聘用教師的評價上,在我看來應該是李玉田最高。
事實果然如此,李玉田的票數遠遠超過了其他四人,而其中一個的票數僅為兩票,這個人,就是校長的堂弟。
事實再一次擺在我的面前,我只能選一個人,按校長的意愿去選,那么李玉田就會丟掉這份工作,但是如果不按校長的意思去統計,那么我不僅調動無望,而且以后在這所學校里,或許還無法立足……
那一刻,我不是沒有想起李玉田的好,但是就在最后一分鐘,我依然選擇了校長的意思,畢竟回到縣城里面,對我的誘惑太大了。反正又沒有公開唱票,長久的惰性使大家都認為,這次投票無非是上面要走的一個形式罷了,沒什么公平可言。
記得當時我在李玉田的名字后面寫下一個極少的票數時,手抖了一下,他騎著自行車送我去車站的背影,在我腦子里又涌現出來,讓我極度不安。
統計結果送到上面,很快公布,校長的堂弟正式留在學校上班,與其他老師一樣的待遇,而李玉田等四個外聘老師,當時就解聘回家。
那天,所有的老師請客,為他們送行。李玉田終于不再小心翼翼了。
到底還是心里不愉快的,他喝多了酒,在那里放聲大哭,說實在的,那一會兒盡管我盡力保持平靜不去和他說話,但是當看到他拉著另一位老師,說起他家里的困難,以后怎么辦的時候,我真恨不得狠狠地揍自己一頓,因為只有我知道這個內幕,只有我知道這場鬧劇里,最對不起他的人就是我。
晚上,李玉田將所有的東西都放在自己的自行車上,慢慢地騎出了校門。
自此之后,我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他。
校長的承諾并沒有實現,而不久,我發現我竟然被校長所欺騙,他根本就沒有所謂當副局長的表哥,一切都只是為了取悅于我而隨口說出來的謊言。事后,我百般暗示,他卻閉口不提,我方才明白,當一個權威人物騙你的時候,你所做的只能是欲哭無淚。
后來,我辭職到了一家私立學校當了老師,待遇不錯,再后來結婚,生子,過著平靜的小日子。只是那次欺騙,讓我對校長一直耿耿于懷,我一直認為是他影響了我的一生。
去年夏天,我與妻子、兒子一起在縣城里散步,妻子突然想吃西瓜,于是我在一個瓜攤前面停下來,拍拍這個,拍拍那個,準備挑一個好一點兒的西瓜。但冷不防耳邊一個熟悉的聲音,劉,是你嗎?
我抬起頭,一張滄桑的臉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在腦中搜索,在熟悉的所有面孔中搜索,猛然怔住,是李玉田!只是較之當年那個青年,他黑了許多,臉上也多了許多皺紋,我一下子沒能認出他來。
他親熱地為我挑了兩個最大的西瓜,并堅持一分錢不要。口里還說,真沒想到能在這里遇見你,這兩個瓜,算是給孩子的一點兒心意吧。
當年的所有不堪又在此刻重回腦海,原以為時過境遷,我會忘記,但是此時那種感覺再次隨時光的流轉而浮出來的時候,讓我更加難堪。如果不是我,現在的他可能會帶著妻子、兒子在街上散步,而且可能在任何一個瓜攤那里停下,為嬌妻幸福地挑上一個西瓜,但是只因為我,他的命運卻改變至此。
我不敢再接他的西瓜,不敢看他的眼睛,閑聊了幾句,得知他過得并不太好,妹妹花完了家里所有的錢,終于在一個冬天去世了,而父母也多病纏身,只靠他在家種地生活,而他已經三十多歲,還沒娶上媳婦。
我想如果當時,我說出當年是我做的手腳,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景?他會不會憤怒?我的懦弱告訴我,不可以,不可以。我沒有說,兩個西瓜我也沒去要,因為我知道,我不配拿這兩個西瓜。
匆匆離別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背影已有些駝了,這是當年那個騎著自行車送我去車站的背影啊,我低下頭,心里翻江倒海地難受。我知道,我這一生注定是欠他的,即便是能鼓起勇氣告訴他一切,這過去的也是回不來了。我當年的那一揮筆,斷送的不僅是他的未來,還有我那顆原本純凈、清澈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