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雅，人間有晴天

總有一種觸動，在某個時刻的內(nèi)心里，被激發(fā)出來，無法言說。不論多么堅強，在這種觸動面前，也會變得脆弱無比。

如果童年沒有快樂，會不會一直放棄尋找

麗雅是小姨給我找來的模特。

２００４年春節(jié)，我大四，因為跟父親斗嘴，到浙江中部山區(qū)小鎮(zhèn)上的姨媽家過節(jié)。我學(xué)美術(shù)，小姨見過我去貴州山區(qū)寫生時畫的那些孩子，找來了麗雅。她對麗雅說，給你這城里姐姐做個伴，順便也給你畫幾張。

麗雅是個特別拘謹?shù)暮⒆樱^發(fā)有些發(fā)黃，很瘦弱。偶爾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排細細的牙。我見過很多不快樂的大人，可是從沒見過像她這樣不快樂的孩子。

我對她笑，給她糖吃，陪她看動畫片。一個小時以后，她走了。

小姨說，麗雅的媽媽前幾年出去打工，跟她爸離婚了，至今下落不明。麗雅才７歲，就要帶著弟弟去河邊洗衣服，她爸喝醉了酒，還要出手打人。

要不是隨身攜帶的手提電腦和手機提示著我，我真以為自己走錯了年代。我跟小姨說笑，麗雅家要不是你們這里最苦難的家庭，我該到你們這兒支教了。

睡到半夜的時候我醒來，想起白天見過的人經(jīng)歷過的事，想：如果一個人，連童年都沒有快樂，他會不會放棄尋找快樂呢？如果一個人，從小都沒有快樂，那么他將來是否能夠感知快樂呢？

我開始相信，好奇和對于美的追求，是人與生俱來的能力

第二天我們決定往山上走。麗雅是我的“御用”模特，也是小向?qū)АＫ龓胰ワL(fēng)牛嶺，那里有一口神秘的深潭，據(jù)說它的水十分甘甜，且能給人帶來好運。

去風(fēng)牛嶺的路上，我們看到盛開的山茶花。麗雅摘了幾朵給我，示意我戴到頭上去。我覺得這樣挺傻的，沒好意思往上戴，就把它們插到了麗雅頭上。

我拿出相機，抓拍了幾張，然后調(diào)出來給麗雅看。她很吃驚，小心翼翼地問我，姐姐，這是什么啊？數(shù)碼相機。我笑，晚上給你傳到電腦里再仔細看哦。

那天我們玩得很開心，回去以后我給麗雅看她自己的照片，她摸摸電腦，很不理解的樣子。她逗留在我這里的時間很長，看得出來，她很好奇。

也許，好奇和對于美的追求，真的是上天饋贈給每個人的能力。

我們漸漸熟了起來，我給她畫素描，拍照，跟她看動畫片，教她打游戲，她帶我上山玩。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新年就要來了。我在給麗雅畫畫，爸爸打電話問我，要什么禮物？

我扣了手機不理他，繼續(xù)畫畫。麗雅問我，姐姐，手機里是不是有人？

我說是啊，姐姐的電話可以滿足姐姐所有的愿望呢，可是姐姐現(xiàn)在沒有愿望，你呢，有什么愿望嗎？

我想要媽媽。她的神情一下子變得灰暗，像落滿了灰塵的抹布。

我停下筆，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我不主動在她面前提媽媽兩個字，她倒自己提起了。到底是個孩子，不懂得成長中很多不幸福的地方是需要隱藏的。

她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小獸，惶恐而又堅強

大年夜，我和小姨一家一起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９點多的時候，外面跑進來一群男人，匆匆忙忙的，問，麗雅在不在？小姨說，不在啊，找她什么事？

那伙人匆忙又出去了。過一會兒，又沖進來一個男人，問，麗雅在不在？

小姨說，剛剛也有人來找麗雅，這究竟是怎么啦？出什么事了，麗雅爸？

原來此人就是麗雅的爸爸。我懷著鄙視的心情看著這個男人，他沒用，他酗酒，他使得小麗雅要背負起不屬于她承擔(dān)的東西，比如很多繁重家務(wù)，照顧弟弟。

麗雅一直不知道，我爸爸雖然能給我很多物質(zhì)上的享受，但是因為他脾氣暴躁，與媽媽常年吵架，我也有很多苦惱的時候，也有痛恨父親的時候。在我眼中，媽媽是最溫柔善良的，家庭的不幸，大多是來源于父親。

麗雅爸嘆氣，今晚大伙高興，就聚在一起賭賭，沒想到１１０來了，逮個正著。大家都說看到我家麗雅在小店門口的公用電話那兒玩電話，懷疑是她報的警，說逮到她要打死她。

啊，這還了得？小姨跳了起來，打死人是犯法的！小兜，跟我找麗雅去！

我抓了件衣服，跟小姨出了門。冬天的夜黑得冰冷，我們打著手電，到處找麗雅。鎮(zhèn)上每戶人家都找遍了，沒有。她會去哪兒呢？

夜?jié)u漸深了下來，麗雅爸叫我們先回去休息，他自己慢慢找。我不肯回去。一來我怕那些被１１０罰了款的人真的打麗雅，二來我真的很擔(dān)心麗雅去了什么危險的地方。但是一直到了晚上１１點，還是沒找到麗雅。大家都沉默著坐在小姨家的客廳里，突然，有細微的嗚嗚聲傳來。

我循聲望去，居然是麗雅爸在哭！

這個高大的男人，在這樣團圓幸福的大年夜，是否想到了自己虧欠孩子太多？是否回憶起了曾經(jīng)美麗過的歲月？是否也為如今愁苦不堪的生活感到痛苦與迷惘？是否對自己懷著無比的悲憫？

正在大家勸解麗雅爸時，我突然感覺門口有人影晃過，沖出去，只見麗雅躲在門口的一邊，默默地看著我。

她穿著破舊的滑雪衫，格子的小呢褲，她一定摔倒過，膝蓋上全是濕濕的泥。她孤獨地立在那里看著我，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小獸，那么惶恐而又堅強。

我突然有一種很想哭的感覺。總有一種觸動，在某個時刻的內(nèi)心里，被激發(fā)出來，無法言說。即使多么堅強，在這種觸動面前，也會變得脆弱無比。

麗雅爸沖了過來，拉著麗雅就要打。大家將他攔住，勸回了家。麗雅的大年夜，和我一樣，都在小姨家過了。

一切都恢復(fù)平靜以后小姨問麗雅，１１０是不是你撥的？她點了點頭。

你報警抓賭博？小姨驚奇。不是的不是的，我說我要找媽媽！麗雅大聲地叫了起來，由于激動，滿臉漲得通紅。

我們都靜了下來。所有的不理解，都在這一聲我要找媽媽中，得到了解釋。

原諒天下所有好與不好的父親

那夜以后的第二天一早，麗雅爸就來接走了麗雅。小姨問他去干嗎，他笑笑，去孩子外婆家拜年。又說：我想清楚了，以后不再賭博了，孩子們需要我。

我突然原諒了天下所有好與不好的父親，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也不是所有的錯誤都是人們所愿意犯下的。打電話給爸爸，說，爸，我想你們了，我要回家。

回到南京后的這一整年，我都很忙，忙畢業(yè)設(shè)計，忙找工作，忙適應(yīng)新工作。沒有時間去小姨家，只是聽說，麗雅上小學(xué)了，她爸爸還是偶爾會喝醉酒，但是已經(jīng)不常出手打人了。

１２月的一天，我去長三角買設(shè)計要用的書。挑書的時候，突然看到了一本封面素凈的小說，暈染的藍。我看了看內(nèi)容簡介，買下了它。

我要將它送給麗雅，不管她現(xiàn)在能否看懂。書的名字叫《人間有晴天》。

麗雅，我希望年幼的你能夠明白，什么黑暗、痛苦、迷惘，都不能蒙蔽純真心靈所向往的光明。晴天，假使今天沒有，那么還有明天、后天甚至大后天可以盼望。

尾聲

本來這個故事到這里應(yīng)該結(jié)束了。可是今年春節(jié)，小姨來看我，說起了一件事。

麗雅的媽媽，在外面混得并不是很好，被一個比自己小５歲的男人騙了感情，又騙光了打工所掙的錢，她一時想不開，用一把水果刀割傷了那個男人，進了監(jiān)獄。

或許是監(jiān)獄生活使她想起了自己的一對兒女，托管教人員寫了一封信。麗雅爸把信藏了起來，被麗雅找到。這個剛上二年級的小學(xué)生，用自己認識的為數(shù)不多的漢字讀出了信的大概意思，求爸爸帶她與弟弟去看媽媽。

她爸爸許是恨她媽媽吧，不肯答應(yīng)。

可憐的小麗雅，用拼音與漢字的組合，寫了２０００多字的長信放在爸爸的床頭。據(jù)說她爸爸讀得淚流滿面，終于帶著她和弟弟，去看了他們?nèi)找顾寄畹哪赣H。

那一天，她穿得比過節(jié)還漂亮整潔，走路一蹦一跳的。那一天，應(yīng)該是她生命中最為快樂的一天。比起很多不知足的人來說，她有理由得到更多的快樂與關(guān)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