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就幾乎沒有不沾酒的人,尤其是男人。中國人好酒,但比較起日本人來仍有許多不同。真還達不到像他們那樣把飲酒作為生活的一大組成部分的程度。每天工作結束后,日本的大多數職員,總會相約在酒吧、餐館中聚一聚,或獨自坐上一坐,并且根據自己的收入狀況和境遇,尋找適合自己消費水準的位置,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有些人一直會待到深夜,去追趕最后一班電車或地鐵;有些人甚至在一個夜晚連著應酬幾個約會,不停地喝不同類型的酒。當然,也有些人是獨自熬坐,一直待到一個合適的時間,才起身回家。
于是,在日本就有這樣的不成文的習俗:如果一個男人在下班后沒有應酬,那他一定是沒有社交能力的人。也就意味著沒有朋友,不受同事看重,不為上司青睞,前程岌岌可危。一個已成家的男人,下班后就立即回家,妻子會產生危機感,會替丈夫的工作擔心,為丈夫的前程掛懷。因此,日本男人們總是要在下班后到餐館去泡上一泡,即使是百無聊賴,也不會輕易立即往家趕的。
在東京,由于國鐵山手線內市中心的人口稠密,公司、商店密集,地皮昂貴,房屋租金高(售價更高),許多中下層職員一般都居住在東京都中心以外的衛星城鎮,因此上下班距離較遠。一次上班往往會在電車、地鐵上耗費掉一至二個小時,有的甚至可達三個小時。盡管如此,每天下班后,人們照樣擁在各式各樣的餐館中,不到夜深不歸家。回家不是深夜12點,就是凌晨一兩點鐘,不一會兒,又要開始上班了。日本總體上仍然是男性支撐的社會,大多數女性結婚后就辭了工作。現在也有雙職工家庭,但對于許多日本人來說,只要男人有能力,總會獨撐家庭的。相對來說,日本男人所承擔的生活責任和壓力是十分沉重的,在這一點上,遠遠超過中國男人。中國男人至少不會因一天勞作下來,立即回家休息而感到心里不安。中國男人想回家就可回家,不想回時大可相約朋友、同事在外聚一聚,在這方面中國男人是自由的。
應該說,日本人每天工作之后的相聚,在許多情況下,僅僅是一種生活的掩飾形式,是不得已而為之的社交行為,有時,不得不懷疑他們彼此相交的真誠性。是,要聚;不,也要聚。于是,這種相聚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可信性、可靠性和必要性,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說一切交往都具有虛假性的話,喝酒卻一定是真實的。酒,也就成了日本人最可信、最可靠、最可依賴的朋友。日本人相邀約,如果不是事先明確誰請客的話,最后都是自己付自己的酒錢。對于多數職員來說,每天下餐館喝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喝酒也就沒什么講究,一般不需要大量的下酒菜,只一兩碟廉價的小菜就行,甚至咸菜、炒豆也湊合。對于多數日本人來說,如果不是特殊應酬,是不會到高檔餐館的,一般都到設備簡陋、清潔衛生、價錢便宜的日式料理館,點一兩樣菜,要一瓶啤酒,慢慢喝,款款聊,一坐一兩個小時。如果有人請客,或者心情不舒暢,就會猛喝狂飲。每日不乏在大街上、地鐵站看到醉醺醺、搖晃晃的酒客,時而也會出現酒醉錯過末班車而露宿街頭的人。
日本政府早在大正十一年(即1922年)就以法律形式頒布了《未成年者飲酒禁止法》。該法明文規定,未滿20歲的年輕人是不允許喝酒的,而且在任何一種酒的瓶裝上都標著只售給20周歲以上的人。其實,這是不能實現的,不足20周歲的人照喝不誤。在此意義上,當代日本人就沒有不犯法的,尤其是男人,所以《未成年者飲酒禁止法》也就如同虛設。
比較起中國人來說,日本人喝酒雜,而且亂。只要是酒他們都可以喝,燒酒、清酒、啤酒、葡萄酒、威士忌一概不論。最主要的是,他們幾乎在同一時間內可以同時喝幾種不同類型的酒,并且不顯醉意。日本人喝酒比較怪,一般情況下,他們不喝烈性酒,如35度以上的酒,他們是不會去直接飲用的。中國人講究某一品牌酒的純度,這對日本人是不管用的。他們會兌上一大堆冰塊或摻上一大杯水,味道淡淡的,酒不酒、水不水的喝得分外高興。但是,一定不要為此小看日本人的酒量。在又雜又亂的長期飲酒過程中,一個日本人會在一時顯得酒量奇大。盡管日本人到中國,不太習慣于中國式的干杯,喝烈性酒一飲而盡在日本幾乎看不見,可一時的應酬,他們完全可以抗住,不會醉倒。
在日本,除了下餐館,還有專門提供飲酒的酒吧或酒廊。到這種地方喝酒,幾乎都是熟客,在那里大都有客人自己的藏酒,一次喝不完二次再來喝,老板會為客人保存好陳酒的。這種酒廊檔次有高有低,形式多種多樣,價格差別也很大。銀座是最貴的,還有年輕漂亮的陪酒女郎,沒有幾萬日元(1萬日元大約折合人民幣750元左右)是下不來的。如果開上一瓶小香檳,少說也得10萬日元。對于中下層公司職員、小老板們來說,從不敢貿然涉足,常客自然是日本的大公司老板和權勢人物了。
在新宿有一條保存得相當完好的酒吧街,舊舊的街面,矮矮的日式民居,這條街上的每一戶人家都開一個酒吧。一個小破門,里面或許就藏著有相當年份的酒吧臺。這里沒有招待,只有老板一人既做掌柜又當跑堂。這里沒有銀座的豪華大氣、富麗堂皇,只有陳舊、古樸,但它同樣能吸引許多客人。我曾應日本友人之邀去過銀座的酒廊,也去了新宿酒吧街的一家酒吧。那家小酒吧外面是一道窄窄的門,一個狹長的木梯直通二樓,酒吧真是小極了,擠坐在吧臺前幾乎沒有轉身的余地。這個酒吧由50多歲的老板一人經營,30多年了陳設一樣不變,黑黑的、陰陰的、暗暗的。老板擠在吧臺內,側身都顯得緊張,但30多年都經營了下來,還能養家糊口,真讓人不可思議。那日,酒吧沒有其他客人,記得我們一行三人,喝了一杯淡得不能再淡的加了一大塊冰和水的威士忌。走時,日本友人付了1萬日元,當時我睜大了雙眼。過后很長一段時間,還不敢相信這一高得離譜的價格,而且這位日本友人還是老板的好朋友。
日本人好酒是一種生活的手段,一種關系的橋梁,一種交易的中介,其間沒有瀟灑,沒有豪邁,沒有大氣,沒有一種審美文化的透視。看不到人與人之間的直白,看不到人生過程的美感,只有緊張、拘束、壓抑,以及無可奈何,雖然其間也不乏真誠、實感和熱情,但較之于這種酒文化中的功利性,就淡了許多。甚至可以說,日本人很難從飲酒中品味出生活的樂趣和人生的美感。因此,當好酒作為一種生活的手段突然消失時,也就意味著這個人不是失意,就是事業到了危險的邊緣。日本人會勢利到在一夜之間轉變他對某一個人幾十年的態度。因此,你一旦失意,人不走茶也會涼。
日本工薪階層每天必與酒打交道,即使不會喝酒,也不得不上餐館泡上一泡,礙不過世俗的風氣,也抵擋不住同事的邀約,更不可以拒絕上司的款待。在日本,一般情況下,下班后喝酒,大多是同等級、同年齡段的人相約,酒后不乏言語滔滔,發泄一天的積悶,如同相互倒語言垃圾一般。無論好壞,日本男人一般都不會把工作中所發生的事帶回家向妻子兒女傾訴,除非有重大的涉及到家庭收入的人事變動,如升遷、降職或工作調動,以及退休、失業等。當然,妻子也不會輕易問及丈夫的工作情況。于是,日本男人往往就會借酒發泄、借酒消愁,以此緩解工作一天后的緊張和壓力。好酒便具有了調節生活的功利性作用,如果沒有酒,還真不知日本人將怎么活。
在日本,相約喝酒,如果不具有特別的理由,年輕的請年長的,下級請上級,一般都是長者和上級承擔費用,或者至少付一半,這一點與中國差異較大。當然,長者、上級們輕易是請不動的。如果長者或上司心情舒暢,愿意喝一杯的話,一定是長者或上司付款。有時,為了協調關系或激勵職員們努力工作,上級部門負責人會邀請職員們下班后喝上一杯酒,費用自然是上司付。這時,無論是誰,上司叫喝多少,就喝多少,即使不會喝,也必須一口喝完,要不,由此得罪上司就不是鬧著玩的了。
好酒自然是日本人生活的一大組成部分,不僅男性喝,女性也能喝。只要是公司職員,工薪族中的一員,就必然逃不掉好酒這一劫。如果是獨當一面的女性,不會喝酒恐怕就難以支撐,尤其是酒吧、酒廊的“媽媽桑”(老板娘),酒量常常大得驚人,可以陪任何客人喝各種各樣的酒,這一點也不是天方夜譚。
作為生活中的一個環節,日本人的確依賴酒來緩解心理的緊張、調節生活的節奏。但是,作為社會生活的一種形式,好酒必然延長日本人在家庭外耗費的時間。當一個日本男人把生命中的大部分精力都耗費在外時,家庭也就僅僅是讓人能睡上幾個小時的客棧。對妻子兒女相應的冷漠、不在意,僅把工資拿回家就算盡到家庭責任和義務的男人們,的確使不少日本家庭危機重重。這幾年,當男人們一旦停止或失去工作,女人們一旦積累了一定的財產,獲得穩定的生活保障時,家庭破裂就很難避免了,這已經成了日本國內的一大社會問題。男人們一旦習慣于把酒應酬,一回家,面對妻子兒女,沒有了酒,不是睡覺,就是守著電視,家庭內的親情溝通就自然成了大問題。男人累、女人苦,對于多數日本家庭來說,是非常自然而習以為常的社會現實。
因此,在日本,酒總是苦澀的,它帶著酸楚。當生活已將其作為一種習俗并不斷延續時,人們也就在其中渾然不覺,自然而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