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我到山東省曙河縣的崮前公社為全區“農業學大寨展覽”搞攝影創作。在“學大寨”工地拍攝了一部分照片以后,登上了當地海拔最高的摘星崮頂,想拍幾幅大氣點的照片,向全國書畫攝影展投稿。
崮頂生產隊王隊長打發小福子——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領我在崮上看看走走,從崮頂向四下看,峰巒起伏,綿延不斷,真是美不勝收。
吃過晚飯,王隊長安排我住在他家。我說:“我想在崮頂最南邊,拂曉拍攝一幅‘群峰迎曉’,傍晚拍攝一幀‘摘星落霞’的照片,曝光需很長時間。如果方便,我能不能住在崮頂最南邊的那家。”此言一出,全屋的人一下全都愣在那里,一個個張大了嘴巴。瞪大眼睛一齊看著我!我一見這個架勢,忙問:“怎么?那家有問題?”“沒,沒問題,沒有問題。”王隊長一邊說一邊看了看炕上坐著抽煙的一位老人。這時我才看見炕邊坐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他滿臉皺紋,雪白的胡子垂在胸前,拿著一桿大煙袋正瞇著眼注視著我。老人看了一會,問了一堆稀奇古怪的問題:“李同志,祖上哪里,離這多遠,結婚沒有,有沒有孩子?”我見大家對老人都很敬重,就說:“我家在南京,離這有一千多里,已婚,有一男孩。”老人想了一會,磕磕煙袋說:“李同志愿意去,就讓他去吧。”老人把煙袋一揮:“你去把潘石柱叫來,我有話說。”王隊長應了一聲走了。
不一會,潘石柱來了。老人把他叫到跟前,附在他耳邊說了一陣,石柱似乎有些不太情愿,老人眼睛一瞪:“就這么定了,你要照顧好李同志。慶泉,你看這樣,從明天起李同志就在他家吃飯,隊上給記工分。”“中!”看得出,老人在崮頂上有絕對的權威。潘石柱把我的包拿起來,向我示意:“走吧。”我隨著石柱來到他家。
潘石柱家有三間堂屋兩間東屋。我住堂屋,他們住東屋。由于爬了一天山,渾身又酸又疼,不一會就睡著了。半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就被一陣隱隱約約夾雜著哭泣的說話聲驚醒,仔細一聽,從東屋傳來斷斷續續的幾句:“那不是害人嗎……”“二爺爺打聽過,一千多里……不丟人……”“嗚嗚……”這是怎么回事,我百思不得其解,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李同志,起來吃飯了。”我一骨碌爬起來,已是早上九點多了。石柱媳婦端來一碗稀飯、四個煮熟的雞蛋、幾棵大蔥、一摞煎餅和一盤咸菜:“莊戶人家沒什么好吃的,您將就著吃吧。”昨天夜里沒看清楚,今天一看,石柱媳婦長得真是太漂亮了,中等身材,桃圓臉,眼睛水靈靈的,像閃亮的黑玉,皮膚不是很白,但顯得非常健康。
“李同志吃飯了?”王隊長走了進來,把手里拿著的老母雞一舉,“中午把雞殺了,給李同志補補。”石柱媳婦接過雞紅著臉低頭走了出去。王隊長告訴我,他今天有事下山,還讓小福子陪我。
一會,小福子來了:“李叔叔,你沒事吧?”“你看我有什么事?”其實,直覺告訴我,這里邊肯定有事,可是什么事又說不清楚。
我拿著相機在崮頂上想拍幾幅社員的生活照,可人們一見我走近,馬上就避開,像有意躲著我。我覺得人們的目光始終在注視著我,還有人唧唧咕咕地小聲議論,感覺得到他們是在談論我。本來很好的心情,完全被破壞了。一天下來,我沒有拍攝幾幅照片,早早地來到王隊長家,想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隊長還沒回來,只有二爺爺一個人在那里。一見我,就笑呵呵地說:“孩子,我知道你會來。你放心,這是件好事,救人的事,只有你能干。這崮頂上,我說了算,不用怕。還有,完事后你馬上把這個東西拿到炕下燒掉,保你沒事。”說著神情虔誠地從懷里掏出來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從中拿出一個黃紙包來交給我。一番舉動使我更摸不著頭腦,到底是什么事呢?不一會,王隊長回來了,和二爺爺會心地一笑。看得出,他們之間肯定有默契,這個默契又好像與我有關,但不像是壞事。憑我一天多的接觸,他們不可能讓我干壞事;但也絕對不會是好事,如果是好事,他們也不會這么藏頭匿尾。
晚飯是石柱端過來的,很豐盛。除了幾樣蔬菜外,還有一盆雞湯,石柱拿出一壺自己釀造的柿子酒,和我一起喝起來。飯后,石柱要借我的手電用一下,我給了他,就早早休息了。
半夜,又聽見東屋內有動靜。就聽他們小聲說:“這是隊長給買的香皂和雪花膏……”“這能行嗎……”“二爺爺說……不要緊……快洗吧”原來他們是在洗澡。我不由得暗暗罵了自己一句:“無聊,聽人家洗澡的悄悄話。”又一想,不對!在這崮頂上水是很寶貴的。聽宣傳部老劉說,山上用水一般有四個步驟:先洗菜,后洗臉,再洗衣服,最后喂豬。這洗澡得用多少水?一會又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
我夢見回到了家,愛人睡我身旁,散發出女人特有的馨香氣息……我翻身把手搭在“愛人”的身上。突然,我一個激靈,我的手真的搭在一個女人的胴體上!借著月光,我看見一個赤裸的女人躺在我的身邊!“你是誰?你要干什么!”我嚇得一下子清醒了過來,翻身就去摸手電筒,這才想起來被石柱借走了。“李同志,是我,你、你、你睡了我吧!”原來是石柱媳婦!“你說什么?你,你這不是害我嗎!快、快、你快走!”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我的頭頂,我語無倫次地高聲喊道。這時,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心里想,完了!今天我落在了一個精心策劃的陷阱里,就是有一萬張嘴也說不清了!我不再想什么,也不再希望什么,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徹底的完了!這時,門外傳來一個不大的聲音,但在我耳邊不啻是響起一聲炸雷!是石柱的聲音:“李同志,我們不是害你,求你救救我們,你就睡了她吧。”石柱媳婦已經跪在炕上:“我不是壞女人,從小到大從沒給男人睡過,這都是命中注定,你就可憐可憐我們,睡了我吧!”月光下,石柱媳婦那一頭秀發像潑灑下的瀑布披在肩上,胸、頸和雙肩呈現出均勻美麗的線條,由于羞澀和害怕,渾身戰抖著。“李同志,我怕你不敢睡她,才來告訴你。記住二爺爺的話,完事后把那個黃紙包燒掉。”“石柱,你別走!你,快穿上衣服!你們不把話說明白,我今晚就是死了也要下山去!”我赤腳拉開房門沖出門外。潘石柱跪在門口,差一點被我撞倒,石柱媳婦披著一件褂子也從屋里跑出來,兩人抱著哭成一團:“這都是我們的命不好,咱認命吧!”哭聲里包含著痛苦、惶恐、絕望和麻木,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為之動容!“你們先不要哭,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一定要說清楚!”我態度堅決地說。夫妻二人哭了一陣,石柱才拉我到屋內點上燈,說出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
石柱媳婦娘家在崮下二十里的陳家莊子,18歲時她與本村一青年訂了親,不曾想,那青年不到一年就得病死了。后來,又先后與三個青年訂過婚,結果一個死于車禍,一個死于排啞炮,一個砍柴掉下懸崖摔死了。當地人都說她是山魈附體,誰也不敢娶她。因崮頂窮,不好找媳婦,石柱就把她娶上了山。結婚第一天,她就把這個事情告訴了石柱,夫妻倆哭了一場,從沒敢同房。二爺爺知道這事后,下山找“崔半仙”求破解之法。那“崔半仙”說只有“天解”才成。“天解”就是遇到一個第一次到崮頂的外地男人,和她睡一覺,山魈就會附在那人身上被帶下山去。但必須是那男人自己主動要求住在石柱家才有效。那“崔半仙”說,山魈是個獨腿怪物,走不了遠路。如果來的男人家在二百里路以外,到半路就會被甩下,只要在半路上燒一道符子,把它鎮在那里,就不會害人了。可是等了四年,就從來沒有遇到過主動要求住在石柱家的外地人。隊里和二爺爺商量,由全隊幫助他家建起了崮頂最好的房子,就是想讓第一次上山的外地人主動要求去住。
石柱說到這里,嘆了口氣接著說道:“這一次,你自己要來,可又不肯干這事,看來是命中注定,不好強求,給你添麻煩了。”說完石柱又流淚不已。
我被他的講述震撼了!破除封建迷信喊了這么多年,還經過了“破四舊,立四新”的疾風暴雨,這里的人竟還是如此愚昧,如此迷信,我感到十分震驚和悲哀,也為他們的善良而感動。我決心幫助他們!我說:“既然如此,可能我就是那個‘天解’的人,這個忙我幫。”石柱一聽,馬上破涕為笑:“兄弟,你是個好人,天不早了,你們趕快上炕睡覺吧。”“不,你們先回去,我破解的辦法和別人不一樣,我得準備準備,明天再說。”石柱兩口子高高興興地回去了。
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明天怎么“破解”。如果向他們說明道理,一時半會兒他們肯定不會相信;跳神裝鬼我又不會。后來我想起在學校演節目搞布景時的一些方法,于是,一個近似荒唐的方案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想,只要搞得嚴密,應該不會出現問題。
第二天,我先到二爺爺那兒,儼然一副神秘的樣子,說我一上山就發現石柱家有山魈的蹤跡,今晚就把山魈鎮住。請他安排一應事項,并囑咐千萬不能聲張。看我這樣安排,二爺爺果然相信了我的話。
中午,我把門窗堵上,把從各戶借來的鏡子擺在不同的角度。又檢查了相機的閃光燈,把快門定到自拍,藏在柜子頂上。
晚上,我讓石柱媳婦穿上結婚時的衣服坐在炕上,門外擺好供品,燃起香、燭。請石柱和二爺爺到屋里坐在門口兩邊,其余人員都退到二十步以外,按照我的安排行事。一切就緒后,我煞有介事地嘟噥著誰也聽不懂的話,手舞足蹈,三轉兩轉悄悄按動了快門,迅速轉回石柱媳婦面前。“嚓”燈光一亮,在黑暗中就像打了一個閃電!二爺爺、石柱、石柱媳婦和門外的人們一聲驚叫!窗外鑼鼓、銅盆齊鳴,篝火燃起,王隊長親自舉著鍘刀向山口跑去,要把山魈趕到山下!人們全都相信山魈從此被驅趕跑了!整個效果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后來,我的三幅作品入選全國攝影展,其中《摘星落霞》還得了獎。再后來,摘星崮也被辟為沂蒙山區72崮旅游風景區的中心景點,也再找不到當年那封建愚昧的影子了。
(責編 志 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