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建新：２０年與荒誕臉對臉

20年前《黑炮事件》剛剛震動中國影壇時，我還太小，哈哈一笑，當喜劇看了。成年后懂了些事理，無意中再看，就很驚異于影片由一枚象棋子所引發的種種社會荒誕。從此記住了影片開頭的“黃建新作品”。

約到黃建新采訪并不容易，他總是很忙。最近，他正為一部跨國合拍片擔任監制。由導演當監制，掛名而已，可黃建新卻真是“監制”到了事無巨細。

我們的話題首先從《求求你》開始。這部新片表面上看，是一起女大學生被強奸未遂的懸案，全片情節撲朔迷離好笑不斷，可在故事背后，卻直指社會人心的處處荒誕。

可能有的觀眾會對《求求你》的大結局感到迷惑甚至排斥：一生都以能爭得社會榮譽為信仰的老勞模，如今居然也與造假的村干部們合謀，在假葬禮后死而復生。于是讓一直跟蹤調查的記者，在故宮午門前看到老勞模還魂現身，就像撞見鬼一樣驚得天旋地轉……可這樣的開放性荒誕結尾我卻非常喜歡。影片中對每一種虛假社會事件的悖反逼近，都不由得讓我對現實生活陷入更深的困惑，以至于最后開始質疑電影里的所有——人！正如加謬的《局外人》、卡夫卡的《變形記》，一旦文學創作質疑到人本身，其所表現出的精神本質，才可謂是真正的人生荒誕。

我問：在《現代漢語詞典》里，前后對荒誕和荒謬分別作出如下解釋：極不真實，極不近情理；極端錯誤，非常不合情理。我們現在姑且忽略它們之間細微的差別，那么，我看了你的電影，覺得處處都揮灑著荒誕或說荒謬的意味，你自己對此是怎么看呢？

黃建新：每個人表面都在很認真地做自己，似乎什么都對，其實卻大錯特錯；有時可能人人都感覺一件事好像出了錯，可結果它卻對了；也許現實中的這種悖反，就是你要問的荒誕吧。

而我，更感興趣的則是，究竟是怎樣的成長環境和人生經歷，才使得黃建新由不自覺到自覺，逐漸走向了不可逆的電影荒誕呢？

黃建新肯定地回答說：成長的故事決定了我一生所有的東西。

黃建新出生在西安市里一個叫“五柳巷”的地方。那巷子據說在明朝時，曾是尋花問柳之地。到1949年，經房管局重新分配，巷內的住戶漸漸復雜起來，既有民國舊小說中的原型人物陜西軍閥，也有幾位秦腔界的名旦和一些市井雜人。在這樣一種既不失儒雅文化又不離普通百姓的居住背景之下，有些大人待孩子和藹可親，而有些卻總是恨恨的。其實，誰好誰壞，孩子心里也都明鏡似的。這就是黃建新最初對五柳巷的零星童年記憶。

黃建新：文革剛一開始，巷子里立刻就人妖難分了！原來對我們很好的大人，都被批斗；而那些平時對我們兇巴巴的，卻都戴上紅袖章耀武揚威。咦？我開始覺得有點怪：怎么好人、壞人一夜之間都顛倒了呢？

一說起自己的少年經歷，黃建新的眼睛像來電一樣突然亮了起來——

我初一當了紅小兵，不上課，天天和同學值班護校，可怎么等，也沒見階級敵人來搞破壞。

還有，毛主席一發表“最高指示”，街上就慶祝游行，我們就油印傳單，然后一起沖進西安市中心幾棟最高的大樓。先逼著人家伙房開飯，“最高指示”都下來了，還敢不給紅小兵開飯？白吃白喝一通，就沖上樓頂平臺，先模仿電影《風暴》中施洋大律師講演揮胳膊的姿勢，把“最高指示”一沓一沓投撒下去。散完傳單，小肚子也脹起來了，于是大家就排成一行向樓下尿尿，街上游行的人還以為是天上下雨了呢！

回憶起當年，黃建新異常興奮，表情夸張、動作起伏，如演五禽戲般繪聲繪色。

那時候自行車上都得安個自磨燈，車一蹬起來就發光。沒燈的車晚上不準騎。我們不上課，就幫警察上街執勤去，誰沒燈就把他攔下來教育。可有人騎車見查燈的就逃跑，生攔也攔不住，于是我們就想各種招兒，把樹枝削成木箭，然后六人并排一站，見沒燈的就吼：站住！不站下的，就往輪子里射箭，車輪條全都被別斷了。一群孩子哈哈樂。

到農村學農，跟貧下中農關系搞得特別好。回城一個月了，大家還想農村。坐車半個小時的路程，就利用夜里回村里再看看。男生一去女生也要去，我們不愿意帶她們，嫌煩，可女生還是跟我們上了火車。晚上11點到站了，我們在前頭走，女生在后頭跟。我們就派一個人藏到玉米地里，軍大衣一翻過來就是白的，象鬼一樣在玉米地里走，把女生們給嚇的，她們只好沿大路繞大圈走，我們抄近路早找屋子睡覺了，第二天早上六點半雞一叫，女孩才進村來。哈哈，黑燈瞎火地在外面溜了大半宿。

身邊一件事情的突發，讓少年黃建新在愕然中心生疑慮：他最要好的同學水牛一家人，忽然就被遣送下鄉。理由是水牛父母都是國民黨軍醫，軍醫就要動刀子，而動刀子就會殺人害命。黃建新當時怎么想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整天都在一起，哪個同學病了，水牛的爸爸從來都是熱心地治病救人，怎么可能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呢？

講完這些，黃建新若有所思地說：當種種困惑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某一件事情會突然刺激你產生懷疑；當這種懷疑漸漸成了思考的動力的時候，我對眼前所有的一切，就開始有自己的想法了。

這時，黃建新略微愣了愣神，繼而正了正身子，忽然一拍大腿，茅塞頓開地說道：老問我電影里的荒誕是什么，現在我知道了！當所有成年人一本正經做的事情，跟孩子最純真的天性觀察發生劇烈沖突時，這就是荒誕感的開始。

法國的荒謬大師加謬說：“人一旦在平庸無奇、習以為常的生活中提出了‘為什么’的問題，那就是意識到荒謬，荒謬就開始了，而人也就清醒了。”

看黃建新的電影，會覺得內在張力很大。不僅細微之處蘊藏了很多東西，而且片中所表現出來的諸多感覺更如同靈光一現，形散但神不散；拍攝手法，也不像是照本宣科而來。因此我猜想，黃建新是個異常敏感的人，甚至有恐懼感。而且，在實際拍攝時，他臨場發揮的成分可能會更多，一些原本藏在他心里的意識流，直到拍攝時，才最終流露出來。

我試探著問：恐懼感從什么時候開始有的？

黃建新并不猶豫地說：大概是5歲時，媽媽帶我去看豫劇《牛郎織女》，有一幕，就是那個披著兩塊布的牛一出來的時候，燈光一開，音樂一響，我就害怕了，跑到最后一排，藏到椅子后頭去。我后來發現，我對聲音特別敏感。

我每次拍片的心理過程特別復雜。為什么實拍的時候，我老在現場晃悠呢？我喜歡用一個詞叫“捕捉”。我不是到現場去制作和表現，而是在捉，捉我心靈中的一種感覺。如果只是讓我去按劇本一條一條地拍，那我根本找不到創作的興奮。有一次，劇本上的16個字，結果我們捉了仨通宵。

在我看來，黃建新的捕捉不僅貫穿影片始終，他的捕捉甚至已經蔓延到影片的片名了。黃建新作品的片名總是讓人感覺很有特色，我奇怪他是怎么琢磨出來的。

1990年我從澳大利亞回來，剛下飛機，就看見“別理我，煩著呢”，就是那個文化衫。我的感覺是什么？中國的文化可能要發生重大變化了。打破了中國事事鄉音的這種文字規律，有了新鮮感。別理我煩著呢，你用正經詞兒還真不好說出來。我覺得有意思。劇本寫完了以后，當時叫“左鄰右舍”，太沒勁兒了，起片名吧，所有人都坐那兒起，其實我特喜歡一個片名——“挺著，別軟”，可到廠長那兒，廠長笑了半天，說電影名不能這樣叫。我說這是好詞，我們要挺直了腰不能軟下去，挺直別軟，沒錯啊，又很有新鮮感。可就是不讓叫，只好叫《站直啰，別趴下》。《誰說我不在乎》，本來的名字是“媽媽到了更年期”，可還是不讓這么起名，誰更年期呀？你什么意思？之后，我就希望片名能是一個動態的詞，動作的感覺比較強的那種。比如，求求你，你會有表情；背靠背臉對臉，你會有想像。

整個一漫畫書的名字么。我哈哈大笑著。

我這個人性格方面有多樣性。有時候像小孩，比如，一到拍片現場我就玩開了，特別像卡通片里的人物；可靜的時候呢，又特別愛想、愛悟。我拍電影就是看那種孩童的感覺還能不能在電影里表現。

我問：你就像一只電影獵豹一樣，一直在創作過程中捕捉著人生與社會的荒誕。那么，你感覺這20年來，做到自己認可的最好了么？

沒有，正因為一直覺得沒做到最好，因此還想繼續去拍。所以有時找人家投錢，我說600萬就差不多了，人家說給你400萬行不行？我回來摳摳算算，再跟演員商量商量，咱們都讓一讓，就可以拍了。于是大家說：那行，就讓吧。于是電影拍出來了，就是這樣。我的愿望其實一直都是在實現的過程當中。原來看到黑澤明說“越拍電影越不知道電影是什么”，感到不能理解。但是等拍著拍著我發現電影可以無限擴展時，才知道自己很渺小、能力有限。拍電影真正吸引我也就在這里，它充滿挑戰，不是單靠經驗就能完成的。在表達荒謬感時，它可以外表極其平靜，但內里極其復雜。拍電影就是一個捕捉和尋找的過程。所以我的很多電影可能并不完美，但它們都是我一直努力在追的過程。很累，也很有意思。

黃建新曾經說過：我希望電影是一個載體，但愿我能夠把自己的部分生命賦在電影里。有一天，我的聲音停止了，可我電影的聲音還再繼續。我就是喜歡把藏在自己心里的很多意思，用電影傳達給觀眾。這是我拍電影的初衷，我只是從來沒忘記這一點而已。

面對當今內地電影的慌慌忙忙和急功近利，清醒的黃建新一直都執行著自己的“退一步法則”。他說，退后一步才能看得清前邊。從他的電影里，我們更能感覺到他清晰的行為脈絡和有條不紊的創作節奏。

用黃建新自己的話說：法國有一部電影叫《壞血》，我覺得這名字真好！無論是什么類型的電影，里邊都應當流淌著導演本能的血液。哪怕是壞血可它也還是血，總不能一部電影拍下來，從導演創作血管里流出來的都是白水，你說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