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魁跑出郵局,在路口叫輛出租車,直奔上午的演出地。半路上手機不停地震動起來,每動一次,他的心就覺得被揪起一次。當看到是大志的電話時,不由長出一口氣,說句“快到了”便掛了機。
一路上,他往嘴里胡亂塞些止疼片。半個月來,這嗓子是越來越疼。今天早上還吐出了血絲。
二魁做夢也不會想到,他這個喊起來比驢叫還要響亮的嗓子,現在竟成了掙錢的“家什”。一個半月前,二魁收到了媳婦的信,媳婦說他爹住進了醫院,家里急缺錢用。大志和他去老板那里借,老板說年底一起結,況且他才來兩個月。回工地的路上看到辦喪事的人家,院里擠滿披麻戴孝的人,個個搶天呼地地慟哭,場面很感人。
“真孝順哪!”二魁感慨地說。
“孝順他媽的頭。”大志不屑地笑了。
“請來的都是,”大志見二魁望著他發愣,又說:“這些哭喪的都是雇來的,一小時50塊呢,嗓門大的能掙100。”
二魁破天荒聽到了這種事,差點把眼淚笑出來。”
“他們一小時比咱一天掙的還多。”二魁艷羨得要命。
“我也可以吧?”二魁自言自語地說。
“你哭兩句我聽聽。”大志調侃著問。
借錢的郁悶還沒散去,胸中堵得厲害。他突然有發泄的欲望。
“我嘞爹呀——”
一聲既出,頓驚“四座”,院兒里的哭聲戛然而止。個個鴨子似地引長脖子,找聲音的出處。這時,見一中年人,撲騰騰地跑出來,一把薅住二魁說:“小兄弟,哭吧?每小時80,正缺人呢。”
于是,二魁“下海了”,加入賣哭的行列。
他更沒有想到,這一哭竟令他成名。就連一些鎮上的老太太也開玩笑地說,我死后就找二魁哭,一人頂十人響亮,就是到了閻王那里,誰也不敢低看咱。
剛開始,附近的村民隔三岔五找上門。后來,遠方的客人慕名而至。再后來,他們干脆辭掉工作,干起賣哭的“生意”。大志在此地打工多年,人熟地熟。現在,他每天都在火葬場門口洽談業務,接下來還準備散發小廣告。為聯系方便,二人都買了手機。
車子一進村口,他便聽到了樂器聲,渾身來了精神,腦海里浮現出一張張跳動的“老人頭”。大志昨天給他說過幾遍,今天這主兒可是上千萬身價的人,一小時為他開出500元的工資。沒等車停穩,大志就把他拖下來。一個勁地埋怨來遲了。扯起他奔向那座裝修豪華的院子。大院里早已跪滿賣哭的人,并都在竭力“表演”,哭聲和樂隊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場面甚為壯觀。
大志將他帶到一胖嘟嘟的中年男人前,頭搗蒜似地又鞠躬又哈腰。
“大哥,他就是二魁。”
“他——”那人揚了揚眉毛,臉上露出見面不如聞名的神情。他看不出面前這個黑不溜秋的小伙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大哥,他嗓門大著呢。”
男人還是沒信的意思。
“來兩句,來兩句。”大志推他。
“我嘞爹啊——”
一聲巨響,如驚雷般劃破長空,頓感天搖地撼。喧囂的小院頃刻間鴉雀無聲。目光都直刷刷射來。男人后退兩步,側身護住耳朵,表情驚詫。隨即露出滿意的笑。
“能哭多長時間,我付多少錢,每小時再加一百。”那人看著滿眼淚花的二魁,闊氣地說。
二魁興奮得差點沒跳起來,連中年男人上了奔馳轎車也沒發覺。他仿佛又看到一張張舞動的“老人頭”。眼淚滾滾而下。
“二哥,今天咱賺2000塊。”大志興奮地在屋里轉悠。
“這500歸我,剩下的歸你。”大志說。
“明天有兩家,每小時只肯出100。”大志又說。
“行,接。”
“二哥,你出名嘞,你就像獨唱演員一樣,那些人給你陪唱都寒磣。”大志的嘴樂得還沒合上。
從小因嗓門大受盡村人嘲弄的二魁,沒曾想到還會因為這嗓子,有揚眉吐氣的一天。不過有時候,他也覺得像在詛咒自己的父母。可他不迷信,他倒覺得自己是在積德,替那些個子女們。更為重要的是,他的哭聲正在延長著父親的生命。一星期前,媳婦打來電話,說爹是肝癌后期,每天疼得無法忍受時,只能注射一種叫“杜冷丁”的藥水,這種藥很貴。以前賣哭時總用清涼油弄出眼淚,現在不用,哭時,想想病床上的父親就行了。
說心里話,他很看不起那些子女們。自己的父母死了,自己不哭,反而雇人哭。仿佛雇的人越多,自己就越顯得孝順。而自己呢,不在父母靈堂前掉一滴眼淚,反而像監工一樣,監督賣哭的人。更有甚者幾個兄妹之間,還會在靈堂前大打出手。無非為了什么“房子”或“折子”之類的東西。
此時,已是深夜,疲倦陣陣上涌,并不上頭。他不時看看手機,看到電池和信號都正常時,又表情復雜地裝入口袋。他正等待妻子打來的電話。
這會兒嗓口疼得不厲害了,只是感覺脖子在變粗,出氣時能聞到惡臭味。忍住疼,吐了一口痰,卻是一團烏黑的血塊。
“我嘞爹呀——”
天快亮時,二魁被大志推醒。
“哭啥呢,做夢吧?”
“我夢見我爹死了,我哭不出聲音來……”二魁淚流滿面,神情凄愴。
“這是4000塊,等郵局上班了你先寄回家吧。”大志在被子下掏騰了半天,取出一年的積蓄。
“不用,你還是寄回家蓋房吧。”
大志沒說話,丟下錢出去了。走到門口又回頭說“寄了錢趕緊來。”
手機已有二十三個小時沒震動過了,二魁越發顯得六神無主。此刻,他怕手機響,恐聽到不好的消息。又恐手機不響,怕聽不到父親的近況。
中午,在雇主家吃飯時,手機突然在口袋里震動起來。他猶豫地翻開蓋子。那頭傳來了妻子的慟哭聲……
二魁頓感天旋地轉,堆在了地上。
“我嘞爹啊……”
那天所有聽二魁哭過的人都說,二魁哭得最真,最實。
當晚,二魁住進了醫院,高燒七天不止。半個月后,他出院了。
在那黃土堆起的墳塋上,有新草破土而出,已褪色的紙幡在秋風里無助的搖曳。立于父親墳前,面色蒼白的二魁,淚如泉涌,嘴唇雖極度抖顫著,嗓子里卻發不出一絲絲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