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狐貍夜總會

一

久別重逢的那一刻，殷梅差點認不出我了。而我更是對她的變化瞠目結舌。第一感覺告訴我：殷梅已經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個老婆了，她完全變成了另一種類型的人，是那種無論男女老少從身邊走過都會情不自禁回頭看幾眼的女人，——修長而不失豐腴的身軀，如瓷器一樣鮮亮、白皙而富有光澤的肌膚，風情萬種的眉眼，叫人心旌搖曳。我覺得她與我老婆那個女人毫不沾邊，甚至與遙遠的鴉嘴鄉也沒有任何聯系。相反，她只能使人聯想到美酒、咖啡、玫瑰、華爾茲和諸如此類的事情。

在所有外來打工的人當中，我可能算得上是混得最慘的一個——來廣州兩年，不僅沒攢到一分錢積蓄，反倒讓自己相依為命的老婆殷梅跟別人跑了！而我的老家鴉嘴鄉的人們卻在傳說我在廣州“發了”，他們從遙遠的鄉下跑來“投奔”我，求我幫他們找事做，替他們告狀什么的，卻不知道我早已流落街頭，連乞丐都不如。

現在，我除了尋找我老婆殷梅之外，已經完全沒有心情做任何別的事情。因此，我也就沒有工作，沒有錢，我的食物來源也只好依賴寫字樓的樓梯口擺放的垃圾桶。一到午餐時間，我就打起精神背上文件包，裝成應聘者的樣子行色匆匆地穿梭于各個樓層之間，見機搜尋被那些胃口不好的白領們丟棄的一次性飯盒。

走投無路的時候，我曾經忽發奇想主動與一位報社的打工記者聯系，出賣自己流浪街頭的一組照片，讓它們與一篇報道我的奇特經歷的《鄉土詩人千里尋妻》一起刊登在晚報新辟的“城市星空下”專欄里，圖文并茂地占據了幾乎整整一個版面，甚至不惜讓他用了我的真實姓名。

與此同時，我一直在公共場所見縫插針地偷貼“牛皮癬”尋人啟事，有一天晚上被幾個拖著棒子巡邏的聯防隊員逮個正著，打了個半死。我被他們關了幾天幾夜，后來，我咬破舌頭裝成吐血昏迷的樣子被送往醫院“急救”，伺機逃跑出來。就在我東躲西藏餓得兩眼發黑的時候，我兜里那只沉默了很久的ｃａｌｌ機突然響起來。我以為又是那打工記者在找我收集素材，就沒有理睬。但那ｃａｌｌ機幾乎每隔一分鐘就響一次，讓我心里發慌。我從包里掏出ｃａｌｌ機打算扔進垃圾桶了事，卻一眼看見了殷梅反饋的短信。

而眼前這個殷梅卻讓我對此前的那段共同經歷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

二

記得高中畢業那年，我高考落榜回家種地，灰心喪氣之際，殷梅約我去爬山。殷梅當時是許多家境優越的男生爭相追求的“校花”，但她居然對我這個天天啃山芋的特困生情有獨鐘，她用自己積攢的零花錢給我買了一套嶄新的中山裝換下我那身穿了三個學年的“學生裝”。我哭了，在秋風勁吹的群山之巔，我倆緊緊擁抱，面對滿山紅葉訴說了一整天的山盟海誓。而今，這套中山裝早已被我穿得破爛不堪，辨不出本色，就像倆人破損、褪色的情感，但它仍然無論春夏秋冬不棄不離地穿在我身上。

來廣州打工的頭一年，我和殷梅碰了無數次壁，殷梅卻并沒有對我說過一句怨言。有一次，一家公司的老板“破格”錄用了她，那老板齜著黑黃的煙屎牙熱切地對她說，只要她愿意，不用干活就可以讓她過上“幸福”生活，他甚至暗示可以讓我也得到一筆可觀的“補償費”。殷梅朝他的胖臉啐了一口。后來，雖然陸續找到過幾份工，干得也還不錯，但都是因為有人“看上”殷梅而不得不離開，最后只得以撿破爛為生。

殷梅撿垃圾倒也安份，起早貪黑勤扒苦作，一天掙個三五十元錢她都很滿足。直到有一天傍晚，殷梅在與同伙們爭搶廢品的時候發現了一個懷抱嬰兒的女孩子。那女孩把半個身子探進垃圾桶里奮力扒拉，一只臟黑的手將扒拉到的糊狀物貪婪地送進嘴里。殷梅呆呆地凝視著她，那張糊著垃圾的端莊白皙的臉，看上去還不到二十歲……殷梅感到那女孩“吸溜吸溜”的吃食聲像刀片一樣在她心頭劃來劃去，便放下手里的瓶瓶罐罐，跑到對街的餐館買來一份盒飯遞給女孩，卻被冷冷地拒絕了；殷梅又從兜里掏出僅有的幾張鈔票遞過去，那女孩竟然一甩手打飛在地，并朝殷梅臉上啐了一口：滾開，你個臭垃圾婆也要來羞辱我的自尊？！

那天晚上，殷梅徹夜難眠。她哭著對我講述這件事，反復傾訴她當時的感受。她說：我從那女孩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命運……

從此后，殷梅變成了另一個人，她不再一門心思撿垃圾了，她漸漸喜歡上了廣州林立的高樓、車水馬龍的大街和燈紅酒綠的夜晚，并且愛打扮起來。她不愿意回到我在露天搭建的窩棚里住，嫌那里臟、臭、蚊子多。她嫌撿破爛收入不高、又臟又累，公安、城建、環衛的人時不時“突然襲擊”，一旦被抓住，先罰款后遣送，一來二去血本無歸。這期間，我們開始吵架，互相指責。殷梅結識了一位人稱“破爛王”的老頭。那老頭很熱心，一有風吹草動就在第一時間趕到我倆的住處通風報信，使我們一次次躲過了“突然襲擊”。老頭經常幫殷梅干這干那，還教她一些“捱世界”的本領。殷梅常在我面前夸那老頭“有本事”。一天深夜，那老頭突然一陣風似地跑來大叫“公安來了”！一場混亂過后，殷梅失蹤了。

此后，我四處尋找她的下落，甚至麻著膽子找那些突襲我們的“大蓋帽”打聽。一個同行這才幸災樂禍地告訴我：就在那天晚上，趁“兵荒馬亂”之機，殷梅和那老頭子一起私奔了……

三

我和殷梅見面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直奔最近的酒樓。酒足飯飽后，殷梅帶著我馬不停蹄驅車前往“時代廣場”，花去一摞嶄新的老人頭，將我身上半年未洗的破舊中山裝脫下扔進垃圾桶，換上鮮亮晃眼的時裝。其間，面對我的一大堆質問，殷梅只回答了兩點：第一，她現在做進出口生意；第二，我現在絕對不要再提過去的事。

到了殷梅購買的房子里，我迫不及待撲向殷梅，殷梅卻從容推開我的手說：先去沖個涼，把自己洗干凈 了……音響里正放著劉德華的那首《把根留住》。我在半醉半醒中瘋狂親吻殷梅，我的嘴唇像兩片膠皮糖似的與她牢牢膠合在一起，像干渴瀕死的人吮吸最后一口甘泉。我抱著她，恨不能瞬間合二為一，那份顫栗和酥軟，激情和狂野，幾乎是到了世界末日。我有一種得到了新生的狂喜，而與此同時，我也異常清晰地感覺到：那個熟悉的殷梅已經里里外外變成了另一個人。那寬大奢華的臥室、錦緞如水的床鋪，使我想起了我和殷梅結婚時的窘迫；而更讓我稱奇的是殷梅的一雙手，——柔軟，白嫩，性感，我覺得我是第一次見到。想當初，倆人在一起的時候，殷梅的手可是有一些硬繭和裂口的，摸起來像樹皮一樣粗糙……我一時間分不清究竟哪一雙手才是真實的。

后來，殷梅變魔術似地弄來一本貼著我照片的“北京大學碩士學位”證書，還有一袋打印精美的“求職簡歷”。然后，她領著我帶上這些東西找到一位被她稱作“付區”的矮胖男人家里，如此這般插科打諢了半天，最后，“付區”答應介紹我去一家公司上班。

我就這樣很快在這座城市里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位置”，成了一名令人羨慕的白領。這種變化使我疑心自己不是生活在人間，而是游歷在一個長長的美夢中。我甚至開始重新寫起詩來。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路過珠江邊的“藍狐貍夜總會”，無意中看見殷梅半裸著身子與那個矮胖的“付區”相依相偎著鉆進一輛紅色的轎車里……

四

我現在總算明白了殷梅的真實身份。是啊，她沒有騙我，她的確是在做“進出口”生意。難怪她每天都要花那么長的時間精心化妝，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猶如一個純潔美麗的少女！

我經受了又一場死去活來的精神折磨。我想殺人。在等候殷梅回家的幾個小時里，我把那套豪華舒適的三居室翻了個底朝天，把搜查出來的一大堆五顏六色的淫穢畫刊、影碟、性用品、書信、照片、假發和所有可疑物品砸了個稀巴爛。然后，我喝得亂醉如泥守候在門口，打算等殷梅一進門就把她痛打一頓。但是，當殷梅進門的一剎那，我那變得鐵石一樣堅硬的心腸竟然一下子軟下來。我把手中的酒瓶砸在自己頭上，血流滿面地倒在地板上……

后來，我們終于進行了一場推心置腹的深談。

但我始終說服不了殷梅，就像一個窮人說服不了富人一樣。殷梅總覺得她現在多少算得上是一個幸運兒。殷梅不認為她和那個“破爛王”私奔是什么丟人的事，相反，她說幸虧當初一咬牙一跺腳跟著“破爛王”走出了我的臭窩棚，她之所以能夠混到今天這一步應該歸功于那個經驗豐富的糟老頭，雖然他只不過是個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老混混。

殷梅現在可以悠然自得地出入各種燈紅酒綠的場所，卻不必為她的任何消費買單，她雖然不是什么大款、大官，但卻與他們保持著長期的良好關系，與他們的生活并無太大區別。在這座城市千百萬人為生計奔走于炙烈的日頭下的時候，她卻可以衣食無憂地躺在高入云天的五星級酒店里洗桑拿，或者悠然自得地隱匿在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打高爾夫球。殷梅無意放棄她已習以為常的這種生活，而我卻極力想要重續那段海誓山盟的鄉下愛情，兩人都無法改變對方。我的勸說過于蒼白，基本上不具效力。

于是，我們又開始了一段馬拉松式的爭吵……

殷梅有時也被我的執著打動，覺得她傷了我的心，讓我吃了太多苦頭，可她卻又實在無法忍受我的“偏執”。于是，我們只好選擇第二次分手。確切地說，是殷梅不愿意再和我住一起。她說我總是讓她感到一種難以解脫的束縛和負罪感，她斷然拒絕了我提出的和她一起回鴉嘴鄉的請求。

我病了，殷梅來看我。她用臉龐溫柔地摩擦我的胸膛，好像是在向我表示歉意。殷梅的紅唇滾燙地印在我眩暈的額頭上，這樣熟悉的愛撫，這樣陌生的香味，使我感到透徹骨髓的迷惘，我原本虛弱無力的身體迅速膨脹，變得無比堅硬。我不顧一切地把殷梅墊在身下，熱切地進入她的身體。

世界一片虛無，思想在靈魂的最深處寂靜無聲。我們輕而易舉便找到了相互溝通的門道，在這里，我們共享不帶任何雜念的歡愛，拋開了所有煩心的爭吵和不快，如此殷切、如此專注地相互奉獻和索取，仿佛是為了抓緊最后的時間了卻此生心愿……

我們從驚濤駭浪中平復下來時，房間里彌漫著酷似魚腥味的體液氣息。那是生命殘存的氣息吧，我想，我要延續自己的生命、要生養一個兒子，可這卻是不可能的。漸漸萎縮的下體更使我感到了一種徹骨的陰冷和失望，似乎自己已變成了一條擱淺的魚。

我死人一樣地躺著，忽然間悲從中來。

五

我和殷梅又和好如初了，倆人恢復了頻繁的約會，甚至有了再次同居的愿望。但我們的生活之路總是在一些飄浮不定的濃云密霧間迷失方向，我常弄不明白已經發生的事，也把握不定今后還會發生什么。我最后遭遇的，往往只是無法改變的痛苦。

一天早晨，我從外地出差回來，徑直回殷梅住處。我用殷梅給我的鑰匙依次捅開三重門，赫然看到了大床上不堪入目的一幕：殷梅一絲不掛地躺在付區肥胖的懷里睡得正酣。

我來得太早了，又沒有提前給殷梅電話。我想象得到付區灌了太多的洋酒半夜里摸到殷梅這里尋歡的情景。我馬上沿著來路退回到電梯口。我站在電梯口一支接一支地猛抽著煙，心里陰云密布。

我自始至終只是像個真正的紳士一樣站在那里抽煙。在早晨陽光的照射下，我的臉色一定白得瘆人，大概像一個原形畢露的厲鬼。我從殷梅害怕的眼神中看出了這一點。殷梅生怕我打付區。

付區離開后，我心如死灰走進臥室。殷梅一臉歉意，伸開雙臂將我迎入懷中。但她立刻感覺到了我的寒冷和疲軟。我雖然也進行了積極配合，但卻始終無法勃起。我再次感到自己變成了一條冷冰冰的死魚。我緊張而憂傷地伏在殷梅飽滿的雙乳間，全身發出陣陣絕望的顫栗：啊，我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

生理上的挫敗帶來的恐懼擊潰了我，而我終不忍心歸罪于殷梅，唯有付區才是最深的禍根！自從我第一次發覺付區和殷梅的隱情之后，我一直感到頭上有一頂無形的帽子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對付區的積怨如同地下的火山熔液一樣四處奔突，這次生理上的挫敗成了火山噴發的潰口。

我開始暗中留意付區習慣的停車點。幾經守株待兔，終于看準了一個機會。付區剛一下車就被我三拳兩腳打翻在地，像一只潰爛的冬瓜癱軟在馬路上，造成一時的交通堵塞。

我被巡警當場抓獲。殷梅害怕我被判刑，找付區軟磨硬纏，居然讓他出面說情放了我一馬。

我像一只被奪去了幼崽的母狼一樣，一次比一次性急地往殷梅住處跑，企圖在那里堵住付區。但我每次都撲了空。最后一次，當我掏出那把熟悉的鑰匙開門時，我發現那套住房已換了新主。

很顯然：殷梅背著我賣掉了房子，又一次不辭而別了！

這使我重新陷入到準瘋狂的狀態中。“牛皮癬”廣告顯然不能再用了，我一天到晚四處亂竄尋找殷梅，幾乎尋遍了廣州十區二市的每一處娛樂場所。最后，我還是決定把目標集中在第一次發現殷梅和付區鬼混的“藍狐貍夜總會”……

六

在這座城市里，富人們的生活往往是從夜晚開始的。白天他們忙于各種冠冕堂皇的“事業”，而無暇顧及個人的享受，只有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才會有充足的理由和精力出來“瀟灑”。這便給“藍狐貍夜總會”之類的娛樂場所提供了巨大的市場空間。——白天門可羅雀的大廈，一到夜晚便熱鬧非凡，展露出風騷放蕩的真實面目，室外的停車場和室內的大小包間一樣要排隊使用。來這里“娛樂”的男人們一般都是坐著锃亮的小車，他們揮金如土，或裝成揮金如土的樣子，因為他們大都是些“有來頭”的人物：公款消費者、招待客戶的老板或被客戶招待的官員。

從晚上７點開始，我像一只蟑螂似地蹲守在“藍狐貍夜總會”對街的一角，暗中觀察每一個進出大門的女人。

受一種強烈預感的唆使，我常常忘記時間，忘記饑餓和疲勞。隨著深夜的臨近，我常常聞到一陣熟悉的恐怖氣息，就是那種濕漉漉、陰森森且帶著點兒魚腥味的氣息。我既恐懼又興奮，相信自己注定要找到殷梅。這段霓虹燈狂閃亂舞的街區真有點像我以前喜愛的美國作家愛倫坡筆下的荒原，既危險又神秘。

凌晨時分，一輛紅色的小車駛進我的視野，我發澀的眼睛倏然一亮，渾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頭頂。我死死盯著那輛似曾相識的紅色小車，看見它在門童的指揮下慢慢倒進泊車的行列。然后，車門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鉆了出來，裊裊婷婷徑直走進“藍狐貍”的大門。

我像一支離弦的箭似地跟了上去。

我一進門廳，幽暗的光線就使我失去了方向。我急中生智對侍立在門邊的旗袍小姐說：我要一個包間，小一點的！另外，你給我叫一下殷梅小姐。

旗袍小姐一怔，滿腹狐疑地看著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男人，一時間有些摸不著頭腦，——她一看就知道我不是常來“藍狐貍”的那種人，瞧我那張瘦得顴骨高聳的臉、兩只熬得像紅燈泡似的眼睛、軟塌塌的亂發、皺巴巴的西服……再說，到這兒來找小姐哪有這樣直呼人家姓名的？

也許是我裝腔作勢的語氣中帶了些不動聲色的霸氣，旗袍不敢多嘴，她反映靈敏地堆出一臉甜美的笑容，殷勤而老練地把我領進一間隱蔽的小包間里。

旗袍出門的時候，我從門后聽見一個壓低嗓門的聲音兇巴巴地斥問她：龜兒，你真打算給這小子叫小姐？他到底是什么人你清楚嗎？你要是不小心露了什么把柄，或是叫人吃了白食，老子剁了你喂狼狗！接著，傳來旗袍細微而顫抖的聲音：您盡管放心，我，我自己去打發他得了……

我感到身上的汗毛刷地豎直了。旗袍返身進門的時候，我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旗袍有意往我身上靠了靠，擺出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我一時沒敢退縮，驚惶的眼睛瞥見她有意無意撩了一下開口很深的旗袍，露出白得晃眼的大腿根。

我僵直了身子，吞吞吐吐地說：我要找的可是殷梅小姐。

旗袍顯得有些慍怒，冷若冰霜地說：我們這兒可沒有什么殷梅，你是從哪兒聽說這么個名字的？

我按捺著心底涌出的悲痛和焦灼，鎮定地說：小姐，殷梅是我以前的朋友，我只知道她常來你們這兒，她今天來了，對嗎？我都看見了，你為什么還要騙我？是怕我付不起錢嗎？我說著，竟然掏出空空如也的錢包煞有介事地在旗袍面前晃了晃。

旗袍站起身來，眼睛里交替變換著警覺和貪婪的神色。她說，那你要說實話，你究竟是誰？到這里來想干什么？

我說過，我是殷梅以前的朋友，專門來找她坐臺的。

我看不像。你今天肯定不是來找樂子的，沒有人會像你這樣。

我敏感地從旗袍的眼里看到了漸漸逼近的危險。我竭力從臉上擠出一些溫情的微笑，甚至笨拙地伸出一只手，放在旗袍的臀部。旗袍卻像躲避一條蛇似地迅速躲開了。

我只好從貼身的衣袋摸出僅有的一張鈔票，塞進旗袍手里懇切地說：小姐姐，求求你讓我見見殷梅吧……

旗袍收了鈔票，不依不饒地問：只要你說實話，我就答應你。說吧，你究竟是從哪里來的？

我猶豫片刻，無可奈何地說：我是殷梅的丈夫。

旗袍的身子不易覺察地抖動了一下，她睜大眼睛打量了我一會兒，思忖片刻說：既然是這樣，你等等，我去叫她來……

我心頭掠過一陣狂喜。旗袍出門后，我想趁此空隙平息一下內心的激動，但還是忍不住在房間里猛轉三圈，最后一圈竟一頭撞在一個開門進來的男人懷里。

五六個男人在旗袍的帶領下闖進門來。

一位扎著馬尾辮的漢子，用一種似乎能穿透人骨髓的目光冷冷打量著我，一邊忙里偷閑地吸著一枝粗黑的雪茄。我聞不得煙味，響亮地打了一個噴嚏。

我企圖避開那漢子離開包間，一個染著紅頭發的胖子幽靈似地冒出來，堵住了我的去路。

馬尾辮說：你是誰？找老婆找到這里來了？是誰告訴你我們這兒有什么陰（殷）梅陽梅的？！你如果真想娶我們的小姐，先拿兩萬元作見面禮！你有嗎，臭小子？！

我不想回答。紅頭發胖子一把扭住我的衣領，勒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掙扎了一下，衣兜里的錢包啪地掉到地板上。

旗袍一把搶過錢包，諂媚地遞給馬尾辮。馬尾辮打開看了一下，訕笑著問：錢吶？猛一揮手將錢包砸在我臉上：你想用空錢包騙人？！

我知道任何辯解都沒用，但我不甘心束手就擒，冷不防奪門而逃，卻被一只粗壯有力的手拽回屋內。那伙人逼到我跟前，將我團團圍在中間。

我心發涼，腿發軟，驚悚無助的目光落在茶幾上果盤邊的一把水果刀上。我猝然而起，以一種讓自己驚異的敏捷抓過那把刀。

馬尾辮不屑一顧地吐掉嘴里的雪茄，操起一把椅子朝我逼來。我虛晃一招，躲過砸來的椅子，閃到他身邊，把那刀子狠狠地捅進了他的腹部。

時至今日，我的大腦里有時仍像一臺無法控制的機器，翻來覆去回放那些零散的記憶：噴涌的腥血，雨點般的拳腳，疼痛；窗外的燈火在曙光中漸漸暗淡，一串警車的尖囂聲由遠及近，最后停止在“藍狐貍夜總會”的門前……

七

××新聞網廣州８月８日電（記者×××）號稱“走一路，嫖一片”的原廣州市某區副區長付昌義不僅貪財，還貪色，最終東窗事發站到了被告席上。

付昌義出生于１９５１年，１９８７年入黨，１９９７年被任命為某區財政局副局長，后升任副區長。在此期間，行賄送禮的人踏破了付的門檻，為了討好他，錢財賄賂逐漸換成了性賄賂。據群眾反映，這位“公仆”真可謂密切聯系“裙”眾，每到一處都要千方百計尋花問柳。最終，一個名叫殷梅的女人讓他神魂顛倒不能自拔，直至走到被告席上。殷梅的丈夫在跟蹤她時被卷入一樁命案，警方順藤摸瓜找到殷……隨著殷的供述，付的問題終于曝光。

我在監獄里看到這篇新聞的時候，正是我獲得減刑后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還有一年我就可以重獲自由了，我日夜琢磨著我出獄以后的生活打算，無數次回憶和殷梅在一起的那些幸福時光，回憶幾年來追尋她的種種艱辛，尋找她的欲念變得更加強烈。

我流著淚，望著鐵窗外的星星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

我對天發誓一定要說服殷梅。我一定要帶她一起回鴉嘴鄉老家。那個和我一道從鴉嘴鄉來廣州的女人，她原本就是我的愛人。我倆本來是一對自由而純樸的鄉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