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曾經警告過凱歌,注意你的制片人,這些制片人,沒一個好的,沒有一個懂行的,中國沒有一個正經的、正派的制片人
退休前,他是北京電影學院教授,每逢他講大課必定聽眾爆滿,以至需要校警出動維持秩序,他教過的學生超過6萬;退休后,他一年只帶十幾個學生,一年到頭總有學生求師門前,他手把手,一帶一地傳真功夫。
曾經,他講授電影聲音、時空,是張藝謀、陳凱歌等著名導演的恩師;如今,他講電影基本原理,惠及數萬觀眾。
網上,他與后輩小子對罵,憤青角色當仁不讓;私下,他幽默風趣似臨家爺爺般謙和。
和學生在一起,他也會認真地說,這個片子有什么好看的,浪費我青春!學生笑,周老師,您還有青春呀!“我沒覺得我現在老啊!”他振振有辭。
說周老師老,是永遠不對的。
在老頭子的隊伍里,他可以很得意,他是網上發貼數最多、字節數最多的人,打字比女秘書都快。罵架比誰叫得都兇。一次他在網上叫罵了一個禮拜,“騙子!”“太賤!”終于讓那些互罵臟話的小毛頭們噤了聲,無敵了。“最后總是我贏的!不管他們多不講理,我都能制服他們。”他的美國大夫告訴他,制服網上亂罵街的家伙們可以防止他得“老年癡呆癥。”
說周老師不對,那是永遠錯誤的。
早年,在學校里和同學爭論康德,對方說,主觀意識決定客觀存在。周傳基急了,一拳打過去,正中對方鼻子。訓導處把他叫過去,他不服,我就是沒打!主任說,周同學,你怎么不說實話?他說,主觀意識決定存在,我主觀意識覺得我不存在,我不可能打他。訓導處長氣得笑了。
金庸小說里的老頑童周伯通幸虧只是一個虛構的人物,如果讓1925年生的周老頭遇到了,老頑童哪里是他的對手?
小偷跑到周先生的屋子里,也要被氣得背過氣去。周先生的屋子可不是一般的亂,他在亂糟糟的屋子里照樣生活得悠然自得,有滋有味。
有一天睡不好,老伴說,數綿羊吧。老頭子說,干嘛數綿羊,數我的女朋友!老伴“氣得要死”,可老頭子才數到第25個,就睡著了!
《霸王別姬》以后,絕對不再看陳凱歌的影片
人物周刊:您勸過張藝謀不要當導演,是不是覺得他的才華主要在攝影方面?
周傳基:一般來說,攝影師不適合當導演,因為攝影師的思維方式是局部的,他考慮的是每一個鏡頭,還有適應不同風格導演的要求;導演、剪輯師側重于考慮結構,所以剪輯師當導演是比較多的,也比較容易成功。攝影師當導演一般都是不成功的。
我是研究電影史的,電影史上的名攝影師,都導演過影片,可是很少人知道這些影片。我認為如果張藝謀當攝影師的話,能更好發揮自己的才能。不過這個我就沒有辦法用事實來證明了。
人物周刊:您的學生里,張藝謀和陳凱歌是比較有成就的,您認為他們是電影大師嗎?
周傳基:我曾經說過一句話,“As you are not a master, don't try to be a master”,我這句話是泛指的,對任何學生,我都說這句話。大師不是裝出來的,裝出來的都不是大師,以大師自居的人也不是大師。你看他們最近拍的這幾部影片,夠大師水平么?我不過分責怪他們,首先,我認為他們不是電影學院培養出來的,是他們靠自己奮發圖強,再加上碰上了一個千年不遇的時代,才有今天。道理很簡單,如果是電影學院能培養出來的,那么為什么現在后繼無人?這不是明擺著的事情么?我不相信我們現在的培養方式能培養出人才來,沒把他們毀掉就是萬幸。
人物周刊:您還記得您是怎么給他們上課的嗎?哪些學生您認為是比較有潛質的?
周傳基:除了給他們上電影聲音課外,我當時還做了一個個人認為比較重要的工作,我給全校師生介紹了大量的國外電影創作理論,鄭雪萊在90年代初發表在《電影藝術》雜志上的文章說,中國電影理論就是被像我這樣不搞閉關自守的人搞亂的。現在我又把這篇譯文找了出來,登載在我的個人網站(www.zhouchuanji.com)上,大家可以去讀一下,研究一下它對中國電影理論的發展起了什么樣不好的作用。
至于我的學生里哪些是有潛能的,這就不太好說了。1990年代,英國BBC采訪我時也問過類似的問題,我也沒有回答他們。
人物周刊:陳凱歌、張藝謀在學校時,您對他們有什么印象?
周傳基:最初對張藝謀一點印象都沒有,他不說話的。和凱歌在學校時就經常來往,我跟他爸爸挺熟。
人物周刊:您看過《無極》嗎?有什么評論?
周傳基 :沒有看過。自《霸王別姬》后,我絕對不再看他的影片。
人物周刊:能否評價一下《霸王別姬》?
周傳基:當時他正處于一個轉換過程,但是我認為不是往好里轉。張藝謀的《秋菊打官司》以后,我也不再看他的片子了,《英雄》和《十面埋伏》要不是叫喚成那個樣子,我也不會去看的。不過看是看了,沒有花錢。
人物周刊:您覺得失望?
周傳基:預料之中。何必呢,把自己交給這么一個制片人,給你瞎折騰。我曾經警告過凱歌,注意你的制片人,你要注意他會把你的聲譽給搞壞。我覺得這些制片人,沒一個好的,沒有一個懂行的,中國沒有一個正經的、正派的制片人。
人物周刊:您認為現在中國有好導演嗎?
周傳基:我擔心有好導演也給毀了。環境就不正常。我們現在是商業起作用嗎?不是,是關系起作用!好萊塢是發財,但卻是正兒八經的商品經濟。我們發的是橫財。
人物周刊:所謂的“第六代”,您能否評價一下他們的優點和缺陷?
周傳基:他們都太個人化了。個人化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我做廠長的話,絕對不允許他們拍這種個人化的東西。不賺錢。現在電影發行已經走商業渠道了,太個人化,就不可能大眾化。說老實話,他們也沒怎么學會拍電影。比如王小帥,是很有想法,但他的片子還是很容易看出毛病來。對話太多,運動橫移多,縱深少。
人家教學生怎樣拍電影,我們教學生怎樣在電影里搞文學
人物周刊:您現在還在授課,和這些有關系嗎?
周傳基:如果我只給大班授課,準能掙錢,只憑我的名氣就行。但是后來我發現自己退休前教過的6萬人,完全無效,到最后我才明白,只能一對一地教。每個學生的作業,我都看,不對的,拿回去改,每個都是這樣。有的學生一個作業要改20多遍。這么下來,一年我頂多能教十幾個學生。
現在有個說法叫教育產業化,餿主意!重慶郵電學院下個新學年要招6個編導班,收那么多人干什么?你有那個師資,有那個設備嗎?成都理工大學,我聽說光是影視相關專業的在校生就有7000人,他們學院領導還希望明年或后年達到1萬。干嘛呀?這不是辦教育,這是毀教育。有些學校請我講課,都是二年級的學生了,連攝影機都沒有用過,問學校,學校說沒有。后來我又去給他們上課,還是沒有。我火了,告訴他們,沒攝影機我不教,這才勉強買了兩臺。現在的DV很便宜,連我都買得起,我個人都可以提供給來我這里的學生DV和剪接設備。
有時候,忍不住要發火,要批評,越老越是這樣。現在看來鄭洞天說的那句話對極了。他說,“周老師,我覺得你像堂吉訶德,你向風車進攻,當你攻下了一個風車,你不知道你后面又出現了兩個風車。”
我活到這把年紀了,沒有任何負擔,也不用養家,只要餓不死就行。我的愿望就一點,中國能真正擁有全世界都承認的民族電影風格。現在全世界承認日本有他的民族電影風格,連好萊塢都反過來學習他們。我們倒好,跑去學好萊塢,這么說來我們是好萊塢的干兒子,可是人家好萊塢又去學日本,那我們不就成了日本的干孫子了?!丟臉丟透了!我憋氣啊,我都七八十的人了。有一次碰到一個40多歲的美國教授,他說,“你們中國有五千年的文化,為什么沒有自己的民族風格,學我們好萊塢,好萊塢哪有什么文化呀!”我真想找地縫鉆啊。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大家最近常說的“周傳基一家之言”?
周傳基:藝術創作的成功與失敗是正常的,但是如果路子走錯了,那就注定要失敗。我們現在的問題,是不研究電影是什么,不知道電影規律,不知道電影原理,怎么能拍出好電影?有人很推崇好萊塢電影,可是好萊塢影片的拍法都符合電影規律,為什么不跟人學這個?
有些理論家認為:電影就是故事片,故事片就是藝術,而這個藝術跟傳統藝術是沒有差別的。他們錯就錯在不肯從電影的原理入手來研究電影。好像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在教電影原理了,那些理論家,把這種現象說成是“周傳基一家之言”,這就奇怪了,這原理不是我發明的,怎么會成了“周傳基一家之言”了?
我至少接觸過50多個國家的電影學院的院長,有意了解他們的教學,這樣做一方面是想改進我自己的教學,另一方面要證明,我教的不是“一家之言”。后來我了解到,人家的電影學院是教學生怎樣拍電影,而我們的電影學院是教學生怎樣在電影里搞文學。這簡直是荒唐可笑,文學是看不見聽不見的,電影是看得見聽得見的,兩者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現在中國幾乎所有的電影學院都教“綜合藝術論”,這個綜合藝術論是中國獨有的,外國人根本不懂什么叫“綜合藝術論”。90年代美國加州大學電影學院的院長,曾經幾次到中國來講學,有一次他問我,“中國的電影理論是什么?”我跟他說,是“電影綜合藝術論”,他不懂,沒聽說過。我進一步解釋,就是電影有文學的屬性,有戲劇的屬性,有音樂的屬性,有繪畫的屬性,所以,電影是一門綜合藝術。這位老兄倒是蠻聰明的,他一聽馬上就明白了,他回答,“Oh!You put everything into film,and cinema is not cinema。”這句話非常精辟!他的意思就是說:你們中國人在電影里什么都研究了,就是不研究電影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