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在一起了,也要像在一起一樣。
A .你的臉太大了,擋住了我的陽光,我要和你分手
2004年12月3日,北京深雪未化,我提著風衣下公車,黑色細跟鞋一步陷進雪里,我仰起臉用力吞吐干燥清澈的空氣,非常激奮。下一秒,我就會屏住呼吸,搖擺著橘色大尾巴,左顧右盼,搔首弄姿。如果有小孩過來,我就賣力旋轉加翻滾,嘩嘩水響在那些可愛的小頭顱中長久蕩漾,逗得他們咯咯壞笑。
我叫春嬌,22歲,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撂在海底世界扮一條美人魚。
休息空擋,慘遭情變,很奇怪那富家子還敢來面談,超無恥地念臺詞:你的臉太大了,擋住了我的陽光,我要和你分手。要不是我裹著魚尾裙,他鐵定空前絕后。賞了三大巴掌,撕碎半沓粉紅鈔票照準他眉心砸去后,我背對著大門痛快地咬一只蘋果,摳掉手機上大頭貼里屬于他的那一半。忽然有個聲音喜滋滋地說,嗨,真是你嗎?
我完全認不得面前的男人,繼續咬蘋果,嘴上的一點碎屑用舌頭卷進去,廢話,不是我是鬼啊?你不以為忤,倒像小狗一樣繞著我撒歡,忘了嗎,我是志明啊!我搖頭,推開你,丟了果核拍拍手跳出化妝間,心情惡劣地想,就算你是越南的胡志明吧,男人的無趣,全世界一樣。
沒想到你會賴住不走,隔著亞克力玻璃甬道呵呵傻笑。我抓起海底的細沙灑在魚類身上,它們很享受地翻過肚皮,一條小魚趁機啄了下我的臉頰,一只海龜又頂著我的腰游走,你簡直笑得死去活來。難道沒人告訴過你,兩腿呈外八字站立、雙手抱胸的姿態,遜得像剛刨出土的甲骨文,還有那粒緊鎖喉結的襯衣紐扣,那顆嘴唇上的痣……慢著,慢著,那顆痣,似曾相識……我在透視鏡后面睜大了雙眼。
打我出生,嘴上有痣,大人就說這叫好吃痣,戲謔我是饞貓轉世,雖然我對果丹皮、酸梅粉之類的零食一貫矜持。直到念中學的某天,坐前排的你一臉嚴肅地說,嘴上長痣,有福。猶記得你那張清凈無辜的臉,分明長了跟我一樣的好吃痣。
眾人哄笑,說我們有夫妻相。你不避嫌,反而對我分外照顧,任憑我在數理化的考場上打瞌睡畫小鬼,臨交卷半小時總要丟塊橡皮在我腳底,不偏不倚。我也會留神抄錯幾個字母,或空幾道演算題,以免跌破師長的眼鏡。
作為報答,我教你把泡面的湯倒掉再放調味粉包,做成美味的干拌面,或以減肥為由,把餐盒里的孜然牛肉全扒給你,換些青菜過來。
混到文理分班,第一場數學就考砸鍋,撲到你懷里想把眼睛埋起來,再不用透視那些居心叵測的立方體。那個黃昏是薔薇色的,你還記得嗎,后來月亮升上來了,又大又美極不真實。你和我坐在操場高高的臺階上,都不開口,心里卻有著驚動。
罪過,罪過,一場同窗,竟忘記你姓甚名誰。游人漸多,燈光適時變換,一時濃藍,一時艷紅,一時郁紫,一時幽綠,映照著滿坑滿谷的珊瑚和藻類,美得窒息。我換過氣再潛入水中,以金槍魚的速度逼近你想看個仔細,卻撞在玻璃窗上貼成魚干。
自然冰釋前嫌,出門你問我住處,我說你都看到剛剛分手啦,車便開去你家。是夜,我舒舒服服地賴在你的大床上磨牙,一會兒攤成個大字,一會兒攤成個人字。廖志明,你正循著雷達指示的航線,越過高山和海洋,城市和村莊,飛往香艷的巴黎。而你身邊唇紅齒白、蜂腰纖腿的空姐,排成等待檢閱的隊伍。我跟你有戲沒戲,只有天知道。
B. 你是我心中一句驚嘆
我真是不逗愛的女生,貧窮,敏感又自尊,不聲不響搬了家,心里還算著你若有意總會找到我。當你七拐八彎尋上門,汗津津地掏出一瓶法國香水,心里明明有點小感動,卻黑了臉擋住門,想把那些魚全毒死嗎?做我們這行能沾化妝品啊?
你這塊工科木頭當場語塞,手舉在半空,呆得連賠笑都不會。我有些不忍,放你進屋,你就悶頭收拾起房間來。我擦著地板,隨你去修水喉、抬煤氣罐、掛窗簾、安燈泡,藍如矢車菊的制服看著竟有些晃眼。我漸漸聽出你在哼的歌,音全跑光了,詞卻不錯: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離,要不是我一次張望關注,哪來這一場不被看好的眷與戀。你個大呆瓜,懂什么呢。
等我的貧民窟像點樣了,端一杯茶過來,你卻歪在沙發上睡了,呼吸很輕,睫毛投下濃密的影子。我抱著膝蓋歪著腦袋坐在地板上看啊看,看你在夢中咂嘴,那顆痣跟著擠眉弄眼。我跳起來,去樓下士多買回大堆食物
志明你從此便常來吃我弄的菜,兩個人辣得媽呀媽呀地抹眼淚。只要沒有飛行任務,你就來海底世界看我表演,間或也帶我去機場看起飛和降落。我不知道是否這就算戀愛,你什么都不曾說,嘴犟如我,自然也不會問。
2005年2月18日,你左肩扛了半袋大米,右手拎著雞蛋,特許我拉著你的衣袖過馬路。我嘟囔了一句今天我生日,車聲那么轟隆隆,你都聽到了,雞蛋交到左手,右手就把我往背上一掮,闖過紅燈朝前猛跑。不就是生日嘛,用得著這么反應過激么,任憑我怎么捶你都不肯放。你長得那么高,背又那么寬,趴在上面有點坐看云起的感覺呢,我微微眩暈,閉上眼,滿耳都是早春融融的風聲。
那天你送了手鏈和抱抱熊給我,還請吃燭光晚餐。為答謝你的深情厚誼,我特意貼了雙眼皮膠帶粘了假睫毛興沖沖去赴約。你不解風情倒算了,還一口水噴出來,把白骨精打回原形。以后不許折騰了,我喜歡你本來的樣子。說這話時,你的眼睛好柔軟,似兩顆甜蜜多汁的草莓,讓我想咬。嘿,你的臉紅了。
再一起軋馬路就是手拖手的小情侶了。你那熊掌又大又厚,攤開是一排厄瓜多爾香蕉,拳起來剛好裹住我的小爪子,你說這叫包子皮和餡永不分離。我習慣了在做飯時,有你從后面箍牢,哼哼哈哈扮溫順小狗,一張熱烘烘的臉揉進我耳朵脖子后面去。我也喜歡在你上夜班前裝睡,等你俯身親我,趁勢咬住你的大鼻子,同時手腳并用,八爪魚似的粘在你身上,不讓你出門。
不久你接到緊急任務,托我收拾行李,卻翻出一塊羅西尼。那時我的小姐妹葉子瘋狂地愛上一個飛行員,為了他的生日,成天求我一起逛街挑禮物。買這塊表,刷爆了我們兩個的銀聯卡。之后她每晚往表盒子里一只一只填粉色的千紙鶴,神情寧靜美好如大天使。你能理解我的震驚和憤怒嗎,志明,原來她愛的,是你。而你,你怎么能夠既接受她,又不放過我?
我像頭憤怒的豪豬沖進你辦公室,摔下一個旅行袋,扇了你3個耳光,咬牙切齒地罵,去死吧,混蛋!罵完我拔腿就走。你也許發現了,每個耳光都作金石聲,但一點都不疼。
我一邊踢正步一邊數綿羊,數到九十九只你也沒追出來。你是那么的man,你不會原諒我了。但你愛我呀,至少應該抓住我問問清楚。數到九百九十九只,你開著飛機嗖的一聲拔地而起,在淡藍天幕中劃下優雅的白痕。我們的情事正花好茶濃,卻成了心中一句驚嘆。
C .飛鳥怎么會愛上水里的魚
1個月零7天之后,我答應為五一黃金周接受魔鬼訓練,屆時表演與鯊共舞。為了和鯊魚培養感情,我第一次拿著小青魚下水喂食,它們張開血盆大口,準備連我一齊吞下。失去你都不覺痛了,我還怕什么。于是我閉上眼睛等待著,卻被工作人員撈救起來。日子長了,最兇猛的食人鯊都會游過來蹭蹭我,讓我在它粗糙的腹部撓癢癢了,你還是沒來。你死了嗎?
你曾說起幼年溺水的經歷,從此不敢游泳。雖然羨慕其他游客跟我一起徜徉海底,你自己一次都不肯下水。我也因為恐高,從未搭過飛機,哪怕你再三描述,沖上云霄那短短數秒,呼吸心跳都被剝奪,卻有著如何的新奇與美好。或許正如歌里所唱,你是一只可以四處棲息的鳥,我是一尾早已沒有體溫的魚,飛鳥怎么去愛,怎么會愛上水里的魚。
黃金周游人如織,每天都要加演好幾場,我泡在鯊魚池里翻轉再翻轉,微笑再微笑,心里一片死灰。之后我一病不起,含著體溫計睡了醒,醒了睡,恍惚中又回到從前,年少的你抱著懵懂的我,用力抱著,那么純粹和堅定。
睜開眼身在醫院,你靜坐一旁削梨,爛俗的劇情,硬是把鋼筋鐵骨的我整出眼淚來了。你說那塊表是保安轉交的,你并不知情,只好留下。我又哭又笑,逼著你說愛我,發誓照顧我三輩子。
現在我整天窩在沙發里煲電話粥,蹲在馬桶上涂指甲油,不當美人魚了,專職扮靚。如果在外人面前給足你面子,回到家當牛做馬你也不埋怨。你邊擦地板邊說你只有一個心愿,是什么什么。我說走開,別擋著鏡子,我要化個煙熏妝。
2006年1月8日,電視上看到那兩只被選去臺灣的大熊貓在征集乳名。你笑著說,叫志明和春嬌好不好,讓它們像我們一樣幸福。我說好,你就投票了。半個月后的春節聯歡晚會,在團團圓圓、和和美美、寶寶貝貝后面,真的出現了志明和春嬌。網上說,在臺灣同胞眼里,志明和春嬌是最普通的名字,文化程度不高,帶點嬌憨的意味。我打電話告訴遠在芝加哥的你,志明和春嬌最終排名第二,你笑得像匹志得意滿的黑馬。
D .一顆孤傲的水藍色玻璃彈子
2006年5月29日,我離家出走3個月又16天。沒抽到彩票頭獎,也沒發生天災人禍,我很好,你也活著,我們還是北京城里最最平常的一對小男女。如果從萬米高空向下看,城市就像一堆堆青苔,散落在廣袤無垠的大地上。如果從外太空往回望,地球也不過一顆孤傲的水藍色玻璃彈子。那么我們的喜怒,又算得了什么。
你曾經跟我說,你說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在一起了,也要像在一起一樣。是的,我還是留著一頭細軟的自來卷,做菜放很多很多辣椒,脾氣壞,有暴走傾向。我右邊牙床新長了一顆智齒,我還養了一條小土狗,叫它木木,因為它像你一樣笨。
我倒是經常看見你,穿著矢車菊一樣藍的制服,襯衣紐扣一直鎖到喉結,踩著外八字步走去工作。你看起來匆忙而憂郁,志明,是因為找不到我對嗎,我就在機場外面的小賣部工作呀,可你從來不抽煙也不喝酒。
那天葉子約我出去,她拿了張化驗單,上面寫著再生障礙性貧血。我說貧血嘛你補補不得了,她就哭起來,把臉都哭皺了,很招人疼。她說她快死了,沒有親人,一心想著暗戀過的你,志明,她只有你了。
我承認我不夠大方善良,我不愿眼睜睜看著你對別的女人好,你說過只疼我一個。我不想難為你,也不想傷害她,所以我得離開一段時間。你送我的有錄音功能的手機我隨身帶著,其實上次你說話我錄下了,你說,春嬌,要不咱們2007年結婚,2008年生小孩,全家一起看奧運。
但愿一切都還來得及,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