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與南岳僧道

深夜安慰負仇女

1939年早春的一天，周恩來與葉劍安、警衛邱南章等風塵仆仆地來到南岳。周恩來是以國民黨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副主任和國際問題講師的身份來的，他是來給南岳游擊干部訓練班講課的。

當晚，他們住在南岳半山腰的磨鏡臺。就在這天深夜，周恩來正聚精會神地撰寫講義，突然窗外傳來女人的啼哭聲，時斷時續，幽怨、凄厲，周恩來擱下筆，叫醒警衛員，打開門，兩人一同循著哭聲走去。

明月皎皎，青山隱隱，巍巍南岳籠罩著神秘的氣氛。他們來到一株高大的松樹下，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伏在松樹下哀哀哭泣，在她身旁的石板上，盤腿坐著一個年紀和她相差不大的和尚。

“姑娘，深更半夜，為何在這里痛哭？”周恩來關心地問道。和尚站起來，抬眼打量了一下目光炯炯、氣度不凡的周恩來，稽首反問道：“阿彌陀佛，敢問先生是……”

“我叫周恩來，住在附近，小師父寶剎何處？這位姑娘是誰？為何這么傷心？”

和尚見周恩來態度和善，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他是南岳上封寺的執事僧，法名慧能。因家窮多病，10歲那年他被送到上封寺。他身旁哭泣的姑娘是他的妹妹云芳，因做挑夫的父親在廣東被日本鬼子活埋，特地尋來告訴哥哥的。他聽后悲憤交加，恨不得立即下山，手執佛刀奔赴戰場，痛殺鬼子。可跟住持僧巨贊法師一說，巨贊堅決不允他犯戒殺生。他的妹妹聽后，見殺父大仇難報，故在此傷心痛哭。

周恩來聽后安慰說：“姑娘，你放心好了，過兩天我抽空去上封寺拜會巨贊大師，把你們的事說說。我相信他會與眾僧一道，組織起來，救國救難，上馬殺賊的。”

“真的？” 云芳驚訝地問道。

周恩來微笑著，很有把握地點了點頭。

云芳“撲通”一聲跪下，說：“小女子感謝先生的大恩大德！”

“快起來，我們不興磕頭作揖的。”周恩來伸手把云芳拉了起來。

淵博學識傾倒信佛人

第二天，周恩來正在講課，國民黨中央通訊社駐南岳辦事處主任顏友民來了。

顏友民與周恩來是1938年秋天在南岳國共兩黨“抗戰”軍事會議上認識的，當時顏友民是新聞采訪人員。兩人一接觸，在抗日的一些觀點上比較接近，談得甚是投機。顏友民很欽佩周恩來的遠見卓識，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一天下午，他同周恩來邊走邊談，不覺來到水簾洞邊的投龍潭。

“南岳真美！祖國的山河真美啊！”周恩來情不自禁地贊道。

“是啊！周先生，到下面去看看，這投龍潭很有趣呢！”顏友民拉著周恩來的手往下走，說：“這個投龍潭，原叫湃水坑，傳說唐代天寶年間，醉生夢死的李隆基，派欽差大臣千里迢迢趕來南岳祭祀，投下金龍玉簡，祈求長生不老……”

周恩來聽了，不覺哈哈大笑：“歷代的皇帝都幻想長生不老，永遠統治人民。”

兩人來到一塊高平如臺的大石上，顏友民指著上面“醉眼觀瀑”4個大字說：“周先生，這字遒勁灑脫，見字度人，一看到它，我的腦海里立刻出現一個爛醉的狂人，躺在這石頭上觀看水簾洞瀑布的畫面，但不知這個自題‘次青仿陶’的狂人究竟是誰？我考證了很久，也考證不出來。你看，那邊石頭上還刻有‘沖退醉石’的題解，我也請教了不少人，誰都說不準。”

周恩來邊聽邊看，最后笑笑說：“顏先生，‘次青’是李元度的別名。我們在水簾洞石磴上看到的‘夏季晴雪’4個字，也是他題的。你看過他的《水簾洞新建雪浪亭記》吧，他在那文章中自稱是仿效陶淵明當‘沖退居士’。這沖退居士就是成都人章察，他不愿做官，整天酗酒，狂傲不羈，朝廷幾次征召，他都不去。宋神宗還算開明，不僅沒有砍他的腦袋，還賜了他‘沖退居士’、‘沖退醉石’的雅號呢。”

……

周恩來講完了課出來，顏友民一見到他就說：“周先生，我等你好久了。上封寺的住持巨贊和福嚴寺華嚴研究社講師演文、暮笳他們，為了抗日問題，要向你請教哩！”

原來，南岳宗教界以巨贊、演文、暮笳等法師為首，組織了一個救亡團體——南岳佛教救國協會，決心為抗日盡一份力量。但是他們的意見很不一致，演文主張成立一支僧兵隊伍，奔赴抗日戰場上直接同鬼子拼殺，而巨贊不同意，認為殺生是犯了佛門戒律，彼此爭執不下，便去找俗家弟子顏友民，顏友民聽了巨贊和演文的觀點，也拿不定主意，便提議說：“共產黨里的周恩來先生在南岳游擊干部訓練班講課，他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不如向他請教一下。”就這樣，顏友民便找到游擊干部訓練班來了。

周恩來一聽宗教界士也要走出佛門，投身抗日，極為高興，對顏友民說：“明天下午我抽個空，約演文和暮笳他們一道去上封寺拜會巨贊法師吧。”

“上馬殺賊下馬學佛”

第二天下午，顏友民按時來到磨鏡臺。這時周恩來已換上一雙輕便圓口布鞋，上著緊身夾克，作好了登山的準備。顏友民知道周恩來不愿坐轎。

去年秋天，周恩來與蔣介石同在南岳半山亭召開軍事會議。會議期間，蔣介石心情舒暢，雅興忽發，叫來兩乘竹轎，邀請周恩來同游祝融峰。周恩來見是坐轎，便委婉地說：“委員長先生，坐著轎子觀賞風景太不自由，再說山路陡峭，人苦我樂，恐怕心中不快，我看還是不坐轎為好。古人說：安步當車，捷足先登。我們就來個安步當轎吧。”蔣介石平素喜歡坐轎，但想到在共產黨人面前，思想要開明一點，只好苦笑著說：“周先生說得好，我等為民眾效勞，如今坐轎游覽，必為天下人笑矣。”說完，向轎夫擺擺手，意思是叫他們回去，周恩來卻叫住一個轎夫，拿出4塊銀元放在他的手里，說：“老鄉，對不起，耽誤了你們的時間，我給你們每人一塊銀元的工錢。”那轎夫慌了：“不，不！先生，您沒有坐轎，我們不能收您的工錢。”周恩來笑道：“老鄉，拿去吧，不要客氣，你們過日子不容易啊！”轎夫捧著銀元，怔怔地望著周恩來，眼眶濕了。在隨行侍衛副官的陪同下，蔣介石硬著頭皮與周恩來一道向祝融峰攀登。此事很快在社會上傳開。顏友民知道后對周恩來又多了一分敬重。

周恩來與顏友民從磨鏡臺出發，一路上兩人說古道今，興趣盎然。

上封寺位于祝融絕頂，是南岳最高的寺院。得知周恩來到訪，巨贊、演文、紹賢等人連忙迎了出來。在方丈室坐定后，寒暄幾句，巨贊便拿出佛教救國協會的宣言和簡章，請周恩來指教。

周恩來認真地看了看，頷首鼓勵道：“各位大師，你們的行動是正義的，定會得到全國人民的支持！但要講究策略，不必成立僧軍，你們可以用佛教的教義去堅定僧道保衛祖國的決心。另一方面用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教義去感化一些信奉佛教的侵略軍，使他們憧憬佛祖創教立言，就是誠心向善，普渡眾生；相反，侵略、殺人、放火就是犯罪，就是犯了戒律，犯了天條，促使他們厭戰、反戰，動搖日軍的軍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攻心并不亞于沖鋒陷陣，手刃頑敵。”

巨贊和演文聽了，心里豁然開朗，連連點頭。他們又談起佛教救國協會的打算，巨贊說：“周先生，我們準備向全國佛道界發生倡議，動員南北佛道教徒立即行動起來，走出寺觀，投身戰斗，為抗日作出貢獻。”

“好，你們這個舉動好極了！”周恩來稱贊說：“全國數十萬佛道教徒團結起來，那就‘法力無邊’口羅！”

談話將要結束時，巨贊請周恩來題詞，以示紀念。周恩來接過筆，默想片刻，欣然揮毫，洋洋灑灑在宣紙上寫了八個大字：“上馬殺賊，下馬學佛。”

巧釋佛理為抗日

巨贊和演文熱忱地挽留周恩來和顏友民在寺里就餐，席上擺滿了“雞鴨魚肉”，不過全是用面粉和瓜果做的菜，形似而實非，色味俱佳。

飯后，顏友民陪同周恩來游覽殿閣，他們穿過一條青石板鋪的甬道，進入大雄寶殿。首先盈入眼簾的是一尊敞胸腆肚、滿臉笑容的彌勒佛，仿佛在熱忱地召喚前來布施的善男信女。可你一扭頭，就不由得要嚇一跳，面目猙獰的四大天王威風凜凜地站在殿兩廂，橫眉怒目地瞪著人們，顯示這是一個神圣的地方。

周恩來駐足欣賞了一陣，說：“南岳的建筑、壁畫、雕塑藝術精美絕倫，難怪韓愈老夫子在詩中贊道：‘粉墻丹桂動光彩，鬼物畫圖填青紅’了。”

顏友民說：“周先生，你沒看過大佛殿墻上釋迦牟尼·阿難迦什的壁畫吧，簡直可以與敦煌媲美呢！”這時，巨贊走了進來，說：“二位先生好雅興。”善于察言觀色的周恩來，一見巨贊的神色，便問道：“大師，你找我們吧？”

“實在抱歉，打擾先生了……”

“大師別客氣，有話請講嘛！”周恩來笑著說。

巨贊沉吟一會道：“弟子斗膽請教，先生題詞中將‘殺賊’與學佛聯在一起，于教義是否相符？”

周恩來解釋道：“阿羅漢的第一個漢釋就是‘殺賊’，不殺除煩惱之賊，就成不了阿羅漢。我寫的是‘殺賊’不是殺人，這個‘賊’當然是指佛教中不能容忍的歹徒。現在日本強盜正在大批殺我同胞，我們不把殺人的賊殺掉，怎么普渡眾生？這是善舉，殺賊就是為了愛國，也是為了佛門的清靜。你們出家人只出家沒出國，所以同樣要保國、愛國，抗戰就是殺賊，殺賊就是抗戰救國。”

周恩來講得深入淺出，又合乎經義，巨贊聽了，佩服地說：“我明白了。只有上馬殺賊，才能下馬學佛！國將滅亡，何以保身；身將不保，如何學佛？周先生真是博學多才，精于教義，通曉佛理，令人欽佩！中國有這樣的人才，實乃萬民之幸。”

“過獎，過獎。”周恩來謙遜地笑了笑，說：“大師，我還有一個建議，你們宣言的內容好是好，只是文字太深奧了，恐怕一般教徒難于看懂，最好多引用些經義，便于他們接受。”

“先生說得極是，我們再修改一下，然后在僧道會上通過。”

正說著，慧能打殿門口經過， 周恩來忙叫住他。慧能又驚又喜：“先生，您真的來了啊！”

“那晚上我親口答應過你的嘛，要是不來，那就不夠朋友口羅。”周恩來回答。

巨贊說：“周先生說得好，上馬殺賊，下馬學佛。今日，東洋鬼子要滅我中華，殺我親人同胞，抗日救國是每一個中國人的責任。徒兒，我們出家人也要投身抗日，手執佛刀，上馬殺賊。”

慧能一聽，高興極了，納頭便拜。

妙改二字謀團結

周恩來的題詞極大地鼓舞了南岳千余名僧道。不久，巨贊和演文在大廟里召開了動員大會。

各寺、觀、庵的僧、道、尼都來了。周恩來因為忙沒來，葉劍英應邀出席了會議。

會上，巨贊作了題為《僧道走出寺觀，投身抗日，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的講話。接著，葉劍英發表了題為《普渡眾生，要向艱難的現實敲門》的演講。

會后，各寺、觀、庵的住持、道長、庵主又留下來，磋商南岳佛教救國協會這個名稱。這時，周恩來趕來了，大家首先向他征求意見，他想了想說：“我建議你們的組織名稱改兩個字。將‘教’字改為‘道’字，‘國’字改為‘難’字好不好？這樣可以團結更多的宗教界人士，不僅有僧尼，還可以把道士團結起來，僧道同體，愛國一家嘛！搞民族救亡，團結的人越多越好。”大家聽了，一致表示贊同，遂將南岳佛教救國協會改為南岳佛道救難協會，下設訓練、宣傳、文書、庶務4個小組。

在周恩來、葉劍英的關心下，佛道救難協會正式成立，首先將170多名青壯年僧道集中訓練，稱作戰時知識訓練班，開設佛學、政治常識、軍事常識、救護常識、精神講話和抗日歌曲6門科目。周恩來還把八路軍高級參謀薛子正調來南岳任軍事訓練教官，向青年僧道們傳授操練、擒拿、格斗、戰地救護和防空常識。這個靈光百里的佛門凈土，一下子不但有了昔日的梵唄之聲和木魚聲， 更添了威武雄壯的喊殺聲和抗日歌聲。

肯定南岳佛教界的愛國行動

1939年6月，戰時知識訓練班結束后，佛道救難協會將這些學員組成南岳佛教青年服務團和佛教流動工作團，由巨贊、演文和暮笳、紹賢分別率領，奔赴湘潭、長沙、重慶等地開展抗日救亡活動。

南岳佛教青年服務團到達湘潭那天，正遇上敵機轟炸，全城煙火彌漫，一片混亂。他們不顧自身安危，積極搶救被炸傷的市民，深得群眾好評；在長沙時，他們頭頂烈日，腳踏芒鞋在街頭向廣大群眾進行抗日救國宣傳，廣泛與社會人士接觸，動員和組織佛教徒積極參加抗日救亡活動，成立了長沙佛教青年戰時訓練委員會，舉辦超度陣亡將士法會，出版壁報等。

南岳佛教流動服務工作團深入到西南大后方，沿途散發傳單，張貼“當漢奸的，生受國法，死墜地獄”一類結合佛教教義宣傳民族氣節的標語，并創辦了《佛青特刊》和《獅子吼》月刊，結合佛教教義宣傳抗日，打擊敵人，在佛教史上寫下了輝煌的一頁。暮笳還把《獅子吼》寄給周恩來，向他請教。周恩來肯定了《獅子吼》是一本積極進步的刊物，為國家民族發出救亡圖存的呼聲。周恩來復信給暮笳說：“你們結合佛教誅伐敵人，我們從佛教外誅伐敵人，相得益彰。”

其時，正在重慶主持國民黨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工作的郭沫若，得悉南岳僧道在周恩來的關懷下，組織起來投身抗日的情況后，當即聯絡鄒韜奮、田漢、夏衍等文化名人給予熱情支持。田漢筆走龍蛇，賦詩一首贊道：

錦衣不著著緇衣，

敢向人間意是非。

獨惜瀟湘春又暮，

花前跌坐竟忘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