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江南地區活躍著三個有影響的詩歌流派,即以錢謙益為代表的虞山詩派,以吳偉業為代表的婁東派和以陳子龍為代表的云間派。這三個詩歌流派的創作,代表了鼎革前后東南文壇以至那一時代詩界的最高成就,形成了一個文學高潮。這一高潮,是明詩發展的總結,也為清詩的發展開拓出宏衍的局面,而流派之間既各為營壘,自為旗鼓,又互相聯系,道藝相通,成為詩歌史上引人矚目的一個現象。
崇禎后期,虞山地區詩歌創作進入興盛時期,而錢謙益作為林下領袖,聲譽日隆。這時虞山陸貽典敕先將“里中同人”之詩都為一集,命之曰《虞山詩約》,請錢謙益作序,牧齋以“希風真風雅”、“抒發真性情”為旨成稿,序中有“以吾邑之詩為職志,刻石立(土單),胥天下而奉要約”之語,透露出虞山詩人設坫立派的明顯動向,顯示出闡揚群體創作特點的自覺意識。稍后,沈德潛在《國朝詩別裁集》卷四中就明確使用“虞山派”這一名稱了。
馮班在《馬小山停云集》中對虞山詩歌的“流風”有清晰的說明:“虞山多詩人,以讀書博聞者為宗,情動于中,形于外,未嘗不學古人也,上通《詩》《騷》,下亦不遺于近代。然而甘苦疾徐,得于心,應于手,亦不專乎往代之糟粕也。工拙深淺雖人人不同,然視世之沾沾口絕者,為異矣。東澗老人亡來,流風未泯,作者間出。”這里進一步指出虞山詩人以學問為根柢、主性情的創作特色,并強調說明首開流派之宗師錢謙益亡故以后,虞山派文脈不斷,并繼續發展。
婁東詩派以婁江劉家河東流經過太倉而名。太倉,元明以來也是人文薈萃、才俊輩出之地。這里是明代“后七子”首領人物王世貞的家鄉,也是復社領袖張溥的鄉梓,而明清易鼎前后詩學上最能瓣香弇州,發高華雄響,政治上與西銘同氣相求者即婁東詩派領袖吳偉業。婁東詩派的主要成員是“太倉十子”,他們是太倉當時著名的十位詩人,即周肇、王揆、許旭、黃與堅、王撰、王昊、王抃、王曜升、顧湄、王攄。順治十七年,顧湄出面刊刻《太倉十子詩選》,成為婁江派標志性的成果總結。
十子與吳偉業的關系非常密切,他們推梅村為領袖,而梅村也亦有開壇樹幟的愿望,《太倉十子詩》由顧湄出面刊刻,實際最后由梅村“手定”,立派之義不難看見。從表面上看,與十子結盟是欲和云間、西泠一爭上下,使婁東成為唐詩派的最有影響的陣營,但實際上這種立派活動潛含著在更大范圍進行詩學競爭的意圖。
在虞山、婁江和云間三派之中,以幾社為依托的云間派實際上開派最早,演變的過程也最為復雜。該社始創于崇禎二年,首事者六人,即夏允彝、徐孚遠、杜麟征、周立勛、彭賓、陳子龍,皆松江著名文士。其時“臥子子龍先生方弱冠,聞是舉也,奮然來歸。諸君子以年少訝之,乃其才學則已精通經史,落筆驚人,遂成六子之數”杜登春《社事始末》。可見其初陳子龍在幾社中并非中堅,然而在云間派的發展過程中,陳子龍以其卓犖的才華走到了幾社的前臺,成為云間派的首席代表。
也就在崇禎二年陳子龍因對古文辭的偏好與同邑李雯締交,之后二人相互延譽,同聲引重,影響日見擴大。崇禎九年陳子龍在家鄉“讀書南園,時與宋轅文征輿相唱和”《陳子龍年譜》,次年陳、李、宋三人相聚里居,互相劘切,詩篇甚富,故各梓為一篇傳于世。崇禎末宋征輿將三人的詩作合梓而行,名曰《云間三子新詩合稿》,自此年輕的宋征輿得以與陳子龍以及聲名甚著的李雯倚窗并驅,成為云間派的核心人物之一,并在入清后成為領袖,在該派后期發展中起著主導作用。
在東南海隅的一片相鄰地帶,在明清易鼎海宇激蕩時期出現了上述三個極具影響的文學流派。考察三詩派之關系,既要注意其間的關聯性,又要注意三者之間的對立性,而這兩個方面都映現出易代之際特定的世道人心并關乎江南詩學的走向。
所謂“緊密關聯”是就三派成員尤其是三派領袖人物之間的關系而言的,這種關系可以從政治角度和文學角度分別加以觀照。如果我們從政治角度觀察的話,可以看出三個流派都具有強烈的黨社意識和社會關懷。錢謙益是明末東林黨渠魁,又是復社領袖;是崇禎初枚卜閣臣的失敗者,而退居虞山林下后長期極負清望;他曾在清兵踐踏江南時首簽降表,成為貳臣,但入清后又一直堅持反清,是抗清活動的謀劃者,也是積極行動者。吳偉業14歲受知于張溥,為高弟子。當復社成立時即名列“十哲”,成為名副其實的領袖,他也曾是東林黨在朝廷中屬意培植的新進力量。順治九年同聲社與慎交社成水火之勢,面對激烈沖突梅村以前輩身份出面調停,并在幾千人參加的“虎丘大會”上被推為宗主,一時名滿天下。順治十年大學士陳名夏、陳之遴等策動其北上仕清,進京后適逢二陳政治上陡遭重創,個人仕進前程頓然黯淡,而品節的自責日益加劇,終于在順治十四年歸籍,在懺悔和救贖的心程中蹣跚。
相比較而言,幾社的政治色彩要淡薄一些,甚至他們的社員發展都以最初六人之“昆弟婚婭及門子弟”為限,簡嚴為要,并不追求龐大的規模。但是陳子龍和李雯的政治態度還是對幾社由一個純粹的文社變為政治色彩相當濃厚的社團起了極大作用。夏允彝在《序陳李唱和集》中說:“二人者,皆慨然以天下為務,好言王伯大略。”二人中以臥子更為突出。他早年就堅定地站在親東林、反閹黨的立場上,與復社領袖張溥、張采關系至為密切。成為復社成員后,對社事極其熱衷,復社的金陵大會召開時,陳子龍是非常活躍的人物,因而無論陣營內外都往往將他與張溥相提并論。
正由于三個流派的領袖有如此的入世熱忱和拯救意識,因此相互之間聯系尤多。錢謙益作為東林黨魁參與復社的活動,深受江南士林擁戴,陳子龍即有《上少宗伯牧齋先生書》,對其經邦治國的才略及聲望亦推崇備至,甚至將牧齋視為挽救明季頹局之希望所在。吳偉業與錢謙益為國變前的舊交,崇禎時期同在黨社,弘光間曾同朝為官,崇禎九年權相溫體仁策動了一場對牧齋的政治迫害,將其打進牢獄,藉此實施對復社的打擊時,梅村與臥子都作《東皋草堂歌》,贊頌錢、瞿風概,指斥和嘲諷溫相從陷害賢良走向害己末路,表現出堅定的黨社正義立場。入清后錢、吳交往頻繁。順治九年初夏牧齋有與梅村論社尺牘,磋商復社大計,內容與反清復明亦不無關系。另外牧齋頗多“觀棋”詩文潛論時局,梅村集中亦有《觀棋六首》,自注“和錢牧齋先生”,他的婁東門人也多有“觀棋和牧齋先生”之作。這不應該僅僅視為牧齋詩在婁東的流傳,其中有傳播和回應抗清復明信息的背景在。由此也可見三派領袖在黨社立場上完全一致,而于抗清復明尤相互心契,彼此呼應。
然而從文學方面來考察,三派的情況就比較復雜了。這種復雜性表現在:一方面錢謙益以文學泰斗和詩壇盟主的威望對三派產生了覆蓋性的影響,另一方面婁東派和云間派拒斥“權威的壓力”,甚至虞山派內部也有一批詩人試圖走一條與牧齋不同的詩學路線。這就形成了具有多元取向、色彩豐富的江南地域文學圖景。
作為文學宗師,錢謙益無論在明末或入清后都有著極大的號召力,即使處于虞山林下,“海內之文人墨卿,高冠長劍,連袂而游于虞山者,指不可勝屈也”錢謙益《林六長虞山詩序》。士子為文,一經題品,便為定論,平增身價。即使是堪稱詩壇巨匠的吳偉業亦以詩集求序于牧齋,牧齋《梅村先生詩集序》贊賞備至,又有《致吳梅村書》盛贊其詩“清詞麗句,層見疊出,鴻章縟繡,富有日新”。“攢簇化工,陶冶古今,陰施陽設,移步換形,或歌或哭,欲死欲生”。對婁江十子,牧齋亦不惜濃墨重彩予以褒揚,稱十子詩“直而不倨,曲而不屈,抑之而奧,揚之而明”《婁江十子詩序》。這種領袖式的影響在松江同樣存在,牧齋《有學集》中有《題徐季白詩卷后》一文,專論云間派,謂“云間之詩,自國初海叟諸公以迄陳子龍、李雯,可謂極盛矣。后來才俊,比肩接踵,莫不異曲同工,光前絕后”,評價特高。陳子龍的《上少宗伯牧齋先生書》和李雯《上錢牧齋年伯于獄中》稱謙益“英雄有余習,當世實孤忠。劍氣寧終歇,龍門自昔崇”,都不僅是作為對東林黨領袖的尊崇,也包含著對一代文學宗師的景仰。
但是在崇奉權威的同時,對權威的拒斥與競爭也在展開。就吳偉業來說,在朝野上下的影響雖然不及東林領袖錢謙益,但當錢氏枚卜失敗,歸籍虞山后,梅村的政治圖景卻正一步步展開。會推卿相的可能早在崇禎朝就已顯現端倪,入清后雖多年不仕,但韜晦養望,仍被士林目為“當今之王茂宏、謝東山。”陳維崧《與吳駿公書》其實從本質上說,錢、吳皆是好名之人,無論政治地位或文學聲望,梅村是不會愿意始終為牧齋所遮蔽的。因此在與虞山派和云間派的關系中,梅村大體上采用緊密聯系云間以與虞山鼎峙的方法。在《兩郡名文序》中,梅村云:“吾郡自西銘先生以教化興起,云間夏彝仲、陳臥子從而和之,兩郡之文遂稱述于天下。”這里梅村顯然是與張溥、夏允彝、陳子龍自成陣營,文學天地中并未給牧齋留個上座。
當然,如果將錢、吳關系僅僅看作文學流派宗主間的好名之爭,那也是偏頗的。應該看到他們對詩之特質的許多理解頗為一致,而在詩史評價和詩歌發展觀方面的某些重要異見是不妨從學理上加以充分注意的。概括說來,錢謙益與婁東派和云間派之間詩學觀歧異主要有兩點,一是如何評價后七子及王世貞,二是詩歌發展宗唐還是宗宋。
吳偉業在《太倉十子詩序》中十分明確地指出:婁東文學發展與王世貞關系甚密,“至于瑯玡、太原兩王公而后大。兩王既沒,雅道澌滅。吾黨出,相率通經學古為高,然或不屑寫于聲律。”瑯玡王即指太倉王世貞兄弟,梅村多次說明婁東詩學乃繼承弇州,宗法七子,主張復古。在清初詩學地圖上,太倉地區是七子詩學繼承和發展的中心,這是梅村和婁東派苦心經營的結果,因此梅村對錢謙益極力掊擊王世貞自然大為不滿。在《太倉十子詩序》中批評道:“晚近詩家,好推一二人以為職志,靡天下以從之,而不深惟源流之得失”。晚近詩家顯然直指錢謙益。梅村對牧齋將王世貞“其盛年用意之作,瑰詞雄響,既芟抹之殆盡”的態度和“詘申顛倒”的結論極為不滿,強烈質疑其“斯可以謂之篤論乎”?
與梅村交游甚繁,情感至契的陳子龍、李雯亦持相同或近似的詩學觀。陳子龍早在崇禎四年就表示“擬立燕臺之社,以繼七子之跡”《壬申文選凡例》。但牧齋非常清楚,在詩學上與梅村只能各行其道,但對于云間諸子卻抱有說服的希望,并付諸行動。《題徐季白詩卷后》云:“余之評詩,與當世牴牾者,莫甚于二李及弇州……云間之才子,如臥子、舒章,余故愛其才情,美其聲律。惟其淵源流別,各有從來。余亦嘗面規之,而二子亦不以為耳(王真)。”當面規勸并不能奏效,顯而易見虞山與云間派在對待王世貞及七子問題上的分歧,也是無法調和的。
詩歌發展宗唐還是宗宋,是錢謙益首先挑戰“獨尊盛唐”的強勢理論,推陷舊壘,蕩滌迷霧,為提升宋詩的價值作了有力的鋪墊。他認為宋詩在中晚唐之后出現是一個新的、富有生命力的承接,用發展的眼光看,“古今之詩總萃于唐而暢遂于宋”《雪堂選集題辭》。唐之“總萃”是一種高的境界,宋之“暢遂”是一種大的格局,境界要高,格局要大,故二者不但不可軒輊,而且應兼宗兼尚,結合互補。
雖然牧齋提倡的是唐宋兼宗,但將宋詩提高到可以宗尚的地位,確是振聾發聵的。從此在原本為唐詩盛唐之詩占盡風光的詩學領域導入了宋詩,甚至一時間形成了“競同宋元”的局面。云間諸子則顯然不以宋元詩為意,主張以唐音為宗,取此道而至風雅境界。在這一點上,梅村的觀點與云間派非常接近,甚至徑稱麾下十子“自子俶以下,皆與云間、西泠諸子上下其可否”《太倉十子詩序》。其實唐宋詩之爭與七子的認識觀二者緊密相關,對七子和王世貞的維護就是對唐音陣營的堅持,梅村以此視為進乎技之上的詩歌之道。“弇州永逝二張死,太倉嵬峨君在此。寥寥海內竟誰雄,山東姜生稱吳公”余懷《三吳游覽志》,這是梅村的隆譽,也是梅村堅持的成就。
總上所論,明末清初江南三詩派在黨社利益上的一致和文學觀念上的分歧同時展開于特定的時空,呈現出東南地域文學的多元取向。異同之間所形成的張力正是文學發展的動力,江南詩歌創作由此而豐富多彩,達到了近代詩史難以企及的高度。在中國詩歌史上,錢謙益、吳偉業、陳子龍等詩壇巨公所書寫的這一篇章,必將能引起后代學者濃厚的研究興趣。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