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時期的女性文學達到空前的繁榮,涌現出吳江沈氏、葉氏女作家群,桐城方氏女作家群,隨園女弟子作家群,碧城仙館女弟子作家群等一大批才女,在數量上蔚為壯觀,而其中的佼佼者如徐燦、吳藻、顧太清、汪端等較之前代的李清照、朱淑真亦不為遜色。然而這些才女中的相當一部分人都是皈依佛、道,尤其是佛教以終,這實在是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陳文述言:“紅粉參禪,翠鬟慕道,大半山窮水盡、有迫使然。”誠然,一部分才女入空門是由于客觀環境尤其是不幸婚姻的迫使:明末的方維儀、方維則姐妹,十七八歲就成了寡婦,在漫長的守節日子里,只能長齋繡佛來打發時間,她們的姻親——才女吳令儀、章有湘以及清代早期的女詞人徐燦、詩人李因皈依佛門亦都是由于同樣的原因。再例如明代的女詩人陳香石,由于無子而被丈夫遣回母家,貧困無以為生,只得入佛。與她同時的才女吳綃本是常熟太守許瑤的妻子,但許浪蕩成性,導致夫妻不合,最后吳綃憤而入佛。
然而婚姻不幸卻并不能概括才女皈依空門的全部原因。清代中期的女詞人關锳,丈夫對她不乏深情,得知她有出家的念頭后,特意寫作了《秋燈瑣憶》來追念二人的夫妻情義,但關锳依然放棄家庭選擇了空門。吳琪、吳藻、汪端等才女雖然是在守寡之后遁入空門,但她們是否也像節婦一樣,借空門來表示自己言行的貞潔和守節的堅定呢?這個問題考察了她們的生平經歷后就不難回答了。汪端是陳文述的兒媳,而陳在當時以廣收女弟子、提倡女性教育聞名,在對待女子的問題上十分開明,翁媳二人經常一起談詩弄文,在這樣寬松的家庭環境下,汪端寡居后依然與同時期的諸多才女名士交游唱和。而吳琪喪夫后,“時與二三閨友撫絲桐而弄筆墨,意殊慷慨,不作兒女態”,“慕錢塘山水之勝,乃與才女周羽步為六橋三竺之游”,寫下了很多豪氣沖天的詩作。至于吳藻,本就十分鄙視自己不通文墨的商人丈夫,在她流傳下來的眾多作品中,不是孤芳自賞的哀怨,就是師友唱和的歡愉,見不到任何對夫妻生活的記述或者對丈夫的追念。由此可見,以上幾位才女皈依空門決不是由于婚姻的原因,因此與方氏姐妹等節婦相比,她們并非在守寡之后立刻遁入空門,也沒有在以后的日子中懷著崇拜的心情來追念自己的丈夫或者借詩文表現自己守節的忠貞信念,那么她們拋棄紅塵究竟是為哪般呢?
通過閱讀這些才女的作品,尤其是遁入空門之后的作品,我們找到了答案:吳藻晚年歸佛后自稱“從今以往,掃除文字,潛心奉道。香山南,雪山北,皈依凈土”(《香南雪北詞自序》),汪端信道后也寫了“憤激何須成謗史,孤危容易著讒書。從今悟徹浮生累,掃地焚香意有馀”(《寒夜讀書感興》),從此她們基本不再進行任何創作,汪端甚至親手焚毀了自己精心創作的小說《元明逸史》。關锳在《金縷曲·答沈湘濤》中更明確表示:“算人生,才能妨命,病怨何怪?只惜聰明長自誤,身世漂流文海。”可見這些才女都把自己的才華看作是一種罪過,到了中晚年反省自己的人生,將一切不幸歸咎為“才能妨命”,“漂流文海”在某種程度上成了“漂流苦海”,因而遁入空門去懺悔自己的“文字孽障”來求得解脫。由此得知,即使到了清代中期,女性的自主性較以前有所加強,社會上有了如陳文述、袁枚等廣收女弟子、提攜女性文學的開明人士,但在封建時代,女性不可能得到真正意義上的解放。雖然她們對自己的才華十分自負,對自己的丈夫不無“天壤王郎”之嘆,雖然她們寫出“我待拂長虹入海釣金鰲,我待吸長鯨質酒解金貂;我待理朱弦作幽蘭操,我待著宮袍把水月撈。我待吹簫,比子晉還年少;我待題糕,笑劉郎空自豪”(吳藻《飲酒讀騷圖》)這樣的豪言壯語,但她們處處受限于自己的性別,只能忍受“若論襟懷可放,何殊絕云表之飛鵬,無奈身世不諧,竟似閉樊籠之病鶴”(吳藻《喬影》)的痛苦。而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思想占據主流地位的時代,身負“才女”之名還要承受諸多衛道士“不守婦道”的指責,在這樣內外夾攻的煎熬下,才女們也就只能藏身空門來尋求內心的平靜和耳根的清凈了。
還值得一提的是,粗略地統計一下,明清時期向佛的較有名的才女有方維儀、方維則、吳令儀、章有湘、陳香石、李因、劉淑、吳琪、徐燦、吳藻、陸蒨等人,學道的有王微、吳綃、周瓊、顧太清、汪端等人,很明顯,選擇信佛的人占了多數,而即使是王微、吳綃、周瓊、顧太清、汪端等人,也不是純粹的向道,而是佛道兼信,同時她們學道往往是受到身邊男子的影響,如顧太清的丈夫奕繪就熱衷于學道。佛教與道教在中國的思想、宗教與文化中所占據的地位、所發揮的作用,都可謂雙峰并峙,二水兼流,然而當決定遁入空門后,明清才女為什么選擇了向佛而沒有選擇學道呢?這大概是因為明清時期“女冠類娼”的說法影響很大,當時的才女多是大家閨秀,或許是出于避嫌的目的,她們選擇了在人們的觀念中更加清凈的佛門,與之相對的是,曾為廣陵妓的王微做了女道士。另外,佛教中最具代表性的思想是對“人生無常,一切皆苦”的體認和“業報”說。才女們在現實中處處感受到身為女子的苦悶,而她們又往往經受著丈夫早逝、伉儷失和、身體多病等等的痛苦,這讓她們相信自己的才華是一種“妨命”的罪過,自己的創作是一種“文業”,因而她們通過掃除文字、長齋禮佛的苦修方式來懺悔自己的“罪業”,讓身心得到解脫。同時,與道教重視今世的逍遙不同,佛教往往引導信徒將希望寄托于來生,對于在今世完全看不到處境有改良的、希望。
的才女來說,虛無縹緲的來生反而顯得更加可以企及,佛教的典籍中有很多女子通過今生的修持而在來生變為男身的記載,這或許讓今世注定是女兒身的才女看到了來世希望的曙光。當然,關于佛和道的選擇這個問題十分復雜,限于篇幅,在此就不再贅述了。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