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說新語#8226;言語》篇:“謝公云:‘賢圣去人,其間亦邇。’子侄未之許。公嘆曰:‘若郗超聞此語,必不至河漢。’”(劉孝標注《超別傳》曰:“超精于義理,沙門支遁以為一時之俊。”《莊子》曰:“肩吾問于連叔曰:‘吾聞言于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怪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
或許是因為字面沒有難懂之處,各種《世說新語》的注本,對此節文字多無注解;而一些現代漢語翻譯之作,也只就字面意思做串講。與簡單的字面串講不同,蔣凡先生在其《〈世說新語〉研究》(學林出版社1998年4月版)一書中,對此段文字作了較為深入的解說,認為它:“從‘才性’的角度,來討論賢圣之人與一般世俗之人的關系。古人多把賢圣神化,認為他們迥異凡人,高不可攀。但謝安卻否定傳統偏見,認為賢圣也是人,也有其七情六欲,和普通人之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賢圣是人們學習的榜樣,但凡人通過刻苦學習和身體力行,同樣有可能升華到賢圣的精神境界。”蔣先生此說大體不誤,他對謝安觀點與傳統思想不同的解說,也是基本可信的。然而,反復品味,頗疑謝安之語仍有尚未揭示的深層含義。為什么謝安提出“賢圣去人,其間亦邇”的觀點,子侄們要表達不同意見?其間有何種時代思想背景?謝安在遭到反對時,為何要發出“若郗超聞此語,必不至河漢”的感慨?這些問題都是值得推敲的。
先看此段文字中的“賢圣”與“人”的關系。魏晉時期人們對圣凡關系頗感興趣。玄學領域有“圣人有情”與“圣人無情”之爭,佛教界則有成佛之可能性的討論。謝安所謂“賢圣去人,其間亦邇”,當指圣凡關系而言。這里雖然以“賢圣”與“人”對稱,實際上指的是圣凡關系。在古代漢語中,賢圣并稱,在不同語境中含義有別。當強調圣人與賢人之間區別時,自然指的是圣人和賢人;而賢者與圣者之間的不同,古人也有明確的認識。例如,王充《論衡》卷二七《定賢篇》云:“圣人難知,賢人比于圣人為易知。世人且不能知賢,安能知圣乎?”此為常識,不多舉例。但是,在強調圣人與凡人之間區別的時候,則又往往用“賢圣”或“圣賢”等詞,作為與凡人相對的比較對象。這時,“賢圣”或“圣賢”就與“圣人”沒有太大的區別。例如,賈誼《新書》卷八載:“謂門人學者:舜何人也?我何人也?夫啟耳目,載心意,從立移徙,與我同性。而舜獨有賢圣之名,明君子之實;而我曾無鄰里之聞、寬徇之智者。獨何與?然則舜(亻黽)俛而加志,我儃僈而弗省耳。”舜被后世視為圣人,而此處以“賢圣”稱之。《孔子家語》卷五《在厄》謂:“楚昭王聘孔子,孔子往拜禮焉。路出于陳蔡,陳蔡大夫相與謀曰:‘孔子圣賢。其所譏刺,皆中諸侯之疾,若用于楚,則陳蔡危矣。’遂使徒兵距孔子,不得行……”孔子為圣人,這里以“圣賢”稱之。《晉書#8226;紀瞻傳》錄瞻對策語,其中有云:“三代相循,如水濟火,所謂隨時之義,救弊之術也。羲皇簡樸,無為而化;后圣因承,所務或異。非賢圣之不同,世變使之然耳。”“后圣”與“賢圣”對舉,其意顯然不是指賢人與圣人。我們再看一個詩歌作品中的例子。《藝文類聚》卷四一載曹植《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周公下白屋,吐哺不及餐。一沐三握發,后世稱圣賢。”(同卷所載曹植《豫章行》亦謂“周公下白屋,天下稱其賢”)周公乃圣人,而這里以圣賢稱之,自然是因為詩歌的形式要求,但亦可見古時“圣賢”一詞,有時和“圣人”沒有什么區別。對于圣賢有時不作嚴格區分的現象,東漢王充已有論述,其《論衡》卷二六《知實篇》謂:“夫伊尹、伯夷、柳下惠不及孔子,而孟子皆曰‘圣人’者,賢圣同類,可以共一稱也。宰予曰:‘以予觀夫子,賢于堯、舜遠矣。’孔子圣,宜言‘圣于堯、舜’,而言‘賢’,圣賢相出入,故其名稱相貿易也。”因此,我們似乎可以說謝安此語中的“賢圣”,強調的是圣凡關系,語意重心在“圣”不在“賢”。
既明謝安此語所涉乃圣凡關系問題,我們再參考湯用彤先生的有關論述,則可以進一步明了其間所蘊涵的深意。湯先生曾撰《謝靈運〈辨宗論〉書后》一文,其中相關論述,雖非針對《世說新語》此節而言,卻有助于我們的理解。他說:“夫‘人皆可為堯舜’乃先秦已有之理想。謂學以成圣似無何可驚之處。但就中國思想之變遷前后比較言之,則宋學精神在謂圣人可至,而且可學;魏晉玄談蓋多謂圣人不可至不能學;隋唐則頗流行圣人可至而不能學(頓悟乃成圣)之說。”“由漢至晉佛徒亦莫不信修練無為必能成佛也。實則如不能成佛,絕超凡入圣之路,則佛教根本失其作用。”(《湯用彤選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湯先生此說,《世說新語》中即有可資印證者。如《言語》篇載:“孫齊由、齊莊二人,小時詣庾公。公問齊由何字?答曰:‘字齊由。’公曰:‘欲何齊邪?’曰:‘齊許由。’‘齊莊何字?’答曰:‘字齊莊。’公曰:‘欲何齊?’曰:‘齊莊周。’公曰:‘何不慕仲尼?’對曰:‘圣人生知,故難企慕。’庾公大喜小兒對。”從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魏晉玄談多謂圣人不可學不能至的影子;“由漢至晉佛徒亦莫不信修練無為必能成佛”,則體現在《世說新語#8226;文學》這則記載中:“佛教以為祛練神明,則圣人可致。簡文云:‘不知便可登峰造極不?然陶練之功,尚不可誣。’”(劉孝標注云:“釋氏經曰:‘一切眾生皆有佛生,但能修智能,斷煩惱,萬行具足,便能成佛也。’”)很有可能是因為當時人多持圣人不可至之說,故而簡文帝對佛教界圣人可致之說將信將疑。這一點,到劉宋時代謝靈運的言論中還有體現。其于《辨宗論》中說:“釋氏之論,圣道雖遠,積學可至……。孔氏之論,圣道既妙,雖顏殆庶……”(《謝靈運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就是說,從佛教的觀點來講,成圣是有可能的;儒家則認為圣道非常人所能及,即使像顏回這樣的人,也只能達到接近圣人,而難以成就圣道。
由上所述,我們可以推測謝安的說法之所以不被子侄們接受,是因為當時玄談界“多謂圣人不可至不能學”。謝安在不被理解時,慨嘆郗超如果在場,一定會支持他的說法。謝安發如此感慨,當有未言之意。而這未盡之意,或與佛教有關。漢譯佛教經典及世人有關佛教論述,常以圣人稱佛陀(此為常識,故不具引文獻)。當時世俗中人又常常融合儒釋,以周孔比附佛陀。像孫綽就撰有《喻道論》,說“周孔即佛,佛即周孔”。因此,“佛徒亦莫不信修練無為必能成佛”,自然會影響到那些崇信佛教的世人,使其產生圣人可學可至的思想,縮短了凡圣之間的距離。
郗超(336—377),字景興,一字嘉賓。其父郗愔、弟郗曇信奉天師道。而郗超則崇信佛教,與佛教中人多有來往,對佛教義理也較有深解,寫過不少佛教方面的論著。《出三藏記集》卷十二載陸澄《法論目錄》,其中就有多種郗超論著,可惜的是,我們只能看到《奉法要》一種,其余都亡佚了。郗超性格方面還有一特點,即不為世俗常規所限。《世說新語#8226;賞譽》:“諺曰:‘揚州獨步王文度,后來出人郗嘉賓。’”條劉孝標注引《續晉陽秋》:“(郗)超少有才氣,越世負俗,不循常檢。”由此,我們就不難推測謝安的言下之意了,即只有像郗超這樣既精通佛理,又能超越世俗常規羈絆者,方能理解自己的觀點。而劉孝標注所引支遁之言,也似有幾分啟發的味道。“(郗)超精于理義,沙門支道林以為一時之俊。”稱贊者為當時名僧,所贊之人又奉佛甚勤,所謂理義,當包括佛理在內。因此,佛性論問題,或許會影響到他對世俗凡圣關系的理解。劉孝標在注此節時,或許心中已存有與我們上述所言相近之意。因此,我們似乎可以說,謝安和郗超等人所持圣凡關系之說,折射出佛教影響的痕跡。
二
《言語》篇:“范寧作豫章,八日請佛有板。眾僧疑,或欲作答。有小沙彌正坐末曰:‘世尊默然,則為許可。’眾從其義。”
余嘉錫先生對此加以評說:“范武子湛深經術,粹然儒者。嘗深疾浮虛,謂王弼、何晏之罪,深于桀、紂。其識高矣。而亦拜佛講經,皈依彼法。蓋南北朝人,風氣如此。……然則彼之著論詆毀王、何,殆不免入主出奴之見也乎。”(《世說新語箋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余嘉錫先生提點出東晉時期儒學之士與佛教的關系,頗具識力。而這種關系的形成與所謂“出主入奴”之因,則有申論的必要。
東晉初年,面對北方山河淪喪的傷心局面,人們痛定思痛,反思西晉覆亡的原因。不少人認為西晉政權亡于外族之手,主要是因為崇虛任誕之風盛行造成的。應詹上元帝疏曰:“元康以來,賤經尚道,以玄虛宏放為夷達,以儒術清儉為鄙俗。永嘉之弊,未必不由此也。”(《晉書》卷七○,中華書局1974年版)《世說新語#8226;賞譽》篇“王丞相云”條注引鄧粲《晉紀》曰:“咸和中,貴游子弟能談嘲者,慕王平子、謝幼輿等為達。(卞)壺厲色于朝曰:“悖禮傷教,罪莫斯甚!中朝傾覆,實由于此!”東晉文士撰作西朝史書,也時常從總結歷史經驗的宗旨出發,抨擊士風的虛浮放誕每每不遺余力。如《文選》卷四九所載干寶《晉紀總論》謂:“風俗淫僻,恥尚失所。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虛薄為辯,而賤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信;進仕者以茍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但是,由于當時社會政治形勢和思想文化風尚帶來的巨大慣性,西晉以來那些虛薄縱放的舊習,依然有其繼續存在的基礎。一方面,謝鯤、桓彝等本為名士,他們在北方養成的習性難以輕易改掉,其于當時社會風氣仍然具有較大的影響力。另一方面,偏安江左的司馬氏王朝,在政治上采取的是與南北士族聯合的統治模式。而與這種模式相聯系的是政治上主張無為而治,其目的則在維持茍且偏安的現狀。玄學清談實與此種因循不求進取的策略極易投合。在此形勢下,佛教不僅因其富贍精微的思理深得士流的激賞,其講求宗教儀軌與個人修養的清凈之道,亦正可針砭玄談家縱情任誕的痼疾。章太炎先生嘗云:“佛法入中國,所以為一般人所信仰,是有極大原因:學者對于儒家覺得淺薄,因此棄儒習老、莊,而老、莊又太無禮法規則,彼此都感受不安。佛法合乎老、莊,之學又不猖狂,適合脾胃,大家認為非此無可求了。”(《國學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章氏上述議論異常精辟,可謂數語道出玄機。《高僧傳》卷四《支遁傳》載:支遁嘗在白馬寺與劉系之等談《莊子#8226;逍遙篇》,反對“各適性以為逍遙”的觀點,認為“夫桀跖以殘害為性,若適性為得者,彼亦逍遙矣”。于是退而注《逍遙篇》。反對“適性”為逍遙,顯然包含著一定的價值評判,其貶抑者無疑就是那種并無玄心而徒具放曠之行的所謂名士風度。習鑿齒在致謝安的信中,對道安師徒推崇備至,謂:“來此見釋道安,故是遠勝,非常道士。師徒數百,齋講不倦。無變化技術,可以惑常人之耳目;無重威大勢,可以整群小之參差。而師徒肅肅,自相尊敬,洋洋濟濟。乃是吾由來所未見。其人理懷簡衷,多所博涉,內外群書,略皆遍睹,陰陽算數,亦皆能通。佛經妙義,故所游刃。作義乃似法蘭、法祖輩,統以大無,不肯稍齊物等智,在方中馳騁也。”(《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由此可見,其時佛教雖以標領談席著稱,卻仍不失其教規戒律,因而在某種程度上與儒家禮制存在相契之處。據《高僧傳#8226;慧遠傳》,道安弟子慧遠不僅致力佛教戒律的傳譯,“令《十誦》一部具足無闕”,還身體力行,“三十余年,影不出山,跡不入俗”。臨終前,“散動。至六日困篤,大德耆年,皆稽顙請飲豉酒,不許,又請飲米汁,不許,又請以蜜和水為漿。乃命律師,令披卷尋文,得飲與不,卷未半而終”。此外,慧遠對儒家禮制亦頗看重,“講《喪服經》,雷次宗、宗炳等,并執卷承旨”。由此看來,儒學之士范寧反對玄學虛浮之士,而與佛教發生瓜葛,就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了。
三
《文學》篇:“佛經以為祛練神明,則圣人可至。簡文云:‘不知便可登峰造極否?然陶練之功,尚不可誣。’”
理解此節文字,關鍵在于“陶練”一詞。筆者曾見有人將“陶練之功,尚不可誣”解為:“不能只靠內心體悟,還需要向外的追求和磨練。”又進一步發揮道:“這從世俗角度看,自有合理之處;而站在大乘佛教立場,完全強調自我體悟,著重內省的修養方法,外界排除愈干凈,則成佛的途徑愈速捷。”(《魏晉玄談》,遼寧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這種解會,很難與原文所蘊文脈相契。實際上,簡文帝對佛教累世修行終能成佛的觀念不甚理解(此點可參看本文第1則有關凡圣關系的論述),但還是肯定佛教講究“修智能,斷煩惱”(劉孝標注中語)的陶練之功。即所謂“陶練之功,尚不可誣”。整段文字的語意轉折十分清晰:疑問——以“然”、“尚”作讓步——表達不能全盤否定。“陶練”一詞,六朝文獻屢見。如僧肇《百論序》謂鳩摩羅什在翻譯《百論》時,“考校正本,陶練覆疏,務存論旨”。此處是說反復斟酌。而與佛教修行相關的也不乏其例。如慧叡《喻疑》云:“……此經云:‘泥洹不滅,佛有真我: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有佛性,學得成佛。……所以陶練既精,真性乃發。”沈約《六道相續作佛意》亦謂:“若今生陶練之功漸積,則來果所識之理轉精,轉精之知來應,以至于不絕……”此二例所用“陶練”一詞,其意與劉孝標注所謂“修智能,斷煩惱”同,正可用來解讀簡文帝之言。由此可見,所謂陶練之功,不是“向外的追求和磨練”,而恰恰是“強調自我體悟,著重內省的修養方法”。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