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批評史上有些常被引用的名言,其含義并不因為被征引次數多一定就明白,可能依舊是疑晦不彰的,這并非是很少見的情況。“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即是一例。
這句話最早見于曹植《與楊德祖書》,是丁廙(字敬禮)對曹植說的。以下引文根據李善注《文選》:
世人著述,不能無病。仆嘗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應時改定。昔丁敬札嘗作小文,使仆潤飾之。仆自以才不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謂仆:“卿何所疑難。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嘗嘆此達言,以為美談。
曹植信里的這段話是說,文人從事寫作難免會有病累,所以需要有雅量,容納他人的譏彈,取其善而及時改正,這方才是文人的美德。他引用丁廙鼓勵他“潤飾”其文章的話,印證這一個道理。這段話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明確肯定作者應該以謙虛的態度征求別人的批評意見,使自己的作品精益求精。文人相輕,固不足取,但是決不能借口“相輕”而阻斷正常有益的文學批評積極地開展。正因為如此,曹植、丁廙這種認識才難能可貴。后人肯定曹植、丁廙的話可以為“護短”者之鑒。如元劉塤說:曹、丁二氏所云都是“名言”,“世之露才揚己、強辯護短者宜味之。夫文章是非無有定極,人言果當,何吝更改正,不失為己益也。”(《隱居通議》卷一八“曹子建論文”條,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有的人說法不同,大意還是與劉塤所言相通的,如顏之推說:“江南文制,欲人彈射,知有病累,隨即改之,陳王得之于丁廙也。山東風俗,不通擊難。吾初入鄴,遂嘗以此忤人,至今為悔。汝曹必無輕議也。”(顏之推著、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集解》卷四《文章第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顏之推雖然是從訓示子孫不要輕議他人文章,免遭對方嫉恨的角度談問題,但是他對曹植、丁廙歡迎他人批評的誠懇態度和曠達襟懷毫無疑問是贊賞、敬佩的。于是隨著曹植這封信的流傳,丁廙“文之佳惡,吾自得之”之說也廣為人們所知,常常為后來討論如何對待別人批評的態度這一類文章所引用。人們有時只引其中“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半句,省略“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其實語省意全,完整的意思仍然隱含在這種引用的形式中。
然而,丁廙此話究竟該如何理解?后人的解說頗有不同,存在疑問。
談到這個問題,首先會牽涉到這段話里的一處異文。《文選》李善注本“佳惡”,裴松之注《三國志#8226;魏志#8226;曹植傳》所引作“佳麗”,《文選》五臣注本也作“佳麗”。后人引用,有認同裴注和五臣注而時作“佳麗”者,此可以何悼為代表,《義門讀書記》曰:
《陳思王植》:“于是以罪誅修,植益不自安。”注采《曲略》“文之佳麗,吾自得之,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耶?”按:自得佳麗,則受彈者之益傳之后世,但以佳麗見稱,亦誰知因改定而佳麗乎?今人多誤會。“佳麗”,《文選》作“佳惡”,亦未為大遠本意,不解讀者何緣憒憒也。(卷二六《三國志#8226;魏志》)
“敬禮謂仆”至“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言吾自得潤飾之益,后世讀者孰知吾文乃賴改定耶?今人多因“相”字誤會,失本意矣。“改定”,猶言改正,“定”亦改也。……如今人解,則與‘卿何所疑難’句意不相貫屬。(卷四九《文選》雜文)
何焯持“佳麗”之說,認為丁廙這句話的意思是:自己的文章因得到曹植修改而愈佳,自己從中受益,后世讀者不會有誰知道我的文章是因曹植修改而增色的事實。他又認為李善注《文選》作“佳惡”,“亦未為大遠本意”,意謂對“佳惡”一詞亦當作與“佳麗”相近的意思予以理解。
這樣的理解是否符合丁廙原意?這需要聯系曹植引用丁廙的話想說明什么問題來進行考察,引語的意思應當與曹植當時的表達邏輯相一致。曹植寫這封《與楊德祖書》,是因為他給楊修送去了自己“少小所著辭賦一通”,請楊修予以批評、修改,信是表達這種心情的。楊修復信云“猥受顧賜,教使刊定”(《答臨菑侯書》),可為此說之證明。曹植與楊修的關系雖然密切,但是二人畢竟尊卑有別,由楊修潤飾曹植的文章未必是一件方便的事情,對此楊修肯定會有顧慮。曹植考慮到楊修未必肯允承潤飾自己文章的囑托,于是在信里發表議論,說任何人的文章皆難免有病累,需要他人批評才得以消除瑕疵而臻完善。他講這些話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打消楊修的顧慮。為了加強說服力,曹植在信里回憶從前丁廙鼓勵自己修改他文章的往事。曹植說,“仆自以才不過若人,辭不為也”,這是擔心自己“才不過若人”不但無法使丁廙的文章增色,反而可能把文章改壞。丁廙則用“后世誰相知”云云對曹植進行鼓勵。這就是丁廙講這番話的具體語境。如果依照何焯的理解,丁廙對曹植無異乎說:你不用擔心后人會知道是經過你的修改我的文章才如此出色。如此語氣、含義怎么與曹植惟恐自己將丁廙的文章改壞的顧慮相吻合?不僅如此,其口吻還大有掠人之美而不慚之嫌,也根本談不上是什么“達言”。明人胡直《答謝高泉書》云:“某嘗觀曹陳思稱丁敬禮好人譏彈其文,應時改竄,曰‘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稱引以為‘達言’。某竊笑而鄙之。夫君子進德修業,咸不諱于三益,而況文辭小藝?倘獲大匠繩削而約正之,其又何諱于后世之相知定吾文者耶!”(《衡廬精舍藏稿》卷二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這樣的批評雖然是對丁廙、曹植原意的曲解,但是事出有因。由此可知,像何焯這樣的理解早已出現,而這種理解為曲解留下了罅隙。所以,我認為這句話中用“佳麗”一詞是不妥的,何焯的解說與丁廙講話的具體語境不諧,與曹植此信的行文邏輯也不相契。
李善注《文選》作“佳惡”,情況便自不同。丁廙話的表面意思是:“文章好還是壞,全由我自己承擔美名或惡聲,后世誰會知道是哪位改定了我的文章。”實際上丁廙使用“佳惡”一詞是突出“惡”字,意思是說,即使文章被你改壞了也無妨,后果全由我自己來承擔,后人誰也不會知道是你把文章改壞的,所以完全不必顧慮。丁廙“文之佳惡,吾自得之”一語,與今人所說“文責自負”的意思頗為接近,“文責自負”的意思也是著眼于出問題,強調責任的歸屬。丁廙言下之意,正是鼓勵曹植大膽修改自己的作品,不用擔心改不好文章帶來的后果,以此打消曹植的顧慮。丁廙從不怕自己的文章被改壞的角度鼓勵曹植,襟懷開闊,態度放達,與曹植稱其語為“達言”適相吻合。所以,“佳惡”一詞出現在這封信里與文義是相適應的,它的實際意思偏重于“惡”(意思是差、劣)。可以說,此處“佳惡”是一個以“惡”為詞干的偏義復詞。《四庫全書考證》卷六八《佩文韻府》上:“難韻‘疑難’注:‘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刊本‘惡’訛‘麗’,據《文選》改。”認為應該根據李善注《文選》作“佳惡”,“麗”為訛文。由上述理由,我認為這意見是可以遵信的。
從現有材料來看,最早引用曹植信里提到的丁廙話是南齊永明年間王儉。《南史#8226;任昉傳》載:
永明初,衛將軍王儉領丹陽尹,復引(任昉)為主簿。儉每見其文,必三復殷勤,以為當時無輩,曰:“咱傅季友以來,始復見于任子。若孔門是用,其入室升堂。”于是令昉作一文,及見,曰:“正得吾腹中之欲。”乃出自作文,令昉點正,昉因定數字。儉拊幾嘆曰:“后世誰知子定吾文!”其見知如此。
洪邁《容齋續筆》卷十三“曹子建論文”條并引曹植《與楊德祖書》和《南史#8226;任昉傳》中王儉的話,認為王儉“后世誰知子定吾文”正是借用了丁廙“后世誰相知定吾文”的話,所謂“正用此語”是也(洪邁《容齋隨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從這兩句話的相似情況來看,洪邁的判斷完全可信。然而,丁廙講這句話與王儉使用這句話的意思并不相同。從《任昉傳》所載看,王儉請任昉修改自己的文章,任昉“點定數字”,王儉看了很滿意,于是說“后世誰知定吾文者”。王儉覺得,自己的文章經由任昉潤飾而十分出色,可是將來的讀者只知道文章是我王儉寫的,不會知道是經過了任昉修改才如此優秀,因而為任昉的名字無法在被他修改過的文章中得到反映而感到惋惜。他通過這樣的一種表達方式,主要高度稱贊任昉出類拔萃的才華,也對他幫助修改自己的文章表示謝忱。盡管上述引文中沒有出現“文之佳惡,吾自得之”,但它們顯然隱含在“后世誰知子定吾文”一語的前提中。從《南史》這段記載的具體語境體會王儉的話,他此處暗用“佳惡”一詞,實際上是偏重“佳”字,所以仍然是偏義復詞,不過與丁廙的用法恰好相反。所以很顯然,王儉雖然借用了丁廙的表述,但又改變了丁廙原話的意思,以適合他用此語的具體語境的需要。
朱彝尊《小方壺存稿序》:“丁敬禮有云:‘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杜子美亦云:‘論文笑自知。’又云:‘得失寸心知。’晉賢(汪森字)既得之于心,審擇焉足以自信,斯可信于天下也夫。”他以“自知”、“寸心知”釋“吾自得之”,這并不符合丁廙原意,然朱彝尊在文中只是一種借用,其本意并不在于對丁廙原話進行詮釋。此可以不論。朱鶴齡《與吳漢槎書》:“惟冀乙夜余閑,直言評隲。昔曹子桓云:‘文之佳惡,吾自知之,后世誰能定吾文者耶?’陳伯玉則念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至于愴然淚下。鄙人之文,若得尊兄論定,庶可免于不見來者之憾也。”(《愚庵小集》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據康熙刻本影印。)朱氏引文有很多錯誤,一是將丁廙的話置于曹丕名下,二是將“得”易為“知”,三是將“誰相知”易為“誰能”。經過這些修改之后,丁廙的話被朱鶴齡用來表示,不相信后人有能力修改自己的文章、著作,他借此力請好友吳兆騫(漢槎)替自己的著述寫序評隲。這些雖然都改變了丁廙“文之佳惡,吾自得之”一語的原意,卻由此可見該說法對后人深遠的影響。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