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鄉太久了,思鄉之情也會越發濃烈,而我的思鄉情又往往會在一片小小的洋葦灘上歇下雙翼——那是繁生于我家老屋門前的一片不足八分地的小小蘆葦灘。
我的老家在蘇北,蘆葦是家鄉的一道誘人的風景。看不到蘆葦,鄉親們的心就會有點慌,因為蘆葦不僅是風景,更是人們一條可觀的財路。為此,在家鄉,蘆葦和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但家鄉的蘆葦絕大多數是葦桿細條,個頭不高,生于淺水之中,或臨水生長。大凡長得高大挺拔、身材粗壯魁梧的,人們便會稱之為“洋葦”,或叫“洋柴”。不過這樣的“洋柴”在家鄉是極不多見的,十里八鄉也見不到一兩處。我家老屋的門前就有這么一片小小的洋葦灘,面積不大,僅七、八分地而已。我的家人習慣上稱它為“洋柴地”。這片洋葦灘伴我走過了童年和少年,直至今日,它還會時時入夢,喚起我騰騰的思鄉之情。
說來有點蹊蹺,我家老屋門前的那片洋葦像是專為我家而長的。曾聽父親回憶中說到它的奇處:在我們還未出生的時候。我家的門前靠近河塘處長出了幾株不倫不類的大蘆葦來,它們的出現與周圍的景致極不協調,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先是幾株,不幾日便是十幾株,再幾日就是一小片,隨之便蓬蓬勃勃地繁衍開來,密密的、茂茂地鋪開。更奇的是,整個葦灘呈縱向發展,且只沿著我家的宅基地由南向北繁生,有的甚至鉆出堅硬的路面,大有向門口長來的趨勢,而向兩側也只是偶爾生出一兩株,可不久又會自然地萎掉。為此,洋葦灘成了我家獨有的風景,路過門前的人都會駐足凝視,每每嘖嘖稱奇一番——小小洋葦灘成了我家的驕傲。
小時候,茂密蔥蘢的洋葦叢不知網住了我們多少歡笑,也不知珍藏著我們多少故事。有風時,它迎風搖曳、俯仰生姿;無風時,它亭亭靜植、文雅可人。有月時,它婆娑坦然、葉戲銀輝;無月時,它靜謐持重、幽深神密。孩子們在里面嬉戲,葦葉喚住童心,卻把串串笑聲掛在梢頭;鳥雀們在里棲息,享受著安逸和甜暢——小小的洋葦灘便泛化成我們童年的夢。
從記事起,就歷歷地記得父親長年小心經營著洋葦灘。他嚴管孩子不準隨便進入洋葦灘,因為春季時,嫩嬌嬌、胖嘟嘟地葦筍剛從土中鉆出來,怕我們進去踩傷它們;夏秋之際,又怕我們進去搞折它們,而到了秋季收割后,父親又擔心我們進去玩耍,不小心摔倒,尖尖的洋葦根戳傷我們。因而,洋葦灘成了我們小時候向往的樂園。有時,趁著父親不在家,我們偷偷地鉆到里邊玩上一通,心里便得到了莫大的滿足。尤在夏季,我家的洋葦長得正旺,以致把我家通往門前池塘的唯一一條細若羊腸的小路也給占領了,為此,我家的所有洗滌之事都要借用別人家的“碼頭”。葦叢中的雜草和藤蔓也生得正旺,父親經常帶著鐮刀,貓著身鉆入其中砍草割藤,為每一株洋葦凈身。父親專注地操勞著,每次進去都要好長時間。母親做好飯,便要我們去叫父親,于是,“姆大大——,吃——飯——了——”,那尖翹而修長的童腔越過蘆叢也鉆進蘆叢;“來啦——,來啦——”,父親那清脆而又淳厚的回答聲隨之鉆出葦叢又越過葦叢。如此數日,我家的洋葦灘變得清爽而純凈,一株株洋葦愈加顯得清秀而修長。一天晚上,聽到父母倆在飯后促膝商量著有關什么“樹”的問題。之后才知道:原來我家的洋葦灘里長了兩棵不小的洋槐樹。樹也是農人的寶貝,但為了保護洋葦,父母還是忍痛割愛,把那兩棵樹給挖了。
父親是個手巧的人,每到冬季農閑的時候,尤其是冰雪鋪地時,他便開始收割洋葦了。他把洋葦一根一根地割倒,捋去葦葉,再一根一根地放下,那葦桿愈加顯得光滑滑、亮閃閃的,再將其匝成捆。因為葦桿太高——足有兩丈,成捆后需要四道匝股。由于工細,收割工作得要三四天才完成。過程是辛苦的,而成果卻是喜人的。十幾捆碩大無朋的葦捆壘成垛,高高地橫臥在灘地上,全家人的生活像是得到了什么保證似的,心里踏實多了。父親還把所有的葦葉全堆蓋在葦垛上,再用繩子來回地攬上,等這道工序完成了,他才拍拍身上,悠哉游哉地走出灘地——渾身上下沾滿了葦花的絮,連眉毛胡須上也被密密地沾上,搞得父親像個剛下山的白眉大俠,但他整個人卻被喜悅與輕松的氛圍包裹著,沒有一點疲憊的表情。當然在收割過程中也有被淘汰來的次等蘆葦,實在派不上用場的,就交給母親供以燒火做飯之用;還有剪下來的蘆葦花,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父親便又開始了他的第二職業了。
嚴冬歲月,天寒地凍,北風呼嘯,寒冷的空氣把人們圍困在家中。衣衫單薄是那時農人特有的形象。弟妹們也瑟縮在家中,圍著媽媽特意燃的一盆火烤著。待柴草燃完,只剩下灰燼后,弟妹又興致大發,趴在火盆沿邊,炸起爆米花來。大大的玉米花不時地從火盆里“啪——啪——”蹦出,蹦得弟妹們滿臉是灰,但再厚的灰也遮不住他們開心的笑臉,這種愉快的氣氛往往也會感染著父母——他們與孩子們一樣笑得開心。父親總在一旁忙個不停。他用蘆葦花編成毛鞋,冬天穿著可暖和呢。他還把淘汰下來的洋葦劈成一根根細扁的葦蔑,再編成席子或是草籃,樣子都十分的小巧可人。有一部分成品送人,但大多還是自家留用,于是,我們家的生活因洋葦而豐富多彩起來。
春季是最美的季節,但在那個年頭,也是農人最難對付的季節。春季青黃不接,多數人家都是囤無一粒米,鍋無下飯糧。不少人家甚至純一色地以山芋為主糧——用山芋面粉煮粥、做餅,或在山芋面粥里摻煮些山芋干,做出的飯皆是醬黑色的,所以鄉親都稱之為“鋼筋混凝土”,或叫“憶苦思甜飯”。然而,在我的記憶中,小時候,我家在春天里的日子總還算過得去的,這當然是得益于門前的那灘洋葦了。春天往往天晴少雨則是農人們建設新居的良辰佳時,蘆葦是建房的必備材料之一。每至此時,父親就會帶著哥哥姐姐用平板車把那堆已在灘地上沉睡一冬的洋葦一趟一趟地拉到幾十里以外的鄉鎮集市上去展賣。高大的洋葦立于集市中尤其吸引人們的眼球,不一會就會攏過來一大幫買主。他們與父親地下天上地侃了一陣價格后,便爭相慷慨地解囊,爽快地完成了交易,于是父親懷揣著二三百元錢,順便從集市上購得一些糧食,和哥哥姐姐拖著滿車的喜悅回家了。有時,我們還會得到一小把諸如花生、餅干之類的零食。一到家,父親便一邊吞云吐霧,一邊向母親大談起在集市上賣洋葦的壯舉,每每樂得母親笑臉綻放——幸福感在兩間簡陋的草屋內蒸騰。有了糧食,一家人的心里自然有了底,但日子還得要計劃著過。至此,我便依稀地悟出父親長年對洋葦灘情有獨鐘的緣由了,我也因之對門前的那片小小的洋葦灘漸漸地產生了敬仰之情!
洋葦灘——大自然賜給我們家的養家寶,有時也會給我們家帶來些許人際上的不和諧感。
端午節是中國的傳統節日,吃粽子成了孩子們企盼這一節日到來的主要原因。為了讓孩子們在節日中樂個夠,每家的大人們皆要找選大葦葉來包粽子。于是,我家的洋葦葉成了前后三村的首選。起初,父母當然是爽快地答應的,但由于前來打葉的人有的是大人,有的是小孩;有的是個高的,有的是個矮的,來人既多又雜,一陣忙碌過后,他們帶走的是滿筐稱心的大葦葉,而留下的卻是一灘狼藉殘敗的洋葦。原本直立整齊的洋葦,現在是東倒西歪,折斷的葦桿橫豎成一片亂七八糟的斷魂陣。目睹此景,父親是眉頭緊蹙,母親更是難過得一言不發,我們也深感到家中像是被強人洗劫過一樣,茫然而無奈。如是幾年幾輪,父母最后的一點耐性終于被磨沒了,隨之,聰明的父親想出了一個聰明的辦法。在端午節到來的幾天前,他用一只打農藥的噴霧器,裝上一桶清水,一邊有意大聲地說著些什么,一邊興致勃勃地給洋葦噴“藥”除蟲起來。洋葦經過一次洗滌后,越發的青翠欲滴——藥自然是一點也未沾的,這個秘密只有父母知道。眼望著父親的所為,莊鄰們心中自然會有一些慍氣的,因為帶藥的葦葉豈能包粽?為此,便有人在暗地里議論父親的“不仁”。然而,即便這樣,晚上仍還有人來“走后門”的,來的人自然是常日里相處比較近乎的人。他們來了之后,先是和父母閑聊,然后轉彎抹角地把話題扯到我家的洋葦上,免不了要大加贊賞一通。當得知父親所為的真相后,來人都會高興得就像得到了大獎一樣,并在父母的應允下,悄悄地頂著夜色潛入我家的洋葦灘,在黑暗中摸索著打取他們向往的大葦葉——他們一般是不會傷害洋葦的,因為對他們來說這樣的機會來之不易,所以他們很珍惜也很謹慎。其他人便一直蒙在鼓里,他們也只能望葦興嘆。
1984年,我家的洋葦曾遭受過兩次來自自然界的重創。第一次是在早春時節,洋葦一如往年,長得正旺。一天夜里,突然春寒倒灌,霜雪齊加。所有的早春作物全都未逃噩運,我家的洋葦自然也未能幸免于難。經此一挫,已長到一人多高的洋葦一下子萎去了半節。再經陽光一曬,萎去的半節立即枯軟下來。父母為之整日愁容不展,心事重重。但我家的洋葦并沒有向自然界低頭。不幾天,從洋葦萎去的下端又倔犟地長出了新芽來,且健健康康地密密地生長起來。雖然體態大不如原先的那么修雋,但畢竟仍能把整個葦灘裝點得蔥蔥郁郁。看著他們迎風搖曳、沙沙私語的樣子,父母的臉上終于又漾起了笑容。然而,自然弄人,自然也弄物。正在我家洋葦拖著傷殘的身體堅強地生長過程中,就在當年的仲夏之際,一場幾十年不見的冰雹雨罕然地襲擊了我的家鄉。所有作物幾乎全軍覆沒,所剩無幾。我家的洋葦也是無一幸免,蕩然無存。蔥蘢的灘地上瞬間變成了洋葦的屠場,縱橫的葦尸極不規則地疊加在一起,慘不忍睹。慘淡的天幕下,幾片垂死的葦葉在微風中有氣無力地招著手,像在召喚,又像是在拒絕。雖然多日后也重新長出了一些新苗,但都形容可哀、狀似蒿草。兩場慘重的自然災害擊殺了我家的洋葦灘,也擊碎了我父母的心。為了此事,母親的頭重重地疼了一場,父親也一下子顯得老了許多,可見父母的心真的隨著洋葦一起碎了。當年的洋葦自是收成澀然,我家第二年春天的生活也便艱難了許多。自那以后,我家的洋葦的生長率猛然下減了一大半,且呈逐年下降的趨勢,只幾年時間,我家的洋葦灘變成了斑斑駁駁、稀稀疏疏的荒涼之地。洋葦灘的輝煌已成為過去,成為歷史,成為我們全家人凝固的記憶。父親經常抽著悶煙,煙霧籠著他那龍鐘般的形體,他時常跟母親念叨:“我家的洋葦敗了……”其聲調沉重得讓人傷感,并讓人猛生一種不祥的預兆——洋葦敗了,我們家會不會……我們的心縮得很緊。全家人的生活在失去洋葦灘的大力撐持后踉踉蹌蹌地蹣跚前行。然而,災難并未能輕易放過善良而又多艱的人們,它的到來往往又是讓人猝不及防的。就在1988年初夏的一天晚上,母親突發腦溢血被急送醫院搶救。家庭的命運就如門前洋葦一般,受到了狠狠一擊。大難臨頭,一家人慌成一團。善良、慈愛、勤勞的母親猝然病倒了,我們終日以淚洗面,祈求母親能轉危為安。病塌上的母親歷經幾十個小時的昏迷,終于慢慢地睜開了她那美麗卻又渾濁的雙眼,這無異于在行將萎去的生命之上又長出了新芽,顯示了母親極強的生命力。母親拖著病殘的身體重又回到了她疼愛的孩子們中間,給家庭以莫大的慰藉與鼓舞。可是,噩運還是沒有放過我家,更沒有放過母親。僅兩年半后,就在1990年底,堅強而偉大的母親因腦溢血復發而撒手拋下了我們駕鶴而去。天昏地暗時,我于滂沱的淚眼中似乎又一次看到了那年仲夏之際的那場罕見的冰雹雨……母親走了——在她的孩子們震天的哭聲中,帶著無限的不舍與牽掛,也帶著洋葦灘青青的夢走了。我們六兄妹頂孝長跪于洋葦灘上,用驚天泣地的哀號聲為母親送行……洋葦灘上僅存的幾株身小體弱的洋葦與我們一起顫抖、哭泣……
沒娘的孩子像根草。自母親去后,我們兄妹幾人如飄浮不定的蓬草,把沉甸甸的牽掛留在家中,帶著思念也帶著各自的夢想堅強卻又難舍地走出了父親的視野,到外地闖蕩。災難的生活是不幸的,不幸的生活又能鍛煉一個人頑強的意志和百折不撓的精神。經過幾年的打拼,我們幾個土娃子終于能夠擁有各自棲身的一片天地。歲月的年歷在向我們翻開了嶄新的一頁。曾多次聽二妹說,父親經常為他的孩子們能有出息而樂不自持。我的思父之情便會因之猛然升溫。多想在工暇之余打點行禮回家看望父親啊——畢竟已有幾年未踏故土了。可是一場險傷性命的大病阻斷了我回家的路,思念慈父的情只能染化成漫天的星斗,遙祝父親多多保重,長命百歲。就這樣,半年的時間在病榻上蹉跎而過,支撐著大病初愈的弱體,我又重返了工作崗位。2003年的8月31日上午,我和同事們正在為開學忙碌著,突然接到三弟從故鄉打來電話告知父親去世的惡訊。我如雷轟頂,差點塌坐下來。一條綿延的思鄉路就這樣被殘酷的現實碾成一條艱難的奔喪路。與其說我帶著弟妹,還不如說是弟妹帶著我勿勿登程離錫,火速踏上歸途。經過一路顛簸,直到夜幕降臨,我們才踏上鄉土。此時的鄉景全然褪了色,云凄風泣溝河同悲。踩著雨后泥濘的鄉路,大地在腳下呻吟。回家了——家卻失去了原有的內涵。母親走了,父親又去了,家顯得太空太空!到家時,父親已與我們陰陽相隔。高大挺拔的父親僵直地靜靜地躺著——躺成一座兒女們永遠翻越不過的山巒。即使哭聲撕心,也呼不回慈祥的父親;縱使嚎聲裂肺也喚不回匆忙遠去的父親!門前的洋葦灘上又一次出現了兄妹六人長跪痛哭的身影。但此時的洋葦灘上已沒有一棵洋葦了,代之的是一叢瑟瑟的青青毛竹——也許那一灘茂密蔥蘢的洋葦正陪著父母長眠地下……
愿親愛的父母和洋葦在地下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