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家尊師禮俗探源

一

沅江流域的湘西南通道、芷江、新晃一帶，西江流域的黔東南黎平、榕江和桂東北三江、龍勝等縣，古代自稱“仡伶”（侗家用反切法的自稱）的侗家，千百年來尊師禮俗延續不斷。在侗（原作“洞”或“峒”）人心目中，老師一直享有很高的威望， 受到無比的尊重。在侗語中，老師稱為“木祿”，侗家人喜愛把“木祿”放在姓氏前面，表示對老師的特別尊重，比如，“木祿楊”、“木祿張”，即楊老師、張老師。路上遇到了“木祿”，侗家人總是先打招呼、問候，并且恭立路旁，讓老師先走；如果同行的話，則一定請老師走在前面。平時家長們總是教育子弟尊師，要像對待父母一樣地尊敬老師。因此，侗寨學生們對老師是十分尊敬的。老師來到家里，學生要敬禮；老師跟家長講話，學生恭恭敬敬地站在旁邊聽；吃飯時，學生給老師敬菜。

每一學期結束時，家長們聯合起來辦“謝師酒會”。酒會上的食物，都是各家湊集起來的，而且，皆是各家自產的最好的菜。入座的時候，大家都要恭請老師坐“上八位”（即上席，靠左邊的第一個位子）。接著，家長們一一向老師敬酒，并講許多感謝老師教誨學生的話，直到老師和陪客們酒酣飯飽才盡歡而散。

平時侗家招待貴客，主人自感學疏才淺，不便陪伴，要請學校里的老師來陪客，客人也以有老師在座為榮。在讓座時，客人也得把“上八位”空出來，請老師坐。

二

侗家尊師不只表現在學校里的老師身上，同時也反映在對歌師、錦師、舞師、樂師、農師、匠師、儺師、戲師、畫師等的尊重。

歌師。侗族及其先民，是一個溫柔慈和、多才多藝、酷愛謳歌、擅長演唱的民族。侗歌，尤其是多聲部的“大歌”，在國內外久享盛譽，曾經使歐洲音樂家為之贊嘆。不同的名稱、曲調，不同的演唱方式和風格，形成了繁茂的侗歌類屬，達100余種。其中以大歌、琵琶歌、笛子歌、玩山歌、坐夜歌、酒歌、牛腿琴歌、木葉歌、雙歌等，最具特色。大歌，侗語叫“嘎老”（“嘎”，侗語為“歌”，“老”即“大”），是由經過嚴格訓練的業余歌隊在侗寨鼓樓演唱，一般是村與村、寨（或“團”）與寨之間集體做客時舉辦。每一個大歌的歌隊，都有自己的歌師（侗語稱“桑嘎”），擔任歌藝業務的指導。舊時歌師大多是中老年出色歌手，他們并不脫離生產勞作，只是在農閑季節或業余時間對歌隊的編詞（或傳唱）、演唱及競賽做一些指點。在侗鄉，歌師可以說是本民族最有學問、最受人們尊敬的人物。

在侗族社會發展中，從社會的“桑耶”（古老的“耶”——原始歌謠的創作、傳唱者），唐宋元明的“桑嘎”，直至近世的歌師，侗家歌師的慣制、習俗一直綿延不輟。那么，歌師在侗寨為什么會那么長期地受到尊敬和重視呢？一是因為他們都有一定的編詞、歌唱才華；二是歌聲發自肺腑，與民眾情感相通。歌詞大多反映的是侗族人民的心聲；三是品德高尚，是民眾的良師益友、行為楷模。

錦師。侗歌中的琵琶歌，一般有兩種形式：一是自彈自唱的長篇敘事歌，二是有說有唱的演唱之歌。后者，每首歌由開頭歌、說白、彈唱及結尾歌的格式組成，稱為“嘎錦”。擅長于演唱“嘎錦”的藝師，稱為“錦師”。

樂師。侗歌演唱時（含聲樂、器樂及表演者），伴奏或主奏樂器者稱樂師。“哆耶”（侗家邊唱邊舞的合唱歌類）中的“歌頭”，蘆笙（歌）舞中的蘆笙手，“耍鑼鈸”中的“巫師”，“吊龍”（侗寨舞龍燈）中的“杠龍珠”者等，都可稱為“樂師”。

儺師。侗家儺歌巫舞稱為“咚咚推”（侗語譯音，意為“跳戲”或“侗儺”），這是一種隨鼓點而舞的歌舞。它流傳于湘、黔邊界的貢溪、注溪等地。主持“咚咚推”演出活動的人稱儺師，必須是當地德高望重、多才多藝的民間藝術家。

匠師（工藝師）。侗家傳統工藝比較發達，類屬繁多，諸如建筑、織錦、刺繡、打制銀器、竹編、藤編、雕刻等，那些精湛的工藝都要靠匠師來制作與創新，因而匠師很受人民的尊敬。

畫師。侗家的鼓樓、寨門、風雨橋及涼亭的棟梁和板壁上面，素來喜繪板壁畫及瓴檐裝飾畫。例如風雨橋，又稱“花橋”。風雨橋廊柱、板壁、瓴檐處精美的繪畫，都出自民間畫師之手，人們看到這些精美的彩繪，都會從內心發出對畫師的仰慕和贊嘆。

三

侗族地區鄉塾的設立普遍晚于中原地區，因而，侗寨對“鄉學”塾師的尊敬，大大晚于對歌師、舞師、樂師的尊崇。或者說，侗家對老師的尊敬同對歌師等的尊崇，有著傳承關系。但是，對歌師等的尊崇并不是侗族及其先民尊敬老師的最早的淵源，筆者認為，追根溯源，應追溯到侗家特有的鼓樓文化和款文化上去。

鼓樓是侗家娛樂活動及議事的公共場所。每一個聚族而居的侗寨，都有自己的鼓樓。侗寨建筑結構有著鮮明的民族特色：它依山傍水，從遠至近由風雨橋、涼亭、寨門、鼓樓及先母壇（祭祀侗家女始祖神）等組成。鼓樓往往在寨子中央，以其作為全寨的鮮明標志而顯得突出。鼓樓不僅是侗家進行“哆耶”（唱歌）、“嘎錦”（彈琵琶）、吹蘆笙等娛樂活動的地方，也是本寨招待外寨集體來客并舉辦宴會的場所，更是舉行祭祀和議事的殿堂。因而，鼓樓可以說是集侗族（含先民百越部族）政治活動、經濟活動和文化活動等于一體的綜合性社會建構，鼓樓文化也就成為侗家文化的一個引人注目的亮點。與本論題密切相關的有兩個方面：其一，侗家教育的口承教材。侗寨的“哆耶”、“嘎錦”、說“款”、講故事等歌詞、唱詞，都是口耳相傳，侗家子女就是在鼓樓獲得了這些知識。如前所述，鼓樓是侗家及其先民祭祀、議事及招待集體來客、進行娛樂活動的公共場所，其共用性透露了集體住房的原始遺風，侗家近現代民居先立鼓樓、繼立薩堂（先母壇）、再立寨子的結構觀念，也得到印證。鼓樓文化的民主性，則體現在同一個鼓樓所屬的群眾，都享有同樣的、平等的權利和義務，并源于侗家古老的、 原始的款規村約，款即文化。

“款”是侗家古老的社會組織及法規村約的重要基礎。在侗寨，“款”既是社會組織的一個單位，又是其法規村約的代稱。早在氏族社會晚期，侗家（及其先民）形成了一種帶有軍事聯盟性質的、以地域為紐帶的民間社會組織形式。那些民間組織邀約各個村寨（團）的頭人、族眾“相結，歃血誓約”，“緩急為援，名曰門款”。“款”有大、小之別：小“款”由幾個村寨或十幾個村寨組成；大“款”則由幾十個或幾百個小“款”聯合組成，地域擴大到方圓數百里甚至上千里。每一款區，都由款首聚眾制定款規、發布款約（或稱“村約”）并處理違款事件。這些款規村約，叫作“款約”。為了便于講誦和記憶，同時引起群眾的興奮、情趣，款詞采用韻文、詩歌（詞話）的方式表達，漸漸衍化成為侗族文學史上的一種獨特的文學樣式。

在侗款村約“侗耶”《父母耶》中，“告誡兒女”里面，除贊頌父母之恩外，還有要子女尊敬師長的教誨：“出門求師學藝要勤學苦練莫懶，學得功夫多幫人，得錢和米敬師傅。進城上學要發奮苦讀牢記多求教，尊敬師長讀破萬卷詩文莫釋手……”

從侗家的鼓樓文化及款文化獲悉，侗鄉敬老孝親的理念源遠流長，可以溯源到遙遠的氏族社會。此種古風美德世代相承，不斷弘揚。“庠序”及學校出現以后，侗家及其先民自然而然地把孝敬父母、長輩的濃情厚意也表現在教他（她）們“識文斷字”、與父母一樣辛勞的師長身上。

（作者單位：湖南師大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