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自己十八歲夏季時潔白的玉蘭,一朵一朵,將凋未凋。
她去鎮(zhèn)上抓藥,梳兩條麻花辮子,劉海剪得很碎。開藥鋪的阿娘說,囡,你媽媽又病了?
她低眉不語,只是把舊藥方遞過去,麻黃、桂枝、茯苓、半夏、陳皮、炙甘草、枳殼、蘇子、白芥子、冬花、生蔥、淡豆豉。她幾乎背得下來。藥房里是陳舊微茫的氣息,略是嗆人。她提起藥,眉不自覺皺緊,心懷嫌惡倦怠的模樣。她提藥轉(zhuǎn)身就走,聽見身后阿娘跟別人說,郁家囡眼下有一粒淚痣,不是福相,可心氣倒是高的。
她感覺熱風灌入寬大褲腳,睡褲是母親的,特別肥大,且又嫌短了。那病臥在床咳喘不止的女人,身體正迅速萎縮,而她的身體卻賭氣般成長。
一直都是埋頭走路,看到自己修長潔白的腿,看到被布鞋包裹的瘦削的腳,這是美的。突然感覺血管里呼呼涌動起熱浪,撲喇喇往臉上沖,她驀然抬頭,看見被梧桐樹葉篩過的陽光,還有街邊一家小布店,各色花樣的布匹高高掛著。她想也沒想就走過去,指著一段白地刺繡碎花的棉布,要老板給她裁一條裙子。她暗自壓住心跳,任裁縫手里的皮尺嫻熟游走。等量好尺寸,她突然長長松一口氣,看那段美麗貞潔的花布,幾乎哭泣。
院里有人聲,繞過桂樹,看到籬笆上搭了一件男人的衣裳。蟬聲嘶啞,她看到堂屋里吸煙的男人,她的父親。舊電扇費力轉(zhuǎn)動,虛弱的母親目光陰騭,怎么才回來!我死在床上你最高興!
她不說話,直接去廚房準備煎藥。母親卻又叫住她,聲音緩和許多,囡,你來。
囡,你來。
她沒有大名,記憶里,她只是被簡單叫作“囡”。上學后,家里還是不給她起大名,戶口簿上寫的也是“郁囡”。這個可有可無的名字讓她感到厭惡,她像一只貓,一根草,從來都在最被忽視的地位。為了這個名字,她受盡同學的嘲笑,囡囡囡囡,他們怪叫不已。少年時的她,眼含淚水,蹲在長滿薔薇花的墻角一聲不吭。她撥弄泥淖里的落花,覺得自己生來就如落花一樣卑賤。黯然之際,走來哥哥。他拉起她,把她放到車后座,要她抓緊他衣裳。奮力騎一段上坡路,下坡時聽見風呼嘯而過。她壓抑內(nèi)心激動,把臉貼到他年少單薄的背上,聽他同樣激動的心跳。他張開雙臂,路邊海棠花大片大片墜落。她聽到自己放肆尖叫,她不相信那囂張的尖叫由自己發(fā)出。汗水濡濕額發(fā),胸中莫名酸楚。他停車,買蟹黃酥予她吃。美麗的蟹黃酥。
那年盛夏,父親出遠門。他帶她在河水邊玩。她喜歡水,探著身子夠水底的飄搖水草,露出難得笑容。他看她笑,十分歡喜,就潛入水中,又猛然起身,手里抓一只碩大的蚌。他如父親,水性極好。就這樣,他摘一片荷葉扣她頭上,自己一次次潛水為她尋找驚喜。她笑得臉都紅了,她滿是陶醉,聽他喊:妹囡妹囡!
多么動聽,妹囡。她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他,不會再有人這樣叫她了。
她坐在河灘上玩弄他扔上岸的蚌與螺獅,突然覺得好一會兒都沒見他浮出水面。他一定會給她一個巨大驚喜。于是她繼續(xù)等待。風從蘆葦上方吹過,仿佛柔軟的呻吟。淡淡水腥氣化在空氣中。
他再沒有起來。
踉蹌的父親剛一進門,她就被母親揪緊頭發(fā)往墻上使勁撞。她掙扎不開,母親發(fā)狂般掐她撞她詛咒她,涕淚橫流。母親拼命將她往院子的大水缸里撳,常年積水酸腐刺鼻,她本能反抗,濕發(fā)一綹綹貼緊額頭。她大口喘氣,惡狠狠望母親,母親給她響亮耳光,然后,就拉她跪到父親腳下。狼狽倉皇的她看到地上蒙蒙塵土,覺得自己就是一粒塵。
父親沒有看她,只是對母親說,算了,孩子都過去了。
是的,哥哥過去了,再沒有一個人喊她妹囡,再沒有一個人帶她穿越薔薇花雨,再沒有一個人為他捉蚌,再沒有。父親不愿見任何人,傷痕累累的她蜷在角落發(fā)呆。
母親冷冰冰告訴她,是你克死了你哥哥。你懂嗎,你哥哥是你爸的全部。而沒有你爸,我和你早就餓死。你克死了哥哥,你這一生的債都還不清。你是孽障。
你是孽障。母親撕扯她的頭發(fā)。她那么疼,咬牙不說話,死死盯住母親。母親巴掌又重重落下,你是孽障,你這一生都是債和罪。而母親眼淚又落下來,淚水越聚越多,你是孽障。
囡,你來。
母親劇烈咳嗽,囡,你爸爸要帶你出去。囡,你跪下。
她一臉狐疑。母親的巴掌又揚起來,跪下!
她不跪。父親也不看她,只是說,你是要再讀一年書考大學,還是現(xiàn)在就跟我出去?他頓了頓,解釋說,自己考出去,那肯定更有出息。現(xiàn)在跟我走,只能打工做粗活。當然考到考不到也看你個人造化。
她呆立原地,一動不動。
三個月前,學校交報考費。她回家問母親要。母親順手抄起殘茶潑她,不許她高考,你這賤命,還能考上什么學校?給我早點滾回家,誰有錢讓你上學?你就是考上了還是沒錢!
她硬梆梆堅持。她知道,只有考一個很遠很遠的學校,才能徹底擺脫她的從前,徹底離開窒悶的家。她很用功,但學習并不好。母親說得對,家里沒錢。遠在外面船舶廠工作的父親,每天加班也掙不夠錢。而她卻還是徒勞堅持。她要擺脫屬于她成長生涯的噩夢,就必須離開小鎮(zhèn),離開母親,離開這里的一切。她倔強的呼吸點燃母親的沖天怒火。掃帚劈頭蓋臉打來,她護著臉,不躲避,她想,也許母親打一陣就會消氣,就會成全。而母親歇斯底里之后,還是冰冷的三個字:去死吧。
記憶里有很長一段時間,母親熱衷于死亡,不知疲倦嘗試各種自殺方法。投井,服毒,割腕。那些日子已然模糊,只記得母親披頭散發(fā),一次次被人救起,一次次選擇新的自殺方式。她在人群以外冷靜注視母親,感到冰涼的疏離感,她無法想象,自己真是從那瘋狂丑陋的女人腹中誕生嗎?隱秘的羞恥叫她臉發(fā)燙,低低埋頭。父親對母親極好,陪她,為她端水。終于,母親不再想去死,卻似乎一夜衰老,白發(fā)叢生。
她記得那個黃昏,自己從學校回來。看到母親靠在院門上,左手握一拳葵花子,一面嗑一面和對街的女人說話。母親聲音粗糙響亮,如若風箱呼嘯。瓜子殼吐了一地,墻角擁擠著大片雞冠花與鳳仙花。她遠遠看母親,像審視一個陌生人,她看見母親寬大薄衣衫里空洞的乳房,看見母親肥碩的腰部,看見母親皺紋縱橫的臉。她心一點點涼下去,轉(zhuǎn)身就走。而她又能走到何方。
她一個人到小鎮(zhèn)的石橋上去。石橋滄桑陳舊,水流緩緩。心情舒暢些,她似乎對水懷有天生親近。那年哥哥離開,母親告訴她,若干年前桃花繽紛的季節(jié),自己從一個村莊嫁到另一個村莊。丈夫木訥無趣,且無生育能力。從母親回憶里可推測,母親也曾貌美如花。而年輕的母親卻得不到生為女人的歡喜幸福。沉默自卑的丈夫喜好喝酒,醉后就狠狠打她。她與丈夫?qū)Υ颍私员轶w鱗傷無法出門見人。一日,門前河道里停泊來幾只寬大的水泥黃沙船,在河灘洗衣的母親看到船頭抽煙葉的年輕男子,立刻傾心,醞釀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逃離。
船隊在村莊停留數(shù)日。離開前那一晚,母親收拾包裹潛入船艙,找到那男子,眼眸閃亮。男子驚異失語,母親扯緊他衣角,堅定不容置疑地告訴他,她要跟他走,她一定要跟他走。晨霧沁涼溫潤,船悄然離開小碼頭,潔白的蘆花一朵一朵宛如盛開的云。
那個男子,就是她的父親。
她第一次聽母親說從前的事,像在聽小說故事一樣迷離驚心。母親從來不和她講這么多話。
母親看她一眼,繼續(xù)說,你爸爸原先有妻,還有兒子。但她不知道,她只是想離開以前的生活,她要跟著船走,跟著他走。
她經(jīng)常看到這個小鎮(zhèn)上三五成群的婦女,倚住門框,以評說雞毛蒜皮之事為樂。大半日辰光,就在她們瑣碎的口水中消磨。古老的小鎮(zhèn)水氣氤氳植物豐盛,曖昧隱秘的氣息暗地游走,如悠長的穿堂風。潮濕小巷里有大朵月季,常年開放,碩大突兀的花朵,叢叢簇簇不知疲倦,就像這里的女人,俗艷喧嚷。她厭惡這些不知好歹的月季,壓抑一陣陣洶涌的悲傷。她清楚,如果不離開,這些月季就是她的人生。
她見過母親打架。鄰居女人不知哪里觸怒了母親,母親拋出惡毒詛咒。然后兩個女人互相誹謗攻擊。很多人圍觀,沒有人勸駕。對方罵母親是野蠻子,是外地賤女人。母親怒火萬丈,遂用力撕扯對方衣裳。母親不會說小鎮(zhèn)的純正方言,她不屬于這里,她只是被一條水泥船帶來的有著不堪歷史的外地女人。
她在人群之外看母親,仿佛不相干。心里落滿凄涼與絕望,這就是她生活的世界,這就是她的母親。她用力奔跑,迅速離開,踩入石板路上的水潭,水濺濕單薄褲腳,她瘦長的腿腳在生長,她在迅速長大。她步子很輕,如果自己可以越走越快,像掠過小鎮(zhèn)上空的鳥兒那樣離開,那有多好。而她步子卻越來越沉重,最終頹然停住,面對街角一株寂寞玉蘭樹,眼里盛滿淚水。
母親說,囡,你跪下。
父親沒有表情,說是過了今晚就走,船上事情多。母親喉嚨嗡嗡響,掙扎起身子要她為父親倒茶做飯。她不記得父親已有多久沒回家。父親,陌生的男人,沒有血緣之親的男人,卻說,要帶她離開。她站在他面前,緊抿嘴唇,眉目堅定,用力壓抑悲喜。
那一年,尚在外跑船舶生意的父親接到故鄉(xiāng)的訊息,他原配妻子染病去世,嗷嗷待哺的小兒子暫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祖母家。母親得知此事,內(nèi)心篤定,決心嫁給他。他拒絕后即刻回故鄉(xiāng)小鎮(zhèn)奔喪。妻子已下葬,兒子在祖母懷里熟睡。他默然不語,黯然離身。
但三年后,母親還是嫁給了父親。母親不愿離開父親工作的船,一定要跟著他。她是倔強堅定的女子。父親只是問她,你會對我兒好嗎?
母親點頭,會,我會把他當成我的兒。
父親點頭,微笑。他第一次擁抱她,手法生硬。船行水上,白浪滾滾,沙鷗翩翩。母親淌下欣喜的淚水。
她總是夢見哥哥。哥哥穿干凈襯衫,個子已長高,站在海棠花墻下喊,妹囡,來,哥哥帶你走。她似乎在墻角哭泣,聽見哥哥的聲音,遲疑抬頭,破涕為笑。哥哥帶她去學校玩。哥哥成績很好,可以隨時去圖書館借書。她仰起頭,看見細細塵土在書架之間的空隙里流光飛舞。奇特芬芳沁入心肺。哥哥說妹囡,一定要多讀書,只有這樣,你才能做所有你想做的事。她用力點頭,哥哥笑了,伸手揉她的頭發(fā),妹囡,你的劉海剪得真好看。
然后她醒來。她抱膝蜷在床角,看皎潔月色鋪滿窄小逼仄的房間。她始終懷疑哥哥沒有離開,他一定還在某個未知角落默默看她,對她笑,輕聲喊她,妹囡,妹囡。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哭,于是淚水就都流到夢里,流到哥哥面前。
她開始復習,準備來年考試。她知這機會太難得,幾乎是父親的恩賜。這是她惟一的希望。父親已離家,不知歸期何日。為避免和母親吵架,她整日在學校,晨起早早離開,夜自修后才回家。
去裁縫那里拿裙子。潔白芬芳的棉布刺繡裙子。她一下子怔住,裁縫說,穿上試試。她躊躇猶豫,終于換上。她遲疑抬頭,看鏡中那高挑瘦削的女孩子。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那么好看,她呆呆的,覺得面前的女子陌生又可喜。她換下裙子,緊緊抱在懷里,疾疾離開。她在空曠的小巷里用力奔跑,懷里的裙子蓬松綻放。大朵廣玉蘭撲簌簌落下,砸在石板路的水汪里。
有一個男生問她,你為什么這樣憂郁。
她在學校很少說話,因為她是復讀生,家境不好,很少有人愿意同她交往。而那長相清爽的班長卻對她笑著,問她為什么憂郁。她不予理睬。她不愿讓任何意外開場。班長約她出去吃飯。她拒絕。班長借書給她,她亦拒絕。初春暖風繾綣溫柔,叫她內(nèi)心也無端柔軟。她對他嘆,不要對我好。
班長不說話,卻大膽捉住她的手,把一枚桃花放她手心內(nèi)。他說郁囡,你有一個強大幽閉的內(nèi)心世界,我只是想讓你像其他人那樣快樂一點。桃花瓣如傷口灼痛她的掌心。她一瞬迷亂,趕快轉(zhuǎn)身。
而她已不會再冰冷拒絕他。她向他請教問題,愿意與他同行。一日黃昏,他帶她去小鎮(zhèn)十里外的教堂。云朵如桃花燃燒,他們隔水遠望燈火柔軟的教堂。他在她耳邊說,郁囡,你一定記得,一直有個人,要你快樂。他為她讀《圣經(jīng)》:……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他聲音很好聽,她幾乎要哭泣。她高高抬頭,靜靜看白翅鳥兒飛入暮色。
母親曾告訴她,這輩子能遇見父親,是命里注定。母親說自己犯了許多錯,卻死不了,命不該絕,這都是命。
難道他也是她命里注定的遇見嗎。
那年,母親來到這座小鎮(zhèn),婆婆善良溫厚,待她很好。她覺得自己可以安心過日子了。父親出去工作,她就與婆婆住在一起,帶那小兒子。兒子很討喜,與她不疏遠,這使她感受前所未有的幸福。
而母親偏偏又遇見了另一個男人。那男人是小鎮(zhèn)的中學老師,看去儒雅溫和。她已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認識他。只是記得一日黃昏,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大聲說,不要去那個家獨守空房,多沒有意思!
男人滾燙的手掌霸道地將母親覆蓋。起先她還掙扎,而身體已將她背叛。她亢奮迎合他,他們一次次銷魂蕩魄,以至彼此都忘記各自已有家室。
災難還是于一日黃昏降臨。外出的婆婆提前回家,看到房間老木床上的兒媳與一個陌生男人。年老滄桑的婆婆什么聲音也沒發(fā)出就癱軟在地,再沒有起來。
一切原本可以隱瞞,而母親的肚子卻一日日隆起。瞞不過父親,母親跪在地上請父親原諒。她高舉尖刀,涕淚雙流。母親說她錯了,如果他恨她,就請他殺了她。父親一言不發(fā)。母親膝行至他跟前,流淚說,她馬上去把孩子做掉,神不知鬼不覺,一定。
母親跌跌撞撞要去醫(yī)院,而父親卻叫住她,悶聲道,算了,不要造孽。也算是一條命。母親渾身顫抖,呆在原地。
囡,你來。病臥于榻的母親拉她的手,囡,你來。
她驚得后退兩步。母親手驀然縮回。母女都感到冰冷堅硬的隔膜。疏離太久,已不習慣親近。母親費力咳嗽,囡,你記得要回來。
她抿唇不語,轉(zhuǎn)身離開。
她在志愿書上全部填了離家很遠的學校。姓名那欄,她端正寫下:郁永離。
永離,永遠離開,再不回來。這是她為自己取的新名字。
錄取通知書下來了,她如愿去了一所遙遠的大學。她攥緊通知書在巷子里用力奔跑。玉蘭花瓣與暮色一起落在她身下。白色刺繡裙擺掀起薄涼微風。
班長沒有與她考到同一所大學。他們面對面站在石橋上,她聞見他身上純潔干凈的氣味,突然很想哭泣。而她似乎已忘記如何哭泣。最終還是微笑,離開。
云朵繁盛燃燒。
在另一座遙遠的城,她收到班長的信與包裹。長長的文字,越來越短,后來淡薄如水,再后來沒有消息。最后聽說他已有女朋友,年輕美麗,笑靨如花。
她覺得自己的名字像一句讖語。記得考上大學離家時,父親送她。出門時一定要她在鞋外面套上另一雙舊鞋,像小鎮(zhèn)女子出嫁不帶走娘家土壤一樣。父親說,不要沾上家的土,那樣你在外會有所牽掛,就不能用心學習了。
駝背日益嚴重的父親,在月臺上,看她離開。
她用力學習,眉目清澈,終于生成玲瓏剔透的女子。后來,竟爭取到機會出國。她寫信回家,寥寥數(shù)字:我就要去國外,一切費用皆不用擔心,自己可以解決。勿念。
就這些字,沒有稱呼和落款。
她在九千米高空為那個男子寫信。
她和他在異國學校遇見,彼此鐘情,彼此疏離,很是成熟冷靜。她想,也許這也是命定。他待她好,亦有分寸,彼此了無束縛。而夜半夢醒,她也感到寥落和寂寞。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何嘗不想與他過俗世小兒女的生活。
那是冬季,她接到故鄉(xiāng)小鎮(zhèn)輾轉(zhuǎn)多日的信件:父病危,速歸。
她沒有和他告辭就訂票離開。看舷窗外云海洶涌,她突然看到哥哥與父親的微笑,恍然徹悟,即在紙上寫:請你好好愛我,因為我竟愛你如此深沉。害怕你的一個眼神就此傷害我所以我要愛得淡然安靜,如果你是真的懂我,一定可讀懂我。等我回來,記得將我緊緊擁抱,不要讓我指間點落的盡是寂寞與蒼涼。你可知,我內(nèi)心疼痛柔軟。你可知,我要與你在一起。
下飛機后,她把這封信寄于大洋彼岸的他。
從機場到故鄉(xiāng)還有一日輾轉(zhuǎn)。顛簸路途上,她頻繁入夢,頻繁看到微笑沉默的父親。她有強烈的預感,她想喊父親,卻發(fā)不出聲音,她在夢里悵然醒來。
離別多年的故鄉(xiāng)小鎮(zhèn),依舊如昨。而她,也只是見到了父親的靈位。母親面無表情,顫巍巍端飯菜上桌,兩只碗,兩副碗筷,一盞酒。她突然醒悟母親的碗筷不是為她而置,那是留給父親的。母親不為她置碗筷,母親在怨她,母親不歡迎她。古老的院子搖搖欲墜,塵埃漫起。她胸口哽得發(fā)疼,她不說話,一個人去自己從前住的房間,意外翻出那條白棉刺繡裙子。內(nèi)心巨大的空洞涌起蓬勃哀傷,如潮水將她淹沒。其實她一直都在這樣的空洞與潮水里,她的前生與來世,似乎都已注定孤獨。
她站在黃昏里,看見年輕時的自己,在玉蘭花落的巷子里飛奔。這個世界對不起她,而她依舊被人愛著。她想起班長曾經(jīng)誦讀的句子:你們要進窄門……她不知自己前行之路上會不會永遠都是黑暗陰霾。而無論如何她還是要繼續(xù)走,因為黑暗連通希望與死亡。
她在黎明時離開,用故鄉(xiāng)井水洗臉。沁涼的井水里仿佛有幽幽嘆息。她看見自己映在井水里瘦削蒼白的臉,看見井水里哥哥的笑容,父親的背影,母親的眉眼。她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淚水落在井水里,漣漪淺淺。
她知道自己一生有太多偶然與磨難,仿佛被命運下了詛咒。而她始終可以看到煙雨朦朧的小鎮(zhèn),那瘦削寂寞的女孩,緊緊抱著白棉刺繡裙子,在落花與暮色里用力奔跑。她會一直用力奔跑,然后老去,死去,塵歸塵,土歸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