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抱一盞菊花紅棗冰糖茶。無意間進入一個網站,驀然聽到《世上只有媽媽好》。拙稚的童聲,甜甜地唱:“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那片深藏于心底的柔軟剎那觸動,那些年月,那些木槿花般美好繽紛的日子,那些小天使在夢里舞蹈的年紀。
我把那些伴隨我童年的老歌一首首下載:《小龍人》、《魯冰花》、《采蘑菇的小姑娘》……熟悉的遙遠的旋律,嫩生生的吟唱。
一遍遍聽,杯盞里水已涼,卻忘記去續水。
很小的時候,媽媽便在我耳畔唱:“夜夜想起媽媽的微笑,閃閃的淚花魯冰花……”媽媽的嗓音柔美溫軟,我在她的目光里安然入睡。父親一直在外工作,許多的夜晚,我都在媽媽的歌謠里進入夢鄉。
夏天,坐長時間的火車,去煙臺,去父親的部隊。火車晚點,我與媽媽在茫茫人海間看到同樣翹首的父親。媽媽抱緊我加快步伐,臉上泛起小姑娘般的紅暈。天很熱,我坐在父親肩頭,咬一根紅豆雪糕,甜甜的涼涼的雪糕化了,順著小木棍流淌下粘粘的汁水。被陽光灼得發亮的柏油路仿佛一面閃閃的銀鏡,山上蓬勃的綠色深得往淋漓里去。部隊在山里,進山的路蜿蜒漫長,我漸漸倦了,父親把我抱在懷里,一面側身與媽媽低聲說話,那時候,他們也還年輕。父親摘了柳條幫我做帽子,媽媽順手把凌霄花與山石榴花別在柳條帽子上。我瞇起眼看碧藍得倦懶的天色,纏著媽媽為我唱歌:“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回到部隊,父親在院子門前的石階上看到一行白粉筆寫的詩——風露凄凄秋景繁,可憐榮落在朝昏。后來我知道,這句詩寫的是木槿。父親最好的朋友來過了,又走了。他愛寫詩。
洗完澡,換上干凈的白棉布裙子,裙擺間是好聞的花露水味道。暮色已沉,合歡花的落蕊鋪滿綿長的青石路。
爬山去,眼底青碧,叫人屏息,擔心驚擾了這番鐘靈毓秀。我喜歡山,我故鄉的小鎮沒有山,只有縱橫的河網回轉的街巷。我長時間地坐在山頭,山間開著潔白碩大的花朵,清香,蓬勃。厚厚的苔蘚覆蓋著蒼老的云松樹干。溪水自山間蜿蜒,潺潺汩汩。透明的魚蝦活蹦亂跳。我七歲的時候,媽媽把我帶到山里一位老畫家那里去學畫。他叫趙耘生,是個慈祥的爺爺,專攻國畫。我是他最小的學生,他很喜歡我,讓我喊他爺爺。很熱的天氣,爺爺帶著我們這群大大小小的學生走很遠的路去寫生。先是去水庫,然后去烈士陵園。蒼蒼翠柏間,我們坐下來,吃帶的面包與海虹。海虹是一種海產貝類,肉質腴嫩。我們吃東西時,陵園的工作人員就笑著問爺爺:“趙先生,來寫生?”爺爺笑容溫和,點頭。聽說爺爺在文革中失去了妻子與兒子,后來,他一直孤獨度日,默默作畫。那天,爺爺為我們拍照。
若干年后,翻開塵封的相冊,我看到了那時候的我,白棉布褶子裙,麻花辮子,小小的臉,眼神清冽倔強,與爺爺坐得最近,面前,擺著爺爺和我的寫生水彩畫。
父親不久轉業,我們與爺爺斷了聯系。這些年過去了,一直對爺爺心存牽掛,不知道他是不是還一個人住在山里,朝暮丹青。但那年那月終究是歸不去了,后來幾次去煙臺,總是行色匆匆,畢竟,是過客了。來不及去山里見爺爺,心事一直懸著,只能遙遙祝福。
小時侯,神往戲臺上的桃紅柳綠纏綿悱惻。媽媽不在家,便與小姐妹們相約,聚在家里妝扮。挽起頭發,竹針為簪,摘了園子里新開的木槿花戴好,拿繁花錦簇的毛巾被披在身上,站到床上咿咿呀呀步步生姿。我們唱《紅樓夢》,唱《化蝶》,一板一眼,顧盼流連,儼然悲喜投入。媽媽突然回來了,見屋子里殘脂落粉,幾個小丫頭小妖精般搖來晃去,不覺失笑,掩面噗嗤。我害羞極了,立即停止傷春悲秋,跳下床,伏在媽媽懷里,臉紅得灼人。
下雨天,學校里放學很早,奶奶來接我。她撐著古老的油紙傘,藍花布斜襟衣衫上別了一根銀針,長長的絲線飄飄曳曳。我換上新的印有梅花鹿的藍色雨鞋,歡喜得很,專門往水潭里踩,噗——噗——水花四濺。雨水從古老的竹骨邊緣流下來,晶瑩婉轉。路旁青菜葉上棲息著小蝸牛。我喜歡抓蝸牛玩。蝸牛的家是我見到過的最精致完美的家,半透明,螺旋狀,玄妙幽深……我用一片菜葉端住一只蝸牛,饒有興味地回家去。它緩緩探出頭,緩緩咀嚼菜葉……好神奇,看不見它的牙齒,但菜葉卻在不斷縮小。等我玩累了,就把菜葉連同蝸牛扔給小母雞當佐餐——老師說過,奶奶也說過,蝸牛是害蟲。
八歲的時候,脖子上長出一連串不明不白的核狀物。我開始還欣喜地炫耀:我身上長出小珍珠了。媽媽知道了,緊張極了,一定要我去看醫生。我們坐船,穿過小鎮,來到一家古老的院子門前。院子里種了許多繽紛絢爛的花,樹木陰翳,竹籮里晾著中藥……我拽著身子不敢進去,媽媽連哄帶騙,拉我去見一位須眉皆白的老爺爺。他看我一眼,露出慈祥的微笑。我避開身子,往媽媽懷里鉆。他伸出手,敏捷地用三指按住我脖子上的小珍珠,我嚇得要哭了,想躲也躲不開。他的手有力柔韌……他將那些小珍珠歷歷數過,終于松開我,低頭開方子。豎行藥箋,流水般的行書……后來的一個月,我含淚喝了許多中藥,又過了一段日子,脖子上的小珍珠無聲無息,消失了。長大后看醫書,才知道,淋巴結發炎可能轉變成非常嚴重的癥候。難怪那時媽媽如此緊張。
從小身體不好,吃了許多中藥。迷戀上那香香涼涼的清苦。前幾日,偶然經過一家藥房,聞到了久違的中藥香,情不自禁走入,站在那高高的藥柜子前,看美麗的中藥名字:紫菀,白芍,金櫻子,川貝,連翹……年老的中醫在藤椅里打盹,午后溫淡的陽光填滿他臉上的溝壑。
一個人,走在陌生城市的道路上,看喧嚷的人群在這座日新月異的城池里歡喜悲戚,覺得自己總是一個過客。風涼了。陽光稀薄疲倦。抬起手腕,銀鐲子滑下來,幽幽的安靜的光澤。小時候,媽媽帶我逛小鎮的集市。看到一對雙魚鐲子,心里喜歡,就買下來,一只給我,一只自己留著。鐲子是那種最尋常傳統的造型,雙魚接口,有些鄉氣。這些年,我一直戴著,媽媽也是。銀真是一種溫情的金屬,時間一長,便有天長地久的柔和氣息,熟糯的婉約的。一個人在外面,總是長時間看這只鐲子,仿佛看到媽媽溫柔的目光,沒有言語的,卻萬般牽念。
偶然的,與夢里的故鄉遇見。小鎮,流水,水里茭白葉子菱角葉子翠嫩生生,木船頭立著魚鷹,芭蕉梧桐,絲雨淅瀝,挽著褲腳的嬸嬸踩著青石路的水汪,院子外一團又一團豐盛的木槿花,朝開暮落的木槿花……很容易在夢里落淚,身子不由自主蜷成嬰兒在母腹里的嬌憨姿態。枕上千里,午夜夢回。
童話里,有一個詞讓我癡迷:城堡。城堡,神話般的,幽秘深沉,眠著美麗的公主,舞著瀟灑的王子,還有留著長發等待逃走的萵苣公主……
我也有我的城堡,開滿了木槿花,盛滿我的從前,溫情呵護著那些玻璃般透明云朵般柔軟的夢。
我的城堡。我的木槿花,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