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母親突然出現在我家里。當時我正在沙發上午睡,一覺醒來,發現母親坐在廳里,蹺著二郎腿,叼著一根煙,一動不動地望著我。
我家住在頂樓,不到夜晚,我從不關門,我喜歡自然風嘩啦嘩啦吹進屋里的樣子。見我醒來,母親說,門也不關。又說,我還沒吃飯呢!
我趕緊去給她下面條。盡管她一生愛吃又軟又爛的食物,脾氣卻硬得像炮仗。在那個小鎮上,她以百戰百勝的吵架經歷,贏得了“鐵嘴芬”的稱號。我很驚訝,她從沒上過學,豐富的詞匯和變幻莫測的句型卻出神入化,有若神助,不管有理沒理,她都能理直氣壯,氣吞山河,哪怕是她的親姊妹,只要把她惹毛了,她照樣眉毛一豎,祖宗八代都給她罵得恨不得從地底下跳出來。
她一共生了三個孩子,我是最小的那個,卻不是最受寵的那一個。從小她就嫌我笨手笨腳,笨嘴笨舌,預言我“長大了一定是個受氣包”。我那時還小,不懂得受氣包的真正含義,但我隱約意識到,受氣包大概就是一個任人數落、垂著眼皮一言不發的人。
也許她的預言沒錯,我不大說話已經有兩年了,尤其是在單位,我幾乎一言不發。有時我想,如果哪個病人需要,我甚至可以將自己的聲帶活體捐獻出去,我這么認為,既然啞巴都能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那么一個人不說話也沒什么大不了。
母親來找我有事。把我帶到一個老婆婆那里。她對那人倒是恭敬得很,我從沒見她這么客氣過。她掩住嘴巴,對著老婆婆的耳朵嘀咕,但她天生是個大嗓門,盡管是悄悄話,我還是零星聽見了一些:
……從那以后,她就成了這副吹不燃打不熄的樣子,就算拿刀逼著她,她都不說一句話。不瞞你說,有一回我真的拿刀逼過她……
我明白了,母親以為我的不說話是一種病,她要來給我“觀花”,這個老婆婆會“觀花”,就是由她暫時跑到陰間去,代母親看一看,到底是哪些小鬼在那邊使壞。
老婆婆逼近來盯著我,她有一雙小小的三角眼,眼角堆滿了皺紋,眼睛不大,卻閃閃發亮,有點像烏龜的眼睛。不知為什么,我給她看得心里一涼。
她看了一陣,滿意地坐了回去,似乎已經從我臉上收集到了足夠的信息。隔了一會,她往頭上頂了個帕子,閉著眼睛坐在那里。剛開始,我還能看見她肚子上的衣服一起一伏,后來,衣服完全靜止了,好像她已經沒有了呼吸。
屋里很安靜,三炷香冒出三縷細煙,像是經過偽裝的鬼魂,被老婆婆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招了過來。
老婆婆終于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她的聲音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的,另一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她閉著眼睛說:你的嘴巴太厲害了,你把你姑娘的話都說完了。這聲音似乎讓母親很害怕,她張嘴坐著,呆若木雞。
老婆婆滿頭大汗地醒了過來。她摘下帕子,不停地擦汗。母親給她遞上一杯茶,低聲說:是她,真的是她,這么多年了,她的聲音一點都沒變。我不知道母親在說誰,我也懶得問。
回來的路上,母親的背似乎更駝了,她邊走邊嘀咕:哪能怪我呢?要是我沒有這張嘴,早就被人家像捏臭蟲一樣,吧唧一聲捏死了。我看見有人扭過頭來,好奇地打量這個大聲自言自語的老婦人。
我很遺憾沒有得到她的真傳,細胳膊細腿,聲音也細得像頭發絲。母親不以為然:小孩子都這樣,我小時候也像她一樣,要么不說,要么說起來像蚊子。人家哈哈大笑,說好你個“鐵嘴芬”,你敢說你像蚊子,你不怕蚊子嫌你污臟它。母親臉一拉,說,你們以為我生來就是粗喉嚨吧?你們知道個狗屁!
兩年前發生的一件事,讓我體會到了不說話的妙處。
那是一次事故。那時我還在這家銀行坐柜。當天扎賬的時候,我所在的柜臺短款了,通宵查賬,也沒有查出個眉目來,按照規定,我和另一個當班的人分著賠了。想來想去,我覺得事情很蹊蹺,午飯前,我照例碰了一次庫,分文不差,整個下午就發生過一筆業務,我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的交易情況,絕對不會有錯,那么,錯誤出在哪里呢?會不會是……我突然想到,午飯后我上過一次洗手間,我的抽屜鎖了,但鑰匙就放在另一個抽屜的一只手套里,這是我的習慣,我害怕帶鑰匙上洗手間,我已經有過兩次把鑰匙掉進便池的記錄。
會不會是那個人趁我上洗手間的機會,拿了鑰匙,取了印章,在事先準備好的傳票上讓那個金額生效了呢?因為短款數目剛好是一筆傳票上的數目。我大膽地作出了這個設想,卻又拿不出證據。這件事讓我深受打擊,如果我的設想是成立的,那個人也就太壞了,我一門心思討好她,每天給她帶早點,給她愛流鼻血的兒子搜集偏方,隔幾天向她供應一次口香糖,可她竟然在背后陷害我。但這僅僅是懷疑,我拿不出絲毫證據。
從此,一有空我就獨自思索這件事,要不就是拿出一張空白傳票來仔細端詳,在虛擬中想象一個人做假傳票的情景。
很快就有人把我的情況反映到領導那里去了,人家說我,上班精神不集中,不是一個人怔怔地發呆,就是拿筆寫寫畫畫,這種狀態,難保不發生第二次業務差錯。
過了不久,因為新開了一個業務窗口,我被分配到新柜臺去了,心里正在慶幸,這回終于可以換一個新的當班對象了,終于可以擺脫了那個暗藏的嫌疑人了,卻發現局面有點怪怪的,我的新搭檔黑頭黑臉站在頭兒的辦公室里,遲遲不肯就位。
我知道了,她不愿跟我當一個班,她從來沒有過短款記錄,她擔心今后再發生短款。她怒氣沖沖地說,我可賠不起。
我想沖過去跟她理論,剛剛邁出一只腳,又縮了回來,我有什么理由去跟人家吵呢?我的確有過短款記錄呀,換了是我,我也會這樣想的。
但她終究拗不過頭兒的命令,她在新的崗位上咚的一聲坐下來,耷拉著眼皮,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我還沒開口就已經得罪了她似的。我當然不會主動去討好她。我暗暗告誡自己,在她向我開口之前,我絕不跟她說話,哪怕僅僅說出一個字,否則,等于承認我就是那個令人鄙視的嫌疑人。
我們就這樣一言不發地上班了。幸好,我們的工作無須語言交流,也能照常運轉。有時她實在憋不住,外面又沒有顧客的時候,就跑到另外的柜臺去,跟人家狠狠地談笑幾句。這種情景越發讓我堅信,沉默才是我唯一的選擇。
一晃一個多月就過去了。有一天,頭兒經過我身邊,當著大家的面對我說,哎,你總不說話是不行的,現在正是優質服務月,你要小心上級的暗訪隊。到時有什么事,別怪我沒提醒你。
直到這時,我才想起來,我真的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了。
頭兒的警告也沒能讓我改掉不說話的毛病,沒多久,我從一線調到二線去了。我知道我的調動有他的功勞,如果我被暗訪隊抓住了,他也是要負一點連帶責任的,而他正忙于競爭一個中層管理職位。
對于很多人來說,從一線到二線,也許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畢竟到機關去了。但我不這樣看,剛剛出了短款的事,我就被剝奪了上柜的權利,這不明擺著認定我是直接嫌疑人嗎?
我想去跟領導說一說,我在那次短款中是清白的。我從來沒有找過領導,從來沒有跟領導單獨談過話,好幾次,我忐忑不安地在領導辦公室門前徘徊,都無緣碰上領導。只有一次,差一點就碰上了,當我趕到的時候,領導正拿著公文包往外走,可我有點近視,遠看著有點像,又不敢肯定,等我終于認出是他的時候,領導已匆匆忙忙擦身而過了。我想喊,又覺得不太禮貌,想追過去,發現已經有幾個人向領導簇擁過去了。
望著長長的鋪著地毯的走廊,我突然沒有了給自己洗去冤屈的力量。我想,不如算了,領導也不見得就是福爾摩斯。
我的新工作是事后監督,盡管繁忙,卻也簡單,就是把柜臺上的業務收攏來,重新做一遍,看看有沒有差錯,有沒有違規。全城共有30多個營業網點,每五個網點配備一名復核員,我一個人卻配了八個。雖然工作量與工資之間沒有比例關系,但我一點都不覺得有失公平,相反,我覺得這是一種認可。我喜歡被認可,雖然我一直與先進個人之類的榮譽無緣。
我還意外地得到了一個單間辦公室,只有五平米大,原來是開水房。
剛報到那天,我抱著自己的辦公用具站在事后監督辦公室門口,等待領導給我安排個座位。那些人護住各自的地盤說,我這里放不下了。我這里已經擠得轉不開身了。我當然不敢自作主張,偏偏領導又不在,我只好抱著個小紙箱在走廊里站著,站了好半天,領導終于過來了,他去辦公室調停了一會,沒有結果,就把我領到開水房,讓人抬走大電爐,放進一張桌子。我就這樣待了下來。我知道,事后監督辦公室里有兩扇窗戶,有柜式空調,有簡易沙發,有茶幾,有報夾,像個小家一樣舒服,而我這里既沒窗戶,也沒空調,僅有一張滿是劃痕的舊桌子,一臺嘎嘎作響的電風扇。但我沒說什么,我可以不在乎這些。
我覺得很滑稽,很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實現的目標,我卻不費吹灰之力就實現了:從一線混進了機關,單間辦公室,而我的武器不過是緊閉雙唇,不發一言。
獨處久了,我漸漸習慣了一個人無聲地自言自語,習慣了跟自己的幻覺在一起,除此以外,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場面都讓我不知所措。
一天當中,只有兩個時段會有人出現在這間小屋里。一線的人來送傳票,他們知道我是不會說話的,他們蹲在地上一五一十地數,然后抬起頭來,大聲說,哎,看好了,二十一本,沒錯吧?我點頭。機關的人來取傳票,他們早知道我形同啞人,他們一進門就大聲說,哎,昨天的傳票你復核完了嗎?我搖頭。怎么還沒弄完呢?快點,下班前我要用。我又點頭。
有一次,我感冒發燒,來到社區小診所,醫生二話不說,拉過一張處方單,垂著眼皮問我,叫什么名字?我在喉嚨里吭哧了半天,好不容易可以開口了,卻望著醫生瞠目結舌。
我竟然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
我看出了醫生眼里的懷疑與不屑,她肯定以為我是個傻子,要不就是瘋子,不然,怎么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呢?我當然知道我不傻,也不瘋,所以我的臉紅了。
幸好我帶著工作證,否則我不知道該如何挺過那個難關。我叫李默,這個名字看上去很不錯,是我大哥取的,我原來叫李明進,是母親取的,有一天,大哥端詳了一陣我的名字,說這名字太俗,換一個吧。那時他正在外地上大學,在家里已經有了一定的權威。
我很久都沒有弄明白,為什么我會在一瞬間忘了自己的名字。
這是個熱烘烘的季節,剛剛脫下春裝,夏天就在一夜之間猝不及防地光臨了。
早上,我像每天一樣,沒精打采地起了床,草草洗了一把臉,看了看天氣,怪熱的,再說明天是蔓蔓的家長會,所以我放棄了穿上那件新衣服的念頭,隨便找出一條棉綢裙子,看也沒看就往身上套。我總是這樣,在難得一遇的重要日子的前一天,反而穿得十分馬虎,好像是要借此襯托一下明天的隆重。這條裙子已經很舊了,我的很多衣服都很舊了,但我無所謂,反正我也不用出席什么重要場合,只要我踏進辦公室,便一頭扎進傳票堆里,哪也不會去,唯一可能去的地方,不過是廁所而已,有什么必要穿好看的衣服呢?穿給誰看呢?
過幾天就要放大假了,業務格外多了起來,傳票從桌上一直堆到地上。看來今天中午又不能回家了。
有人在門口喊了一聲什么,是個男人的聲音。我沒理睬,除了取送傳票的,沒有哪個人會到這里來找我。
我低頭忙碌著,隱約感到有個人走了過來。
難道還是幻覺?我身上有種很奇怪的現象,注意力越是高度集中,越是容易產生幻覺,整個人都沉浸在幻覺中,連身邊小山似的傳票都成了幻覺中的東西。我停下手里的動作,認真分辨起來。
李默!那人又叫了一聲。仿佛是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呼喚,我艱難地抬起頭,向那個人看去。他的樣子越來越清晰,最終像被人搡了一下似的,突然呈現在眼前。
天哪,居然是他!
我難以形容當時的感覺,我只感到臉上一熱,就像有一盆熱水兜頭朝我潑了過來。是曲靖!是曲靖站在我面前。我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他似乎又長高了許多,我幾乎要仰視他了,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只小碌碡。
正要開口,曲靖向我身上溜了一眼,倏地移開了眼睛。我順勢看去,天哪,那條要命的裙子,不僅皺皺巴巴,像個廚娘,胸前的扣子還掉了一顆,我忽地坐下,抱起一本傳票擋在胸前。
這番波折徹底打垮了我,我望著他,像白癡一樣,找不到話說。
他還是那副氣宇軒昂的樣子,再一看,舉止之間似乎多了一絲矜貴。早就聽說他已學成回國,是個地道的“海歸”了。
他問:朱一鳴呢?
朱一鳴是我丈夫,我們三個是高中同學。高考以后便各奔東西,曲靖是當年的全省文科狀元,理所當然考進了中國最著名的學府,朱一鳴也考進了另一所不錯的大學,他們都比我考得好,我只考了個專科學校。不過,到今天為止,我對那次高考仍然很不服氣,以我一向的成績,我不至于會考得那么差的。也許這就是命運吧,命運總是在關鍵時刻才會向你露一下臉,提醒你乖乖地回到它給你安排的軌道上去,在這之前,不管你是否跑岔了道,更不管你在岔道上跑了多遠。不過,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早就慢慢平靜下來了。
我抱著一本傳票站在那里,我想說,朱一鳴不在家,朱一鳴出差了,朱一鳴不在原來的中學了。但我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望著他,一個勁地搖頭。
也許他看出了我的窘境,不等我說什么,便一步一步退到走廊里,丟下一句話:等他回來我再找他。話音未落,就不見了人影。
我跌坐下來,腦子里嗡嗡作響。我以為我早就把這個人忘了,早把那些事忘了,可他突然又殺了回來,他殺回來的目的似乎只有一個,就是要看一眼我的笑話,看我一敗涂地的樣子,邋里邋遢的樣子,是的,他就是來看我的笑話的,這么多年沒見面,他居然連問候都沒有一句,就直通通地問:朱一鳴呢?
隔壁又在傳來哄笑。我偏過頭去,看了她們一眼,有人見了我,拼命捂住嘴,我一挪開,她們就更加響亮地笑起來。她們肯定看見剛才這一幕了,她們肯定看見我的紅臉了,她們肯定又在說那句話:女人臉發紅,必在想老公。她們就是這樣,總想窺視別人,總想取笑別人,好像她們就是為這個而生的。我走過去,對著自己的房門猛踢了一腳,砰的一聲,關門的同時,一本傳票被震得掉了下來。
這天中午,我沒回家,也沒下樓吃午飯,我躲在辦公室里仔細研究我的裙子,我把小鏡子架在桌上,對著鏡子解開胸前那粒扣子,偏來偏去地看,心存僥幸地想,只不過兩厘米寬的小縫,也許他根本就沒注意到吧,又一想,不對,我的胸衣是白色的,而裙子是紅色的,應該一眼就看清楚了。我不停地扣上,解開,再扣上,再解開,一會兒覺得他看不見,一會兒又覺得他肯定看見了。
一個送傳票的沒敲門就闖了進來,迷惑不解地看了我一陣,詭異地一笑,出去了。
下午,我正準備上洗手間,還未推門,聽見有人在里面大聲說笑:
聽說李默在辦公室里對著鏡子研究自己的胸部呢。
是不是用了豐乳霜?據說扣子都給撐掉了。
我悄悄退了回去,想吵架的沖動最終讓我給摁下去了,我不想跟她們說話,我早就不屑于跟她們說話了,我甚至不介意她們在背后誹謗我。
我的丈夫朱一鳴弄不明白我為什么要一聲不吭。他說,你無非是在賭氣,這不是小時候,你在家里賭氣不吃飯,一定會有人上來安慰你,生怕你會餓死,現在沒人擔心你會餓死,你餓死了人家也無所謂。你要么去大吵大鬧一場,為自己正名,要么心甘情愿接受現實。他還說,你這樣獨來獨往,不言不語,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區別?
我才不覺得我是行尸走肉呢,我覺得我比天還要大上一圈。就拿一件事來說吧,人家看見行長,都要點頭哈腰,退避三舍,我偏不理他,我垂著眼皮從他身邊過,看都不會朝他看他一眼,就像根本不認識他一樣。這樣做并沒有給我帶來什么損失,當然,也不會帶來什么好處,但那些畢恭畢敬的人,不也一樣沒有得到好處嗎。有些時候,他們的馬屁不小心拍錯了地方,反而會遭來一頓奚落,甚至羞辱。
我寧肯受些損失,也不愿有損自己的尊嚴。很可惜,我也是后來才明白了這個道理,有一段時間,具體地說,是在我的中學階段,我還不懂得這個,因為成績好,我便驕傲得一塌糊涂,以為世上一切的人和事,都應該按照成績好壞來排座次,論得失。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期,我總在盼望著考試,盼望著那些又羨慕又嫉妒的眼神。
高三那年,我的驕傲達到空前絕后的程度,我已定好目標,我一定要考進那所心目中的大學。可沒多久,就發生了一件事,一切全都改變了。
那時,我們班有一名全校有名的尖子生,他是個男生,除了擁有超出眾人一大截的成績,還有玉樹臨風的瀟灑儀態,他的知名度甚至超過了校長。他就是曲靖。
盡管高考臨近,或明或暗的戀愛仍然在蠢蠢欲動。我發現,已經有幾個女生在瞄準曲靖了,那是一些自我感覺頗好的女生,每個班上總有這樣一些女生。她們下了課就過來纏住他解答疑難,講完題,又跟他聊起足球,他們全都是狂熱的球迷。我也很想加入他們的談話,但我插不進去,她們所謂的疑難,對我而言,根本就不是問題,而她們后來所談的足球我又一竅不通。我背朝他們,一字不漏地聽著他們的談話。
我說過,我是個驕傲的人,我一直是班里女生中的佼佼者,不管哪個方面,我從來不肯落在她們后面。我當然清楚那些女生接近曲靖的目的,我不想因為沒有疑難問題,不懂足球就失去接近“大明星”的機會。我開始琢磨,怎樣才能搶在她們之前,和曲靖進入那種關系,也就是所謂的戀愛關系。
那時我才十六歲,也許我的身體還沒有分泌足夠的荷爾蒙,我一點都不渴望嘗到愛情,更不知道愛一個人是怎么回事,我只是不想落在別人的后面而已,就像我不甘心我的考試成績會落在任何一個女生的后面一樣,我已經對自己放寬標準了,我不參與男生們的競爭,但我要求自己一定要做女生當中的第一,包括所謂的戀愛。
有一次,曲靖又被包圍在滿腦子問題的女同學中間了,他大聲說你們怎么這么多廢話呀,你們應該向李默學習,靜若處子,輕若浮云,這才像個女生嘛。
我心里頓時蕩起一陣快樂,看來他對我還是有一些好感的,也就是說,在這場角逐中,我是很有可能取勝的。因為我還有個特長,我會舞蹈。我有一雙修長的腿,這是一般女孩子沒有的。為了吸引曲靖,我有班上排練時,我練得最認真,十月國慶學校匯演,我演得很出色,我發現坐在臺下的曲靖盯著我看,看得我心里熱乎乎的。匯演結果,我發現我還是接近不了他,他被那些女生重重包圍著。我知道,現在需要發生一件事來推動一下。我一貫注意學習方法,我知道,任何事情,如果方法不得當,再大的努力也會白費。
我想到了寫信的方式。觀察了幾天過后,我發現曲靖是個從來不鎖抽屜的人,因為他是走讀生,所以他的抽屜里永遠只有當天的課本,不像我們,書本、飯票什么的,統統裝在里面,必須上鎖。我覺得寫信的方式可能過于冒險,萬一那封信被別人看了,我哪還有臉活在這個世上呢。思來想去好幾天,我決定直接闖到他家里去,我要當面告訴他,我覺得這樣比寫信浪漫多了。另外,我還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在家里發生的事情都是秘密,既然是秘密,大家就一定會想辦法保護它,不會把它泄漏出去。我似乎本能地意識到,這件事會有不太樂觀的前程。
我在上晚自習前來到曲靖的家。先是極輕地敲了一下門,沒反應,我差點就要逃了,但我極力穩住自己,對自己說,不要逃,沒什么好逃的,我們是同學,我來向他請教一個問題,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曲靖的媽媽開了門,她一手拿著雞毛撣子,一手扶著門,滿臉怒氣地望著我說,你找誰?后來,我又在別的地方見過她,才知道那天她并沒有怒氣,她生來就是那樣的表情。
我說,我是來向曲靖問一道數學題的。我聽見我的聲音像蚊子一樣細。
這是一個寬綽而富裕的家,我有點眼花繚亂,手足無措。曲靖媽媽讓我坐下,她也在我對面坐下來,從頭到腳地看著我,卻不說話。我給她看得心里毛毛的,越來越拘謹。我想做出自然一些的樣子來,我動了動雙腳,卻發現這個動作毫無意義,我感到手心在出汗了,額頭上,脖子上都在出汗,但我仍然規規矩矩地坐著,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從小媽媽就跟我們說過,到了別人家里,千萬不要東張西望。
曲靖媽媽到里間去了一會,可能是通報曲靖去了。過了一會,她出來說,曲靖還在寫作業呢,要不你先回去?我說不急不急,我等他。她不再看我了,她抱出一件毛衣,坐在我對面織起來,她似乎急著要把那件毛衣織完。我沒想到曲靖寫作業竟這樣慢,我還以為像他這樣的學生,做起作業來會毫不費力呢。
偌大的客廳里靜悄悄的,只有毛線和織針輕微的摩擦聲,還有我自己的呼吸。
因為無事可干,又有點急促不安,我開始獨自玩一個游戲,那就是將兩只腳尖比齊,放在椅子的中間。一個人的時候,我經常會玩這種游戲,比如數一數對面樓房有多少層,然后找出居中的那一層,或者找出整棟樓的中心點。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我輕輕地挪動著腳尖,一會兒覺得兩只腳尖并得太齊不自然,一會兒又覺得錯得太開不夠莊重,我簡直拿自己的兩只腳尖沒辦法。而且,我還得盡量做到不發出聲音,不驚動曲靖媽媽。有一次,我猛一抬頭,正好碰見曲靖媽媽從我身上挪開眼睛,我慌忙向她一笑,而她卻毫無表情地低下頭去。我有點著急了,曲靖怎么還不出來呢?
也不知道坐了多長時間,曲靖突然出來了,他誰也不看,大步穿過客廳,邊走邊說我去學校了。就像他根本就沒看見我還眼巴巴坐在他家里等他。
怎么會是這樣呢?但我馬上想到,曲靖剛才的話可能就是沖我說的,他是在邀我一起去學校呀。我慌了,招呼也沒打,跳起來就向外沖,我以為曲靖一定在外面等我,但他沒有。我又想,他一定在大門外某個轉角的地方等我。一口氣沖到馬路上,還是不見他的影子。
這天晚上,我難受極了,我覺得曲靖不應該這樣對我,我不過是登門去向你請教一道題,你竟理都不理我,連起碼的禮貌都不顧。分析來分析去,覺得他不理我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媽媽不許他理我,我早已看出她對我沒好感。另一種可能是時間到了,他害怕晚自習遲到,所以來不及跟我打招呼,拉開門就往外跑。事實上,那天晚自習,我們兩個都遲到了。
我本來準備結束這場蠢蠢欲動的競賽的,可第二天,我又鬼使神差地去了那棟樓。我對自己說,如果今天他還不理我,我就徹底結束算了。我還想到,這次我不會再坐在客廳里傻等了,我要直接到他房間去。我敲了敲門,聽見有腳步聲走過來了,卻沒人開門。等了一會,又敲了幾下,再把耳朵貼到門上,這一次,屋里靜悄悄的,也許屋里并沒有人,剛才的腳步聲可能是我聽錯了。
沒辦法,我只好采取寫信這一下策。我告訴他,我整天都被坐在他面前的喜悅折磨著,也被對那些女生的嫉妒折磨著,我真害怕自己有一天受不了這兩種折磨,會在教室里暈厥過去。如果哪天出現那種場景,我希望他能明白,那是對他最熱烈的表達。我將那封信夾在曲靖的書里。我相信無論是從抒情的角度看,還是從用詞的角度看,它都是一篇很好的作文。
一連幾天,我特別小心周圍的一切,對紙條紙團之類的東西尤其敏感,總擔心那是曲靖寫給我的,因為扔得不準而掉到了地上。
有一天,我突然在校園里看見了曲靖媽媽,她和班主任老師站在一棵樹下講話。沒多久,班主任來找我了。他手上居然拿著那封信。
我無地自容,站在那里搖搖晃晃起來。老師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曲靖的媽媽很憤怒,你這樣不僅影響自己的高考,也會影響曲靖的高考,知道嗎?你毀了自己不要緊,曲靖是千萬毀不得的,他可是我們學校幾年難遇的好學生啊。
班主任又在全班厲聲說起了這件事:有些人,不好好學習,胡思亂想,遞紙條,寫情書,小小年紀,懂得什么感情!你害了自己不要緊,害了別人,尤其是害了一個優秀的學生,那就是對社會的犯罪!
教室里馬上響起一片嚶嚶嗡嗡的議論。我盯著面前的書本,一遍一遍在心里說:不要緊,他沒有點名,沒人知道那是我,可我的雙腿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就像那里面裝上了一根小彈簧,按下去又彈起來。
那些女生下了課又來問曲靖問題了。后來,也不知她們說到了什么話題,其中一個突然提高聲音說:我也學學別人,直接闖到你家里去。接著就是一陣笑聲。
我心里一炸:她知道我去過曲靖家嗎?曲靖已經把一切都公開了嗎?
那一天,我坐在座位上沒動,沒去食堂,也沒去廁所。老師在講臺上講了些什么,我一點都沒聽清。我的腦子里嗡嗡一片,雙腿一直在索索發抖,我覺得我的周圍一片黑暗。
一直到下了晚自習,整個教學大樓空無一人的時候,我才拖著虛弱的身體站起來,我得回去睡覺,我現在渴望睡覺。可我一站起來,就倒下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沒事,也許只是餓了,困了。我在醫院躺了半天,輸了兩瓶液,就回來了。
剛一進宿舍,一個躺在床上的室友驚叫起來:你們看,李默怎么走起鴨子步來了?真的,你們看,她變成內八字了。
我沒理她,像木頭一樣重重地倒在床上。我覺得她太大驚小怪了,我不過是心情不好,頭暈眼花,步履踉蹌,她就說我是內八字,我怎么會是內八字呢。小學的時候,我還是校舞蹈隊的呢,內八字怎么能跳舞呢?
可第二天上早操時,我驚恐地發現,我的兩只褲腿怪怪地扭著,我真的成了內八字了。
這真的是個奇跡,我的身體在一天之內發生了不可扭轉的變化,而我竟無知無覺。我至今都沒弄明白這個變化是如何產生的。
很奇怪,我一點都不覺得內八字難看,我看著自己兩只怯生生的鞋頭,反而有種憐惜不已的感覺。
直到現在,這個奇跡還保留著。
前兩天,我看了一本女性雜志,一個女人在文章里說,她這輩子決不生小孩,不是因為所謂事業,也不是因為家窮,而是覺得自己生不出一個可愛的孩子來,因為她自己就不是一個可愛的人,可愛的性格是需要有環境來培養的,她說她的環境太糟糕,根本不適合養育一個孩子,就像一片不適合播種的土地,與其結出一個怪里怪氣的有毒的果子,不如讓它荒在那里,至少還是一處完整的風景。
我覺得她說得真好。
盡管我是母親,我對自己的孩子一直有著客觀的評判,我并不覺得蔓蔓是個可愛的孩子。我有時會望著她出神,她長得一點都不像我,她的長相完全隨了朱一鳴,小鼻子小眼小嘴,下巴內縮,似乎當初我的子宮太小了,沒有給她足夠的發展空間。她為什么就不能像我多一點呢?談戀愛的時候,朱一鳴曾經笑瞇瞇地告訴我,我一去他們學校,他的學生就沖著他喊:朱老師,你的反義詞來了。他們指的是長相上的反義詞。
但蔓蔓絲毫不覺得自己難看,她站隊喜歡排在第一名,喜歡穿蓬蓬的帶褶邊的裙子,喜歡提著裙擺轉圈,喜歡纏著我買一些奇奇怪怪的發卡,別得滿腦袋都是。要開家長會了,她甚至要求我:
媽媽,你畫上口紅嘛,我們班同學的媽媽都畫口紅的,就你,從來不畫,也不穿漂亮衣服,同學都說你像個農村女人。
媽媽的容貌也是她的面子。我想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那種什么也不肯落在人后的瘋狂勁兒,我點頭答應她,下了班就去買口紅,買新衣服,當然,也給她買。她高興了,主動說,媽媽,我今天晚上背唐詩給你聽。
她問我,爸爸什么時候回來?他說好要給我扎風箏的,人家的風箏都已經飛起來了。
我搖頭。她還不知道,我們已經分居了,她只知道,爸爸去了另一所中學,有時會住在學校里。
他的東西統統收進了書房,門鎖著。還在上個學期,他就換到了另一所離家遠些的中學,他在那里分到了一間單身宿舍。
分居是我先提出來的。在此之前,我想他已經感到了家庭的枯燥乏味,他好幾次對我說,你為什么不跟我說話?你覺得跟我無話可說嗎?今生今世你再也不準備跟我說話了嗎?我望著他直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有眼神和行動就夠了。我盡職盡責地操持家務,替他打點一切,讓他衣食無憂,從無越軌的念頭,我覺得這樣就足夠了。我相信我的眼睛已經傳達了我的全部意思,便低下頭來,去看手中的書。他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書,說你為什么總看這本《鄧肯自傳》呢?
猶豫了很久,我艱難地吐出一句話:因為她的生活精彩。
他看著我,好半天才說:你終于開口了。
然后他又說,你還不如不開這個口,我給不了你精彩的生活,你也開創不了精彩的生活,你準備怎么辦呢?
我望了一陣別處,又去專心看書。我知道這輩子不可能有精彩生活了,原來我以為我們還會有,我以為生活會像剝洋蔥,一層一層,一步一步,有條不紊,最后直達我們想要的核心,沒想到我們這只洋蔥它只有一層,剝開表皮后,就再也沒有可剝的了。
我們的婚姻根本就是錯的,關于這一點,結婚不久我就慢慢發現了,但我不懊悔,因為我當時別無選擇。
當初,朱一鳴大學畢業,分到一中教書,他很快就找到了我,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他們都飛走了,只有我們又回到了老地方。我說是啊,都走了,同學是令人傷感的關系,一場考試,幾分之差,命運從此就大不一樣了。他說也不用這么悲觀,人生還長得很,有時候,烏龜也會跑到兔子前面去。這一天,是我們談得最投機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們再也沒有這樣的交談了。
朱一鳴無意間談起了曲靖。原來他和曲靖一直保持著聯系。他說曲靖正在讀碩士,還說曲靖正在勸說自己也去考碩士,不要過早地參加工作。
我說他到底是跟我們不一樣的,他永遠走在我們前面。
也不一定,人的際遇很難說。
我覺得他總在流露一個意思,那就是,他并不服氣現在的處境,也不服氣他被曲靖甩在后面的現實,他大有跟曲靖一爭高下的念頭。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并開始想入非非:如果有人站在朱一鳴身邊,督促他,不停地給他打氣,他是不是有一天會趕上曲靖,甚至超過曲靖呢?如果真能這樣,我希望那個站在朱一鳴旁邊的人是我,有一天,我們三個人碰在一起,那場面也許會很解氣的。
我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激動起來,轉頭再來看朱一鳴,竟覺得他的小鼻子小眼也不怎么難看了,不是說才人無貌嗎?興許其貌不揚的背后,還真潛藏著無可限量的才華呢。憑直覺,我感到朱一鳴對我是比較感興趣的,于是,這場戀愛就沒什么波瀾地談起來了,沒過多久,我們就結了婚。
結婚第二天,我就催促朱一鳴準備考研。朱一鳴卻說,等等再說吧,家里還有正在上學的弟妹,還有年老的父母,他們好不容易在經濟上松了一口氣,就讓他們歇一歇吧。我這才意識到,他的身后還拖著一個貧窮的鄉村,以及鎮上的幾所學校,他很記掛他們,他的前程似乎并不完全由自己決定。
過了一段時間,我再次催他,他說,這事沒這么容易,所在單位同意才能去報考,我才工作不到兩年,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同意我報考呢?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第三次催他,他卻說,我這兩年不想考,我需要補習補習英語,你應該記得,從高中開始,英語就一直是我的弱項。
可一直不見他拿起英語書來。我又催過幾次,甚至惡意地旁敲側擊,他都沒什么反應。甚至反過來勸我:這么著急干什么?看不出來你還這么好強,人要知足,想想我們的童年,想想我們那些還在村里的家人和親戚,我們已經很不錯了,一代人只能完成一代人的使命,曲靖比我們走得遠,那是因為曲靖的上一輩就比我們的上一輩走得遠。
有一天,他告訴我,曲靖的碩士念完了,正在準備出國留學。他告訴我這消息時,竟滿臉的興奮,好像曲靖的留學也是他的榮耀似的,我不明白,面對昔日同學的節節奮進,他為什么就沒有一點危機感?沒有一點壓迫感?甚至連起碼的妒嫉心都沒有。我不知道到底是他胸襟開闊,還是我心地狹隘,看著他高興得發亮的小眼睛,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曲靖已經走得太遠了,朱一鳴就算突然踏上風火輪也趕不上他了,更別提什么超過他,什么三個人坐在一起,讓我看看解氣的場面。這就是說,我的計劃還沒展開就破產了,我那點隱秘的算計在他身上根本行不通。從這天起,我突然感到渾身無力,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來。
偏偏這時我懷孕了。
我一點都不想要小孩,朱一鳴整天意氣風發地上班下班,好像有點活干他就滿足了似的。不僅如此,他似乎還喜歡上了打麻將。他樂呵呵地說,我的生活總算走上正軌了,有工作,有房子,有老婆,馬上還有孩子,我沒想到這么快就擁有了這么多。我看出來了,安分守己,容易滿足,這是他骨子深處的東西,是任何人也改變不了的。想想將來,沒有目標,沒有追求,更沒有突如其來的喜訊,無非是一個毫無意趣、庸俗不堪的小家庭。我想起了那篇文章里那個女人說過的話,我的環境太糟糕了,這樣的環境能培育出什么樣的孩子來呢?我不想要這個孩子了。
他還才二十七歲,也許他還是個孩子,不是說,三十歲是男人的斷乳期嗎?也許現在就對他死心還太早,我對他說,我們來個約定怎么樣,如果你考上研究生,我們就生下這個小孩,如果考不上,我們就暫時不要。他說孩子就是孩子,怎么能跟考試混為一談呢?那么多人不是研究生,人家一樣快快樂樂生孩子,還有你的父母,我的父母,他們都不是研究生,我們不都挺好嗎?
我固執而小聲地說,還是等你考研成功后我們再要孩子吧,真的。我想,既然他這么想要孩子,那么,為了孩子,他也應該去考試。其實我不知道一張碩士證書能給他帶來什么,能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什么,我只是覺得,它是個標尺,跨不過這個標尺,他就輸了,輸給曲靖了,我也就輸給曲靖了,我們大家都輸給曲靖了,憑什么獲勝的總是他?
他張著嘴,呆呆地看著我。最后他說,好吧,我試試。我看著他垂頭喪氣地向書桌走去,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嚴厲的母親,正在挖空心思地對付這個貪玩的小孩。
幾輪談判下來,我們最終達成協議,他去復習備考,我自己小心懷孕,他考試的時候,差不多正是我的預產期,他信心百倍地說,到那時,我們這個家,會同時收獲兩個大喜訊。我第一次在他懷里笑了起來。
孩子生下來了,僅僅在他考試前十天。那幾天,我總是催促,不要管我,去復習。他答應著,卻站在我床邊不走。到了考試前一天,他說你不要生氣,今年我不考了,我覺得今年肯定沒希望,我明年一定去考。當時我就有種感覺,我上當了,我們的協議不能生效了。他肯定是這樣想的,這樣的狗屁協議,不履行它也沒什么。
但是孩子已經生了下來,世界不由分說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寧愿伺候一百個成年人,也不愿伺候一個小孩,常常到了要上班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還沒有洗臉漱口;人家睡得正酣,我不是爬起來把尿,就是給孩子弄吃的,要不就是蓬頭散發疾步走在去醫院的路上。孩子慢慢大些了,又是另一種忙亂,她永遠不會安靜地坐著不動,永遠不會有獨處的意識,永遠學不會避免意外發生。孩子就是無盡的折磨,你付出的遠遠大于你得到的。
孩子似乎跟朱一鳴更親,他們在一起瘋得驚天動地,我卻坐在一旁像看風景。我覺得他們的親密是有淵源的,因為這個孩子是朱一鳴通過耍手段騙來的,他大言不慚地騙我,說錄取通知書會和孩子一起降臨,結果,孩子越長越大,他連考試兩個字都沒有再提起過了。
有一天,朱一鳴皺著眉頭對我說,你是不是該去買件衣服了。
我沒理他,自從他忘了考試這回事以來,我對他就一直愛理不理。等他走了,我悄悄來到鏡前,只看了一眼,我就再也不想看第二眼了,以前,我像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又挺括又鮮艷,現在,這張鈔票被揉得皺皺巴巴,滿身折痕和污垢。再想想朱一鳴,他卻沒有多大變化,和女人相比,男人是硬幣,無論怎么折騰,就算它的光澤沒有了,但它的形狀是改變不了的,紙幣就不是這樣,紙幣破了就是破了,殘了就是殘了,無法還原,無法修復。
我來到街上,是該為自己買件衣服了。逛了一陣,突然看見朱一鳴就在前面,正要喊他,發現他旁邊還有一個女孩子,那女孩不停地說著什么,朱一鳴不時仰天大笑。我愣在那里,一時回不過神來,不是憤怒,而是驚訝,我從來沒有見過朱一鳴如此開心地大笑,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這一面。
晚上,我突然向朱一鳴提起在街上看到的情景。朱一鳴愣了一下說,學校新分來的同事,是我校友,有人給她寄來了包裹,她硬拉我陪她去郵局。
你很高興,你一直都在大笑。
我一直在笑嗎?不過,她講的那些事的確很好笑。她們這一代,比我們活得輕松。
我不想被他轉移視線,她們這一代輕不輕松不關我的事,我的話題只指向一個:朱一鳴,你犯了個大錯誤,我們不該在一起,你跟我在一起時,從來沒有那樣開心過。
不開心我跟你結婚干嗎?我跟你在一起,和跟別人在一起,那是兩種不同的開心,這點道理也不懂?
可我感覺你跟我在一起不開心。
你憑什么說我不開心?
你一次都沒有那樣笑過。
開心的表現就一定是大笑嗎?
那應該是什么?難道是放下筷子就甩手出去打麻將一直打到夜不歸宿?
朱一鳴答不上來,悶頭坐了一會,他開始反擊了:
你以為我愿意出去打麻將?明知那些人都是麻將高手,你以為我愿意輸錢給他們?告訴你,是你逼我出去的,你知道我們這個家像什么?像牢房。稍稍有一點空閑,你就像個獄卒一樣,逼我去復習,逼我去考研。李默,我知道你志向遠大,知道你不甘平庸,但我只想平平而過,跟你這種具有遠大理想的人在一起,我每天都覺得喘不過氣來。明白告訴你吧,我早就不想考了,我早就不想再去讀書了,我很滿足我現在的樣子,我喜歡白天好好上班晚上好好休息的生活。我知道你有考研情結,要考你自己去考好了,我甚至可以支持你去考,怎么樣?你去考好不好?
如果他不說出考研情結之類的話,也許那天我們頂多就是吵一吵,不會鬧到分居的地步。我還以為他真的不會再提那件事,沒想到他還是提了,他對自己以前說過的話完全不在乎了,同一件事,以前是他用來求婚的工具,現在成了他出口傷人的武器。
我是有過失敗的考研史。高三那年的情書事件徹底扭轉了我的命運,我的成績令人絕望地滑下去,滑下去,連老師都為我急得坐立不安。其實我一樣在認真聽講,專心復習,但我知道我的內心深處出了問題,那里似乎塞著一團茅草,它像漏勺一樣,接住了所有的壞情緒,時不時翻上一股惡臭,熏得我熱淚盈眶。我甚至沒有考出平時的水平。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在老師面前痛哭失聲。曲靖當然是全校考得最好的,這也罷了,反正他一直遙遙領先,我不服氣的是,那些整天圍著曲靖嘰嘰喳喳的女生也都比我考得好。老師安慰我:你只是發揮不好而已,你要是不想讀這個學校,也可以再復讀一年,就算不復讀也不要緊,等你上了大學,你還可以考研,你還有機會扳回這一局。
復讀是不可能的,能考上那個專科學校,母親已經覺得很夠本了,她本來也沒指望我能考上什么好學校,在她心目中,能有學校錄取我,已經是我的造化了。
我記住了老師的話,幾乎是從一進大學開始,就在籌劃著考研的事情。一邊應付著功課,一邊忙里偷閑看著考研的書,同學們慢慢知道了這件事,驚詫過后,就開始嘲諷,她們不相信一個大專都沒讀完的人,竟然會想著去考研,她們覺得簡直不可理喻,最后,她們誰都不愿搭理我了。在五顏六色的大學女生中,我整日抱著書本,言行呆板,衣著灰暗,人人對我敬而遠之,我又像高三下學期一樣,成了個獨來獨往的人。
考研讓我的大學幾乎虛度了。這是一所三類大學,我本來就對它沒有一點熱情,我的大學只有兩件事,一件是到處搜集考研的教材,一件是偷偷打聽曲靖的情況。我知道曲靖在那所赫赫有名的大學里轉系了,他從中文系轉到了法學系,得知這一情況后,我趕緊淘汰了好不容易搜羅來的復習資料,再一次張開艱辛的大網,到處搜羅法學專業的考研教材。我心里有個越來越強烈的愿望,我要考上研究生,我要憑我的實力,再次跟他坐到一個教室里去,我要讓他知道,我是不能讓他輕視的。因為專心備考,我的大學反而讀得差強人意,甚至有幾門功課亮起了紅燈。
當我勉勉強強讀完大學,去研究生招考辦報名的時候,才如夢初醒般發現,我根本沒有報考研究生的資格。我迷迷糊糊從報名處走出來,一時不知往何處去。我想我怎么這么倒霉啊,所有的考試都不順,所有的想法都不能實現,我天生就是個倒霉鬼。我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天,不吃飯,不喝水,也不看路,我一心指望著有輛車沖過來將我撞死,可我走了一天,卻安然無恙,我連想死都不順利。
我是被一個警察送回來的。我是如何被警察發現的,至今都不清楚,同學們告訴我,警察送我回來的時候,我像個醉漢一般,閉著眼睛,跌跌撞撞。我一口氣睡了兩天兩夜,當我醒來的時候,同學們已經收好行李,各奔東西了。
我很后悔把這件事告訴了他。那是婚前,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我向他講起了那件事,這是我第一次回憶它。自從那個警察把我從街上送回學校之后,我就再也沒有想過這件事,身邊也沒有人向我提起過,我甚至懷疑我只不過是做了一場夢。
但有一天,我把這個夢喚醒了,那時正是戀愛時分,我突然想起它來,我把它講給朱一鳴聽了。那是我第一次講起這個故事,我邊講邊哭,那些細節把我嚇壞了,我真的經歷了這么可怕的事嗎?我講一句歇一下,仿佛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里摸索著前行,明明不敢走了,可又必須走下去。硬著頭皮講完了那件事后,整個人就跟虛脫了似的。朱一鳴也紅了眼圈,他說,把它埋藏起來吧,今后誰也不許揭開它,相信我,有我在你身邊,你再也不會有傷疤了。他就是在那天求婚的,我沒有絲毫猶豫,就答應了他。
半夜時分,我很冷靜地想到了分居。自從他說出考研情結幾個字后,我就再沒說話了,我一個人來到樓頂上。我家住在頂樓,樓頂平臺是我唯一喜歡的地方。在這個安靜而開闊的天地里,我猛地意識到,繼續和朱一鳴生活下去,已經沒有多大必要了,已經有點多余了。我知道我有值得譴責的地方,我是因為對他有所寄望才結婚的,但話又說回來,哪樁婚姻是完全沒有寄望的呢?我的錯誤在于,我看錯了人,或者我對他的寄望過高,他根本承載不起。他自己不想奮斗也就罷了,但他不該嘲笑一個有著失敗奮斗史的人,這是不可原諒的。
我回到房間,開始搬動東西。我要將他的東西統統收進書房里,今后他就住進書房好了。
他醒了,我對他說,我們分居吧,我可以暫時收留你住在這里,直到你找到住的地方搬出去。
他沒有跳起來大吵大鬧,也沒有阻攔我,他一聲不吭地坐了一會,就開始幫我收拾東西。我說,你早就在等著這一天,你只是說不出口,對吧?他竟然沒有反駁,他一句話都沒說,他竟然看著我,滿眼憐惜地看著我,讓我覺得自己反而成了個被掃地出門的人。我突然飛起一腳,狠狠地朝他踢過去。他倒在那里,望著我。他終于說話了。
李默,你要我說實話嗎?好吧,我告訴你,我怕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真的怕你,你的眼睛很大,但我怕它,我怕你那雙大眼睛,我不知道那里面到底有些什么東西。
沒過幾天,朱一鳴真的開始往外搬東西了。
他告訴我,他調到另一所中學去了,那里給了他一間宿舍。他原來是政治老師,可現在,政治在高考中不那么重要了,他不想被置于邊緣地帶,又不想接受學校的安排去搞后勤,只好選擇去職高。
這個變動非同一般,我忍不住說,你現在應該知道我當初讓你去考研是有道理的吧。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呢?
他搬著自己的行李,垂頭喪氣地走了。蔓蔓不知道我們之間發生了什么,她歡天喜地地對小朋友們說,我爸爸到新單位去了。
昨天晚上我打了蔓蔓,今天她就跑到老師那里去告了我一狀。
老師帶口信給我,讓我去學校見她。我打蔓蔓,不是沒有理由的,這半年來,她的成績一直在往下掉,直到這次,她居然從以前的前十名掉到了后十名!而且還沖我眼皮一翻,細脖子一梗:分數高又怎么樣?老師說,以后考試不再排名了。
我真的開始懷疑她的智商了。我從沒懷疑過我和朱一鳴的智商,當初和他結婚,很大程度上就是考慮了這個因素:至少會有一個資質不錯的后代!沒想到蔓蔓卻如此平庸。
盡管這樣,你還不能怠慢她,你得給她買旱冰鞋,買《腦筋急轉彎》,買完全沒有用處的文曲星,心甘情愿配合人家的賺錢點子送她去參加夏令營,稍有臉色,她就會撅起小嘴委屈地說,我同學都有!就我沒有。這是最有力的殺手锏,你不能讓她在起跑線上就輸給了人家。
我的童年不是這樣的,從小學到初中,我在一片贊揚聲中長大,那時,我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是同學當中最受歡迎的人物,我的作業永遠會被同學拿去傳抄,我的作文永遠是老師拿上去朗讀的范例。
但我的優秀表現并沒有在家里得到相應的報償。母親是個脾氣暴躁的人,永遠在不停地忙碌,永遠在不干不凈地喋喋不休,我從小就怕她,我最早的記憶,是她和鄰居吵架,她不停地跳來跳去,啪啪地拍著大腿,白沫橫飛,披頭散發,我正好從她身邊經過,她似乎罵得忘了形,以為我是一只不合時宜地出現在她身邊的貓,礙了她的事,晃得讓她心煩,她劈頭蓋臉掄了我一巴掌,我被打翻在地,口鼻流血。那天晚上,也許是作為補償,她叫我過去跟她一起睡,我不敢去,她就厲聲威脅:你到底過不過來!我戰戰兢兢地走過去,小小心心地上床,卻不敢挨著她,只敢悄悄地睡在她的腳邊。我以為她會坐起來,把我抱過去,抱到她的懷里,安慰我,向我道歉。我滿懷希望地等著她這樣做。可我想錯了,不一會,我就聽見了她的鼾聲。
從那以后,她在飯桌上看我一眼,就算沒吃飽,我也會放下碗筷不再添飯。如果我做錯了事,她大吼一聲,同時舉起手中的鐮刀或者什么東西,我一定會嚇得當場尿了褲子。我相信世上再也沒有我們這樣的母女了,我一見她,就像秋天的蟬蟲,縮頭縮尾,忍氣吞聲。而她一見我,就像貓見了老鼠,即使沒有吃掉的興趣,也會無端地發出嗚的一聲,讓我喪魂失魄。
在極少極少的溫馨時刻,她對我說,你將來怎么辦哪,你這么窩囊,將來肯定吃一碗慪氣飯。她常拿自己和我比較,她說,我要是像你這樣沒出息,早就被人家整死八百回了。她的確不簡單,父母死得早,結婚后父親很快就不再搭理她,公公婆婆據說對她也不怎么好,一家人總是為些許小事吵架,吵得天翻地覆,他們很多次要將她轟出門去,往外扔她的衣服,我們兄妹幾個的衣服,要她帶著我們滾,滾得遠遠的。母親跳起來和她們吵,吵過了就撿起被扔得一地的衣服,放還原處,又過起了日子。
有時我很想她,爺爺奶奶都不在了,父親病逝了,她年紀大了也不用下田了,再也沒有人跟她吵架了,她會不會覺得冷清呢?可她卻以噩夢的形式回報我的想念。在夢里,母親站在一里之外的田中央,向家門口的我發號施令。
死丫頭,躲在屋里干什么?給我送壺水來。她的喉嚨穿透力極強,我一聽見這聲音就全身緊張。趕緊慌里慌張往壺里倒開水,我記得她說過,大熱的天,不能貪圖涼快喝冷水。
剛到田邊,母親又吼起來:這么燙的水,你想燙死我呀!母親實在太厲害了,還沒喝呢,她就知道我送來的是開水。我趕緊拎著水壺往回跑,門口有一眼泉水,只要把水壺放在井里浸一會,水馬上就變涼了。
母親抓起一塊土坷垃扔過來,正好打在我的后背上。她在背后咬牙切齒地罵:把水壺給我放下!看你的樣子,倒也長了個腦袋,那是供著好看的嗎?我只好又折回來,將水壺放在田邊。
我傻站在那里,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了,既然自作主張只會招來母親的臭罵,那就乖乖地等待她下命令吧。
母親在田里干了一會,見我還站在那里,更大聲地了:傻站在這里干什么?像根樹樁!滾!
到了家門口,估計母親聽不到了,這才敢放聲大哭起來。總是被吼叫,被斥罵,卻又不明原因,還不如死了好。
總是這樣的夢,總是哭著醒來。
沒有分居的時候,夢中的哭泣吵醒過朱一鳴,他煩躁地嘖了一聲,背過身去。分居后反而好了,可以坐起來擦眼淚,可以重新打開燈,在鏡中看看自己流淚的臉。我安慰自己,夢里的一切都過去了,現在再也不用怕母親了,她已經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了,她患有嚴重的風濕癥和哮喘癥,當我回家去看她的時候,她常常要仰起臉來看我。
我曾經向小哥講過自己的這些夢。那次我去六十里之外的另一個城市去看小哥。小哥是母親最喜歡的孩子,他的成績不太好,母親讓他復讀了兩年,終于在第三次復讀時考取了一所大學,避免了“考不取就卷起鋪蓋走人”的命運,而我,倒是順利地在第一年高考時就被錄取了。這樣一來,我反而在小哥之前參加工作,那次去看他,正好是他參加工作的第一年。他看上去情況不太好,他不喜歡那份工作,工資對他來說,也嫌低了些,他不知什么時候抽上了煙,還愛喝酒,也交上了女朋友,每個月都要獻出一些錢給他的風花雪月,他因此顯得捉襟見肘。我給他一些錢,他毫不客氣地接下了,說支援我一點也可以,反正你沒我花錢的地方多。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會客氣的人,他的眼睛里常常會露出貪婪的光芒,這是我自小就熟悉的。有時候,母親把握不準,把飯做少了,他眼里就會情不自禁地閃爍出這種光芒,同時加快吃飯的速度,往往是在這種時候,他竟比平時還要吃得多一些。
小哥聽了我的夢,不以為然地說這是你的童年,你會夢它一輩子,你不要以為你考上了大學,從泥土里爬到城里,一切就都變樣了,告訴你,拉完紅苕屎還得八年呢,何況是那些無形的東西。
我不太相信他的說法,他繼續擺他的理由:從小到大,每個人的履歷表里都要注明:原籍某某地方,你說這作何解釋?
后來,他辭職走了,到大哥所在的城市去了,他們兄弟倆到了一個地方,母親高興極了,她說,他們早該到一起去,打虎還得親兄弟嘛。似乎他們兩個現在已經聯合起來,共同對付著一個什么敵人。母親卻反對我到大哥那里去,她說,你去那里能干什么?你走在路上我都怕你被人踩死。
有本事的人都在遠走高飛!我想到朱一鳴,他能在這個小地方呆這么久,而且從一中心安理得地換到職高去,這是否說明他本來不具備一個優秀男人的潛質呢?看看曲靖,看看自己的兩個哥哥,他們總在尋找機會,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誰知道他們最終會在哪里停下腳步呢?
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靠這種想法安慰著分居的痛苦:我不是失去了愛,而是在挑剔著愛,與其愛一個自己并不欣賞的,不如讓我的愛缺位。
當我第一次把朱一鳴帶回家時,我故意向母親說,就是長得有點丑,那么瘦,眼睛那么小。母親瞪了我一眼,說你知道什么!“自古才人無好貌”,難道你也想找個繡花枕頭不成?
我知道她在暗指父親,父親是我們那一帶典型的繡花枕頭,長得一表人才是他唯一的優點,但這優點又被他用成了缺點,他喜歡到處招惹婦女,方圓百里左右,到處都是他不清不楚的關系戶。
盡管母親拿出父親來說服我,我也還是有過猶豫的。有一次,朱一鳴因為一件什么事情,在街上開心地笑了起來,可能是太瘦的緣故,朱一鳴大笑的時候,全身抖動起來,像一根風中的蘆葦,連膝蓋都在軟綿綿地飄動。我有點難堪地掉開頭去,我覺得男人可以很瘦,但至少應該瘦得硬朗一些。接下來一件事情馬上掩蓋了這種感覺。朱一鳴無意間談到了曲靖,他說,曲靖勸我去考研究生。不經意的一句話,我仿佛看到了新生活的曙光,前途美好的丈夫,聰明美麗的孩子,一家三口美滿幸福。跟誰在一起,不都是想實現這個目標嗎?
可事實并非如此,朱一鳴沒去讀研,孩子既不聰明也不漂亮,我不明白為什么失望的總是我。
蔓蔓的老師像領導似的,先是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然后就居高臨下地望著我說,不管什么原因,打孩子都是不對的,好好一個孩子,可能會被大人一巴掌打到另一條路上去。她接著問:
最近家里沒發生什么事情嗎?我認真地回想了一下,搖著頭說沒有。
老師將蔓蔓的作業打開,放在我面前。
費了好大勁,才將那些亂七八糟的字理順,終于看清了幾句話:爸爸可能不要媽媽了,可我想跟爸爸在一起,我不喜歡跟媽媽在一起,她不喜歡說話,總是一個人望著什么地方出神,總是看她那本破書。我好悶。
老師拿出講課的架勢,開始向我講道理:孩子是很敏感的,不要以為孩子什么也不懂,最好不要讓大人之間的事影響孩子的成長,有什么事不妨直接跟孩子溝通,現在的孩子,理解力和包容能力都比你們那時強多了。
我能說什么?難道像個聽話的孩子一樣,把家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嗎?
對了,蔓蔓說你老是看一本書,能不能告訴我,你在看什么書?
我笑了一下:《鄧肯自傳》。
老師看著我點頭,說我懂了。我不知她到底懂了什么,連我自己都不懂,我為什么總看這本書,百看不厭。
你要跟蔓蔓多溝通,我覺得很奇怪,有一次她突然問我,老師,小學生能不能寄讀?
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我不能當著老師流淚,我不能當著這個比我小的穿吊帶衫的姑娘流淚,我來不及告別,低著頭匆匆走了。
對于分居,我一直是對蔓蔓這樣解釋的,爸爸生病了,這病會傳染的,所以我們要跟他隔離開來。我以為蔓蔓相信了,我親眼看見她神情肅穆地點頭來著,可她一轉身卻在作業里那樣寫。
晚上,我對蔓蔓說,爸爸的病還沒好,我們還得跟爸爸分開生活一段時間,等他病好了,我們會像以前一樣的。
蔓蔓不作聲,低頭寫她的作業。過了一會,突然抬起頭來說,爸爸不是這樣對我說的。
他怎么說?
他說他要辭職,要去大城市,他到時候會來接我去,他只接我一個人去。
我心里一驚,卻望著蔓蔓笑了一下,說他哄你的,他跟你開玩笑的。
我爸爸才不是開玩笑的。
我得跟朱一鳴好好交流一下,說好了不讓女兒知道,怎么能在背后打這種離間戰呢?一直等到蔓蔓寫完作業睡下后,才敢出門。來到職高,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宿舍在哪里。夜太深了,四處靜悄悄的,找不到一個可以問的人,到幾個自認為可疑的窗前叫了幾聲,也沒有結果。只好慢慢往回走。
已經差不多是半夜了,我一個人走在光禿禿的大街上,我從沒在這個時刻走在大街上,突然覺得馬路從未有過的寬闊,夜風徐徐,清涼無比,連路燈都透出一股溫馨。我將自行車拐上馬路中央,夜風像一臺馬力十足的電動機,叫囂著撲面而來,我在馬路中央越騎越快,感覺自己像一條會飛的魚,在大街小巷自由自在地飛行,所有的街道都是我的,所有的空間都是我的,沒有任何干擾,沒有任何阻礙,我有一股想要喊叫想要唱歌的欲望,可我喊什么呢?唱什么呢?我大腦里一片空白,什么現成的東西也沒有。最后,我用一聲有點做作的咳嗽了卻了這個心愿。我才明白,原來,想要表達自己的快樂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決定把幾條主要的街道都逛一遍,我已經很久沒有在街上逛一逛了。我甚至想,以后,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不妨都到街上來逛一逛,白天和夜晚真的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在夜晚,街道兩邊毫無生機的房屋都顯得美麗起來,一棵小樹,一根電線桿,都有著耐人尋思的意味,但白天就不同了,一眼望去,滿眼都是俗氣的枯燥乏味的東西。
我漸漸忘了自己出來的目的,似乎我在深夜跑出來,不是為了找什么人,而只是為了體驗一下這個城市的子夜時分。
全城只有那條好吃街還是燈火通明的。本來已經走過了,想了一下,又掉轉車頭騎了回來,這條街開業很長時間了,我聽說過,卻從來沒有來過,更別說是在這個時候。為什么不能嘗試一下宵夜呢?在這樣的夜晚,我突然覺得,什么都可以去嘗試一下。
正準備坐下來,無意中一扭頭,發現朱一鳴就坐在不遠的地方,再一看,坐在朱一鳴對面的正是曲靖。在他們中間,林立著一大片啤酒瓶,像一盤下得正酣的國際象棋。
正準備悄悄換一個地方,朱一鳴看見我了。他盯著我,很不友好的樣子。但我不生氣,我剛剛在大街上撒著歡地跑了一氣,心里舒暢多了。
我走過去,曲靖也看著我。大約他們正談到什么沉重的話題,兩個人都很嚴肅。我能感覺到,此時此刻,他們之間是不歡迎外人參加進去的,要在平時,我肯定遠遠地點個頭,就悄悄地走了,但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我感覺好極了,我想,我也是他們的同學,我和朱一鳴畢竟還沒有解除婚姻關系,我們仍然是一家人,我不光是可以加入進去,還可以拿出主人的姿態來,熱情地招待一下多年不見的同學和客人。所以,沒等他們邀請,我主動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氣氛一下子有點怪,像一瓢涼水倒進了沸騰的鍋里。朱一鳴板著臉望著菜盤,曲靖望著遠處什么地方。沒關系,我不生氣,我心情很好,我想把我的好心情也分一點給他們。我沖他們笑了一下,說夜晚的空氣真舒服,你們吃完宵夜應該出去走一走。
沒有一個人回應我,就像我根本沒有說話一樣,我只得收起了笑臉。
曲靖站起身來說,朱一鳴,回去吧,太太都找來了,也不早了,明天還要上班呢。朱一鳴沒有站起來送他,只扶著酒瓶說,走前記得給我打電話。
曲靖一走,朱一鳴就拿起酒瓶在桌上重重地頓了一下。這么晚了,你跑到這里來干什么?
我給他震得有點矒了,過了一陣,才想起自己深夜出門要辦的事。我說我在找你,我還跑到職高去了。
是嗎?這么晚了,你還在找我?你還到職高去了?你能確定你是在找我嗎?
我發現朱一鳴有點喝多了,神情都開始不正常起來,但我懶得和他計較,我不想破壞自己的好心情。我說,蔓蔓的成績一下子垮了好遠,成了全班倒數第十名,你也不管管嗎?
孩子不是你在管嗎?
可她在作文里說她想跟你在一起,她說你要辭職了,是真的嗎?
你走吧,我現在不想跟你說這些。
我想叫他一起走,可又覺得說不出口,分居久了,我們真的有些生分了,只好一個人先回去。
也搞不清是幾點了,朱一鳴滿身酒氣地闖了進來,一把掀開我的被子,厭惡地看了我一眼,說你起來吧,我們談談。我說明天談不行嗎?天都快亮了。
可以,但你別后悔,天一亮我就走了,我可能再也不回來。他看上去不像是喝醉了,更不像是開玩笑。
我們像談判似的在桌邊坐下來,他開始抽煙。
李默,我告訴你,今天晚上我做了兩個決定,第一,我要離開這個地方,第二,我要離婚。我想聽聽你有什么想法?
放在桌上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我趕緊將它藏到衣袋里。太突然了,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桌上有半杯水,我很想拿過來一口喝下去,但我忍住了。我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第一個決定,我沒必要向你解釋什么,至于第二個決定,你有權利發表自己的意見,我的想法是,孩子跟你,因為我一旦出去,肯定一時半會穩定不下來,但我會每個月寄生活費回來。
你要去哪里?
這個你不用問,我自己都還不太清楚。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雖然比不了曲靖,總是能活下去吧。
為什么突然做了這個決定?我有些難受,我以為分居一段后就會慢慢好起來的,我們這里好多夫妻都這樣,分居只是很尋常的一種吵架方式。
李默,你說實話,你今天晚上根本不是去找我的,你知道曲靖回來了,所以你就睡不著覺了,你就滿大街去找他了,對不對?
荒唐!我找他干什么?他是我什么人我要去找他?
別裝了,你以前拼命追求人家,現在還暗戀人家,對不對?
我霍地一下站起來。
朱一鳴,你要離婚便離婚,何必要用這種方式來侮辱我?
我侮辱你?你自己做的事真的忘了嗎?你死皮賴臉地跑到人家家里去,趕都趕不走,你厚著臉皮給人家寫情書,我一提到曲靖的名字你就兩眼發光。我真為你感到悲哀啊,你這么癡情,可人家到現在看都不想看你一眼,你想想今天晚上,你一出現,人家就走了,你害得人家酒都喝得不盡興。
是曲靖告訴你的?這些都是曲靖告訴你的?你們真卑鄙。
既然這么愛他,今天晚上見了人家為什么不上去表白呢?為什么要猥猥瑣瑣地縮在一邊呢?不要太壓抑自己,過分壓抑會得病的。
盯著他越說越帶勁的臉,我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揚起來,啪地一聲,他踉蹌了一下,捂著臉,不相信似的瞪著我。我轉身回房,推上了插銷。
他在外面踢著房門,還砸起了東西,他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變成了一頭野獸。
我平躺下來,聽見自己的心臟跳得像擂鼓一樣,這讓我想起高中那年,那時,老師站在講臺上,手里舉著那封信,唾沫橫飛地說著什么,我坐在下面,卻像坐在波濤之上,一陣一陣地搖晃,我的心跳也像今天這樣,咚,咚咚,像越來越近的鼓聲。我感覺到臉上有癢癢的東西,我知道那是冷汗,高中那年也是這樣,老師說:……你耽誤了自己不要緊,耽誤了一個優秀的同學,就是對社會的犯罪……我在下面突然一陣發涼,像有人在脊椎上輕輕扎了一下某個穴位,渾身上下頓時一陣潮濕。
僅有的一點意識也在越來越淡:我壓著了自己的衣服,這是我明天要穿的衣服,我會把它壓皺的,我想把它扯出來,我伸出手,卻抓不住衣服,我的手綿軟無力,猶如剛剛降生的嬰兒。好不容易抓住了,卻發現根本沒有力氣把它扯出來,只好任由它去。
我在迷迷糊糊中有了一個想法,這個家呆不得了,這個地方呆不得了,可我能到哪里去呢?哪里才是我容身的地方呢?
窗外亮了,太陽照進來了,窗外又黑了,月亮升起來了。整整一天過去了,我沒有打開過那扇門,也沒有起床,不是沒有試過,我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甚至還保持著昨晚躺下的姿勢。我想我大概是癱瘓了。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書,一個小女孩,一向喜歡她的父親有一天突然罵了她,而且還打了她,她非常傷心,躺在床上哭了整整一晚,第二天,她突然發現自己起不了床了,她渾身上下綿軟無力,連一根絲線都拿不起,她從此再也沒有起過床,她成了有名的床上公主,而她的父親,那個罪人,他在一夜之間成了最絕望最可憐的老頭。我也會像她一樣,一輩子躺在床上嗎?朱一鳴也會在一夜之間成為老頭嗎?
朱一鳴又從昨天晚上那個人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的語氣溫和了許多,但我認為那語氣里藏著一個陰謀。他在門外一次又一次地喊我,要我開門,他甚至激將我:我知道你不想見我,你是想見曲靖對吧?要不要我去把他給你叫來?我想,你叫來也白叫,我不起床,不開門,誰也別想見到我。我突然覺得這間屋子非常安全,癱瘓在床上非常安全。
我聽見門下有紙條推進來的簌簌聲,那里已經有好幾張紙條了,我拿不到它們,我也不想看它們,我什么都不想聽,什么都不想看,我就這樣渾身癱軟地躺在這里挺舒服的。
朱一鳴在外面喊:李默,你開門,我們好好談談,我可以不離婚,但你得出來跟我談一談。
他以為我是因為不想離婚而向他示威呢,他以為我是因為不想離婚而耍賴呢。我懶得向他解釋,我什么都不想解釋,我就覺得躺在這里挺好。
單位里的人也找上門來了,朱一鳴接待了他們,他們大聲問,李默為什么不去上班?我聽見朱一鳴說,不好意思,她昨天摔了一跤,我這里忙著跑來跑去,還沒來得及去給她請假。
單位的人留下一些關心的話走了。我知道他們的關心都是言不由衷的,都是虛假的,他們就是這樣,上次有個人病了,躺在醫院里,他們在工會的帶領下去看他,回來就說,什么病,無非是沒有當上副行長,都喜歡這樣,搞輸了就裝病。他們慣于這樣,當著你這樣說,背著你又那樣說,這是他們的習慣,他們以為這樣做,反而是一種坦誠,因為他們總算在某個地方說出自己想說的。我早把他們看透了。
朱一鳴到底不是個笨人,他沒有透露我們吵架的事,這很好,我可以放心地躺在這里,不用上班了。如果我可以不依賴工資生活,我真的不想上班,我不喜歡那些人,我看得出來,他們也不喜歡我,我怎么做他們都不會喜歡我。有時我想,我根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我不知道我該屬于哪個群體,在家里,在單位,無論在哪里,我永遠都是那最不合拍的一個。
朱一鳴在外面說,李默,你不開門也不要緊,你就聽著好了,我要走了,我不想在這里干了,我知道你對我很失望,但我有我的理由,你知道嗎?有段時間,學校里有意提拔我,不瞞你說,我被誘惑了,讀研與提拔,對一個男人來說,兩條路都一樣,所以我不能在別人想要提拔我的時候,還自己打自己的如意算盤,那很沒良心。沒想到,后來情況發生了變化。當然,這也怨不得別人,是我自己的命。
這次我決定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了。我可能去北京,曲靖幫我聯系了一個單位;也可能是深圳,那兒有個私立中學,我已經寄過了求職書。
家里就拜托你了,對蔓蔓要好一點,這孩子很聰明,如果你覺得你的童年有什么不足,現在就照單補給她吧,不要讓她將來像你一樣,一邊回想從前,一邊流淚。
離婚的事,先緩一緩吧,我們都需要冷靜下來好好地想一想。我會給蔓蔓寄生活費回來的,這樣你就有了我的地址,哪天你想好了,再跟我聯系。
李默,別以為我不懂得你,別看你表面上與世無爭,其實你心比天高,骨子深處是個特別好強的人。但我天生不是一個能成大器的人,當初你說讓我去考研,其實我并不是怕考不上,我相信考試應該沒有太大問題,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一再拖延不去報考嗎?我害怕變動,我患得患失,不敢冒險,研究生畢業了一樣要找工作,現在情況不像前幾年了,我擔心讀了三年書以后反而連現有的這份工作都找不到了,你也知道,我們家環境不太好,那種苦日子我從小就過怕了,好不容易有了現在這樣的生活,我生怕再失去它,哪敢伸手去毀了它呢?
以前我就聽曲靖說起過,有好多同學都是工作一兩年以后,不太滿意工作環境,又跑去讀書,我非常羨慕他們,卻又沒有他們的膽量,我總是害怕丟了芝麻,西瓜也沒撿著,一邊猶豫一邊觀望,結果眼睜睜看著人家不但撿著了西瓜,甚至還撿著了比西瓜更大的東西,可我呢,我連芝麻都快保不住了。你知道嗎?職高也快辦不下去了,去年的生源就很糟糕,今年估計更不如去年,這樣一來,肯定又要大裁員,說不定就會裁到我頭上,因為我畢竟是剛剛調過去的,沒什么資歷。曲靖說得好,干嗎等人家來趕我走,我自己不會很有尊嚴很有臉面地走嗎?
也許你是對的,按照你的安排,我現在研究生都快畢業了。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有用了。我也不知道我會混成個什么樣,說實在的,我的信心并不是很足,我是別無選擇,我跟曲靖不一樣,他是在按部就班地爬臺階,我卻是個在階梯上彈跳的小乒乓球,我不知道下一個落腳點在哪里。
當然,我也不是完全沒有信心,至少,我會比現在勤奮得多,因為我沒有退路了,我只能豁出去了。我不敢說你一定會在家里聽到我的好消息,但我會朝這個方向努力。
李默,我不跟你多說了,我要去坐車了,為了蔓蔓,你一定得振作起來,否則,今天晚上蔓蔓就沒人管了。有事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不知什么時候,窗外開始起風了,風把窗簾掀得老高,大風陣陣,撲面而來,像一股清泉,滌蕩著這間小屋,還有躺在床上的我。乓的一聲,桌上的一只小花瓶被掀起的窗簾帶倒了,水流了出來,流到了那本《鄧肯自傳》上,我猛地坐起來,這書已經舊得不像樣了,再一打濕就完了。
一陣眩暈,差點栽倒在地,我扶著墻,定了一會神,總算站穩了。天哪,我又能站起來了,我還以為我真的癱瘓了,再也起不了床了。看看穿衣鏡里的自己,我的臉小了一大圈,兩只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下巴尖尖的像個小錐子。
上班第一天,人事部門一個電話把我叫過去了。在我休息的這幾天里,發生了一件大事,上級醞釀了很久的人事改革方案終于出臺了,各個單位的裁員任務都已明確下達。他們先讓我看層層批轉下來的冗長的文件,然后給我講諸多方案,好像每個人在改革面前都有許多選擇似的。我看了一陣,又聽了一陣,最后發現,我其實并沒有多少選擇,根據我的實際條件,適合我的最優方案就是買斷工齡。他們飛快地計算了一陣,馬上得出了結論,我的買斷金額是五萬多元,拿了這五萬多元,我跟單位從此就沒有關系了,生老病死都沒有關系了。他們還告訴我,已經有幾個人報名準備買斷了。
聽到這個消息,剛開始,我不禁一陣輕松,終于有機會離開這個單位,離開這些人了,但緊接著,我猛地想起了一個嚴峻的問題,朱一鳴已經走了,至少短時間內是指望不上了,如果我再買斷,我便從此沒了工資,僅僅五萬多元,我和蔓蔓能支持多久呢?
后來我才知道,人事部門的人把我叫去,并不僅僅是向我宣講改革方案,而是帶有動員的意思,因為裁員任務必須在規定期限內完成。我們單位共有三個裁員任務,兩個提前內退,如果再有一個人提出買斷,他們就算順利完成任務了。
直到最后,也沒有人提出買斷,他們只好想出了一個稍稍公平些的辦法,他們在會上宣布,凡有過行政處分、業務差錯以及顧客投訴的員工,將是這次裁員的優先考慮對象。而這樣的裁員,將是沒有任何補償的。領導說到這里時,停頓了一下,會場上霎時一片寂靜,我更是心里一震。他們還是要拿我開刀了。
我回想了一下,有過不良記錄的員工似乎也不止我一個,但那些人顯然比我有優勢,他們不是已經得到提升,就是有著特別的家庭背景,要不就是后來又得到了一些優良記錄,將功補過了,只有我,我的不良記錄猶在眼前,每個人都記憶猶新,而且我也沒有任何家庭背景,我是一個任人宰割的羊羔。
我想跟朱一鳴商量一下對策,卻無法聯系,他剛走了沒幾天,別說沒有生活費寄回來,連報平安的電話都沒有一個。
我試探著對蔓蔓說,媽媽買斷工齡怎么樣?媽媽不在這里上班了,我們一起去找爸爸。
啊?你要下崗了嗎?蔓蔓看上去似乎比我還緊張。
買斷工齡怎么是下崗呢?買斷工齡是主動離開單位,下崗是被動的,兩碼事。
一樣的,我們班一個同學的媽媽也下崗了,現在天天在街上賣水果,我們同學可傷心了,她放學后都不敢走那條街。
為什么?賣水果不好嗎?說不定比上班還賺得多呢。
多丟人哪,推著板車,曬得黑漆漆的,跟人討價還價,還吵架。
第二天,我有點無法安心工作了。我抱著胳膊在辦公室走來走去,再三盤算。我才三十三歲,如果買斷工齡的話,重新開始另一個行當也還來得及,關鍵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一時不知道該去干什么,我被迫投入一場沒有準備的戰斗中。也許我可以用這五萬塊錢去培訓一下自己,比如去學縫紉,我覺得縫紉也許比較適合我,在一個小車間里悶頭干活,無暇他顧。另外,學烹調也不錯,學成了到大飯店當廚師,人家讓炒點啥就炒點啥,不用去交流,去周旋。
想來想去,我還是有點拿不定主意,因為我不知道開始另一個行當會不會順利,我的處境決定了,我只能成功不能失敗。萬一不順,我還得有一套備用方案。
有幾個人在門口探頭探腦,我不想被他們打擾,就來到走廊盡頭,這里有個小陽臺。站了一會,覺得這里還不如在辦公室隱蔽,人家站在走廊里,一眼就能看見我,而我需要安靜,需要一個人好好想想今后到底該怎么活下去的問題。我看見陽臺外面有一個小平臺,是放空調主機用的,后來這個房間換成了柜式空調,小平臺就空著了。我覺得這倒是個比較隱蔽的地方,想也沒想,手腳并用翻了過去,果然很舒服,我坐在上面,身體靠在墻上,閉上眼睛繼續想著自己的心事。
我想,其實縫紉和廚師兩個職業都不算太好,因為這兩個職業都是全天候的,這樣一來,我就無法照顧蔓蔓了,最近,在我的督促之下,蔓蔓的成績終于有了些起色,如果因為工作的原因,荒廢了蔓蔓,那才是得不償失的蠢事。
正想著,突然有人叫我,回頭一看,是我們的頭兒,他站在我剛才站過的小陽臺上,關切而緊張地看著我,他的身后,密密麻麻地擠滿了腦袋。
李默,你坐在這里干什么?多危險哪,快上來,來,拉住我的手,快。
我沒動,我說我在想事情,我在想買斷了以后去干什么。
想好了嗎?
我老老實實地說,還沒有,太突然,一時間我真不知道該去干什么。
那就不要買斷唄,誰讓你買斷了?你自己不提出買斷,誰敢強迫你買斷?
不是在會上說,有不良記錄的人是優先考慮對象嗎?
沒那回事,開會你還不知道嗎?會上盡管說,會下嘛,能做到多少算多少。
我搖頭,我不相信領導在會上的義正詞嚴會是應付差事的虛詞,他們肯定會拿我開刀的,不是我還會有誰?所以我對頭兒說,他們在會上的講話就是針對我來的,我總是運氣不好,我從來沒有順利過。
李默,你想多了,這是一次面向全國的改革,絕對不是針對你一個人的。頭兒還是向我伸著手,催著我:快點,拉住我的手,先上來再說。
說雖這么說,但我感覺他們就想讓我買斷,快點完成任務。
瞎講,你放心,我保證不讓你買斷,你在事后監督干得挺好的,你要走我還舍不得放呢,我沒跟你開玩笑,我一把年紀了,能跟你開這個玩笑嗎?來,聽話,拉住我的手。
我只好拉住他的手,他一用勁,就把我帶了上去。他推著我來到辦公室,關上門說,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差點把我嚇死了,你怎么這么傻呀,為了這么點子虛烏有的事,你就想到輕生,你怎么會有這么愚蠢?你就沒想想你家人想想你女兒?你的命就這么不值錢?
我在心里啞然失笑,原來,他以為我想自殺!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呢,但看他嚴肅的樣子,我又不好說什么,只能繼續面無表情地望著他,任憑他說個不休。這可是我來到事后監督部門后,他第一次跟我單獨談話。
從這以后,再也沒有人跟我提買斷的事了。但與此同時,大家看我的目光又有了些不同,以前,他們從我身邊走過,昂首挺胸,視我如無物,現在,他們倒是看見我了,但他們看得小心翼翼,就像看一個玻璃器皿,生怕一不小心玻璃會掉到地上,摔個粉碎。這種感覺比以前更令人不舒服,我寧肯他們像以前一樣看我。
有一天,我去洗手間,在門口跟另一個人撞在一起,她馬上擺手,客氣地說:你先你先。不等我回話,她就頭一縮不見了。我不禁想起以前,同樣是跟她,同樣是這個場面,明明她在我稍后一點,但她毫不客氣地一擰身,搶前一步站在我前面,砰地關上了那扇小門。就連送傳票的師傅也跟以前不一樣了,他們不再重重地摔在地上,大聲大氣地跟我說話,而是輕輕地放下,寫好張條,放在我面前,臨走前還跟我微笑一下。
我知道他們做得并不情愿,他們肯定一邊這樣做,一邊在心里鄙視我,嘲笑我:動不動就尋死的人,算你狠,服了你,行了吧?
為了避免類似的場面,我只好深深地低著頭,不去看任何一雙眼睛,我不想成為別人的精神負擔。
我發現,一旦低下頭顱,身體也跟著沉重起來,一大早,我就開始感到疲憊不堪。
有一天,等蔓蔓睡下后,我一個人來到了樓頂。很久以前,我就愛上了這個有風的地方,當然,只是在晚上,我喜歡迎著風吹,風把一切都吹散了,口里的穢氣,零零碎碎的念頭。這一次,我在風中解散了頭發,抬起向天,長長地吁出了幾口氣,頓時覺得身體不再那么沉重了。
剛剛站定,一束明亮的燈光炮彈似的射了過來,直直地打在我身上,我嚇得打了一個趔趄,再一看,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我這里大放光明。原來樓底下不知什么時候裝上了射燈。
這種感覺很奇特,我覺得仿佛站在一個舞臺上,四周都是黑壓壓的觀眾,我被突然一下推到世界的中心位置。
害怕似的退出光圈,隱身到黑暗的地方。可還是忍不住要回頭去看那炫目的地方。
大街上寂寂無人,偶爾有一兩個趕路的人,低頭匆匆而過,他們看上去是那么矮小,我知道他們的習慣,他們永遠不會抬頭向高處看一眼,他們不會發現我的,我在這里干什么都不會有人發現。
我重又踱進了炫目的光亮中,我伸出手臂,張開五指,發現自己的手掌變得近乎透明起來。我第一次這么仔細地端詳自己的手,這是一雙很好看的手,手指細長有力,手掌薄而勻稱。我想起那本書里鄧肯的一些造型,不由自主地模仿起她的一個動作。真奇怪,仿佛我的手無意中打開了身體里的某個開關,這個動作令我感到了極大的愉悅,我的手臂不受控制地一下一下活動起來,好像是燈光在教它這樣做,好像是夜風在命令它這樣做,它完全脫離了我,它不再是我的胳膊了。我甚至有跳起來的沖動,我伸展雙臂,奮力一躍,天哪,我真的跳起來了,我覺得我簡直在玩空中劈叉,這太不可思議了,我有多少年都沒有跳起來過了。
小學的時候倒是經常跳舞。那時候,我是校舞蹈隊的臺柱子,有一次,我們做一場匯報演出,家長們也來了。我還記得那次我們跳一支朝鮮舞,我們穿著淡綠色小背心,粉紅色長裙,胸前掛著小腰鼓,正跳得帶勁,一不小心,我的裙子被后面的人踩著了,裙子的腰帶是松緊的,我的裙子一下就被扯到了屁股下面,沒來得及往上拉,后面的人一個踉蹌,跟著又踩了一腳,我的裙子整個被扯了下來,露出了兩條光光的細腿。后來老師說,這本來沒什么的,成人跳舞都有可能出現這種失誤。但我母親受不了了,她在人群中霍地站起身來,幾個大步沖到臺上,一把將我提了下去,啪啪幾巴掌,打得我羞憤欲死。這還不算,她緊接著回過身來,將老師一頓臭罵,又將踩我裙子的同學一頓臭罵。好好一臺節目,全給我母親攪散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跳過舞了,老師也不敢給我編舞了。
但從那以后,我反而對舞蹈有了強烈的興趣,我喜歡看演出,喜歡一切跟舞蹈有關的東西,雕像,音樂,繪畫,演員,電影,比如關于鄧肯的這本書,就是因為她在里面一再談著她摯愛的舞蹈。
秘密總是讓人私下里沉醉不已。從發現射燈的那個晚上起,幾乎是每天晚上十點以后,我都會來到樓頂上。我喜歡這種感覺,此時的世界是我一個人的,全世界都靜靜地臥在我的腳下,我在光亮里走來走去,心里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那些文章的殘片,一遍又一遍地獨自吟哦,直到把自己感動得潸然淚下。有時,我隨心所欲地活動肢體,我想象自己是鄧肯,像一束夜風中的樹枝,無拘無束,盡情起舞。我像個不用對任何后果負責的孩子一樣,獨自玩耍得津津有味。
我現在知道夜晚是怎么回事了。先是一層薄薄的暗紗,在遠處飄著,飄著,越飄越近,直到它把自己全裹起來,這時候,暗紗就只在近處,遠處反而透出很多亮光來,亮光里很多橘色的,粉色的,綠色的,白色的絲線,一閃一閃的,到最后,近處的暗紗也變薄了,全城的暗紗都被燈光燙壞了,絲絲縷縷破破爛爛的暗紗就是這個城市的夜了。這樣的夜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覺得我像一個躲在暗處的女巫,時間一到,就開始召喚那件夜的暗紗,輕輕覆蓋住這個城市,讓他們進入各自的洞穴,讓他們昏昏欲睡,為的是自己可以在那個舞臺上盡情表演。
那束強烈的光柱就是在夜晚徹底降臨后升起來的。很長的光束,射程很遠,有時還會很有規律地搖晃。
當光柱搖晃起來的時候,我頓時熱血沸騰,猶如一個站在臺側的演員,聽見她的樂曲緩緩響起。我在光柱里凝視自己,透過皮膚,我仿佛看見自己的骨頭,我真正成了一個纖毫畢露的人,除我以外,世界一片黑暗,不遠處的廣場上,音樂像噴泉起起伏伏,源源不斷,這情景讓我猛地想起一個畫面:黑暗的舞臺,突然,一束追光燈打到臺上,急速地旋轉,赤足上筋骨畢現的伊沙朵拉#8226;鄧肯,臺下是如雷的掌聲。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在夢里,我成了伊沙朵拉#8226;鄧肯,我穿著希臘長袍,在舞臺上盡情地飛奔著,跳躍著,我的身體像風一樣輕,像劍一樣柔韌有力,臺下響起一浪高過一浪的掌聲,我的朋友們,世界上最英俊最高貴的藝術家,還有最激情最慷慨的大富翁,他們全都在包廂里激動得坐立不安,我繼續跳著,舞著,我的腳步永遠都停不下來。我終于被暴風雨驚醒了,起身關窗,我聽見了外面一陣比一陣急迫的雨點,又想起了夢里的掌聲。我呆呆地聽著這場酣暢淋漓的雷雨,忘了關窗。
再次站在樓頂上的時候,我突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何不把書上鄧肯那些靜止的動作連貫起來?我試著比劃了一下,試圖回到那個夢里,我就在這里有了想要舞蹈的欲望。當光柱嘩的一聲射過來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做了個動作,只一下,我就找到了夢里的那種感覺,我嚇壞了,我居然會跳舞!一直以來,我竟不知道自己會跳舞!
舞起來的感覺實在太好了,無拘無束,自由舒展,酣暢淋漓,亢奮有力,我終于能將一個個動作連貫起來了。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舞蹈,我從來沒有過舞蹈方面的訓練,可是,就像是有一名出色的舞蹈教師在手把手地教著我一樣,我的身體漸漸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控制,它讓我做出許多不可思議的動作。我一邊跳著,一邊驚嘆:天哪,天哪,我這是怎么啦?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甚至無法讓自己停下來,我驚奇自己的雙臂原來可以伸展得那么開闊,我的雙腿原來如此有力,我的韌帶像松緊帶般柔韌,尤其是我的腰肢,像一根剛剛上過油的軸承。巨大的驚恐和喜悅一起涌上來,我被淹沒了。
在寂靜的樓頂上,在浩茫夜空下,在閃閃爍爍的燈海里,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成了神靈手中的玩偶,它們不停地扭動,翻飛,掙扎,我的四肢似乎要從軀體上掙脫開去。一開始,我感到害怕,我的體內似乎正在進行一場可怕的暴動,我被這暴動沖擊得頭暈目眩,漸漸地,我在這暴動中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我輕輕呼喊著,呻吟著,猛烈地甩動著頭發,甚至流出了激動的眼淚。
終于精疲力竭地停下來時,我看到母親來了,她帶著蔓蔓,一老一小走進了大門。母親是送蔓蔓回來的,這個周末,我把蔓蔓送回了老家,自己卻跑了回來,我還是不習慣跟母親呆在一起,盡管她已威嚴全無,我在她面前還是很拘謹。
母親很嚴肅地問:朱一鳴呢?
他出去了。
母親說,蔓蔓,講給你媽媽聽。那神情像截獲了人質一般。
爸爸對我說,他去大城市了,他要我好好讀書,等我長大了,他就把我接過去,他說他只接我一個人出去。
我笑了一下,說我早就知道了,這沒什么大不了。
母親跳了起來:還不快去報案?這就是拋棄!他拋棄你了!他屁股一拍扔下你走了!我熟悉這種表情,這是她發作起來的前兆。
我也不知哪來的膽子,冷冷地望著她,一字一句地說,你不要來管我的事!我自己會有辦法。我看見母親的臉呆住了。
我沒想到這么容易就制服了母親。我用勝利者的口吻說,他走前跟我講過,我知道他要去哪里,也知道他的打算,這不是遺棄,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母親氣急敗壞地走了,她很憤怒,因為我不聽她的話,按她的安排,如果我現在報案的話,朱一鳴還走得不是太遠,還可以把他逮回家來,再過兩天,誰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誰知道他還會不會跟這個家聯系。她冷笑著說,男人的這種話你也信?換了是我,拼了命也不會讓他出門。
蔓蔓告訴我,朱一鳴帶她去過曲靖家。
曲靖叔叔要回北京了,爸爸去跟他告別,他們在一起吃了晚飯。
他們講起了媽媽沒有?
講了,曲靖叔叔說什么,如果不是你,他跟他媽媽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他跟他媽怎樣?
蔓蔓皺著小臉蛋想了一會,說我也不知道,好像他說就因為你,他跟他媽媽之間再也親近不起來了,他說著說著還哭了呢。
這天晚上,我又失眠了,我來到了朱一鳴的房間,他只帶走了全部證件和一些衣服,其他全都原封未動。
我順手拿起桌上一本書翻起來,我注意到封底上記著一個電話號碼,旁邊寫著一個曲字,這肯定是曲靖在北京的號碼,肯定是朱一鳴接電話時隨手記下來的,他有這個習慣,他總是隨手記在什么地方,再謄抄到自己的電話簿里。
想也沒想,我就開始撥這個號碼,撥到一半,又停了下來,如果真是他,我跟他說些什么呢?問他為什么跟母親之間再也親近不起來了?為什么是因為我?
終于還是將號碼撥出去了。果然是曲靖。他在那邊大吃一驚。
朱一鳴離家出走了,他會來找你嗎?我裝著有事找他的樣子。
不知道,我們沒有約定什么,他也沒跟我聯系。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都想問你一件事,當年,你為什么要把那封信交給你媽媽?
不是我交給她的,是她從我書包里發現的,那時我只不過是個單純的孩子,而她是個嚴格的母親,這點請你原諒,也請你理解。
你可能不知道,那件事后,我的生活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完全不一樣了。我的聲音哽塞起來。
我也為此付出了代價的。因為她私自搜我的書包,拆看我的私人信件,還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把信交給了老師,我非常生氣,從此拒絕和她講話。整個大學,八個假期我只有兩個假期是在家里過的,后來更是很少回家,可能是僵局持續太久,我現在想和她回到從前,想和她親密起來都不可能了,我們之間變得無比生澀,這種痛苦你是體會不到的。你知道,她只有我這一個兒子。我一直有一股無名的怨氣,但我怨誰呢?怨她?她也是為了我好。怨你?你也是無辜的,怨我自己?我覺得我也沒錯。大家都沒有錯,但整個局面卻是錯的,我不知道應該由誰來承擔這個責任。
可你為什么要把這件事告訴朱一鳴呢?
不是我告訴他的,他早就知道,高中的時候他就知道,你別以為那次老師沒有說出名字,但好多人都知道這件事。
我還想問一件事,當年,你到底對我是怎么看的呢?
他在那邊一笑,說,你覺得這個問題現在還需要答案嗎?
我慢慢放下電話。
我開始想念起朱一鳴來。原來他早就知道這些,可我卻在他面前假裝無意地講起曲靖,甚至拿曲靖來鞭策他,鼓舞他。
一直坐到天明,蔓蔓都起床準備上學了。她在門口探了探腦袋,說媽媽,你怎么大清早就哭了呀?我一摸,竟滿臉是淚。
樓頂上的秘密終于被人發現了。
是門房的值班老頭最先發現的。事后,他一遍一遍地對人講:一開始,我以為樓頂上在鬧鬼,他看見一個像蓬毛鬼樣的東西,披頭散發,手腳亂舞。我躲在門背后提心吊膽觀察了好多天,終于看清了,是李默在那里蹦來蹦去。他媽的,嚇得我半個月沒睡好覺,我還以為真的有鬼呢。
那天,我照例像以往一樣,忘情地在光柱里跳著,舞著,我責怪自己,以前怎么沒想到這里有個絕妙的舞臺呢?一直以來,我浪費了一個多好的舞臺啊。
直到光柱關閉,我擦著奔涌不息的汗水,靠著欄桿休息時,無意中向樓下看了一眼,才發現樓下竟黑黑地聚了一大群人,他們全都一動不動地仰著黑腦袋,像有人正提著他們的頭發一樣。站了一會,我猛地明白過來,原來他們是在看我。
就像那年班主任老師不點名的批評一樣,我的雙腿再次被裝進了彈簧,嘚嘚地跳個不停。
總得下樓啊。我絕望地想。他們一直圍在那里,根本沒有散開的意思。
隱約聽見那些人在大聲議論:那是誰啊?李默?不可能,她走路都走得不順溜,怎么會去跳舞呢?
是有點像她,但又不太像,到底是誰呢?
你別說,跳得還真是那么回事。
我覺得好笑,他們竟然不認識我了,難道是舞蹈讓自己易容了嗎?我突然冒出了個惡作劇的念頭,既然他們認不出自己了,何不就冒充一回陌生人試試呢?
這樣一想,腿突然不抖了,我連衣服也沒換,就穿著那身白色的衣裙下樓去了,這是前幾天我專門定做的,式樣就是從伊沙朵拉#8226;鄧肯的一幅舞臺照片上描摹下來的。裁縫師上下打量我:是你穿嗎?你為什么要穿這樣的衣服呢?我說:我為什么不能穿這樣的衣服呢?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不行嗎?
在消防樓梯上,我想起他們剛才似乎說過,“跳得還真是那么回事”,這句話給了我很大信心,我忍不住又做了幾個彈跳的動作,乘著舞蹈的余興,蹦蹦跳跳,轉眼間就來到樓下的小廣場上。那些腦袋呼地一下轉過來了,我故意不看他們,從他們身邊輕快地掠過,未等他們反應過來,我已經沖上樓梯,快要到家了。我沒想到從他們身邊昂首而過時,感覺是這么好,這回他們全傻了,把他們全都弄傻了的感覺真好。
這不就是李默嗎?怎么突然變了個人?
光彩照人哪,我都搞糊涂了,到底哪個是真的李默呢?
第二天,上班途中,我第一次抬起頭來,昂首挺胸,不慌不忙,同時,出其不意地沖人點頭,把她們弄得一愣一愣的,她們悄聲議論:李默今天是怎么啦?
在樓梯上碰見了領導。很奇怪,以前我那么想碰見他,卻總是碰不到,現在不經意地一抬頭,面前就是領導。我主動笑著向他致意,他居然放慢腳步,問我:聽說你愛好舞蹈?這很好。
有一次,我們單位與另一家公司聯歡,要組織一臺文藝節目,有人提議,讓李默來個獨舞。我拼命搖頭,我從沒上過舞臺,只在樓頂上和夢里跳過,我不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成為舞臺上的舞者。后來,我突然發現,曲靖的媽媽就是那個公司的經理,我猶豫了一下,改變了主意,我決定參加聯歡了。我還記得她冷淡而威嚴的眼神,保養得很好的雙手,以及她和班主任談話時站在樹下的側影。她還記得一個叫李默的女生嗎?
我特地請了一個專業人士,認真編排了一番。那人說你練過舞蹈吧?我說從來沒有。那人不相信,說你很有舞蹈天分,這是很多專業舞蹈演員也達不到的。我想起了那個夢,但我不想講出來,沒人能夠相信,連我自己也不相信,她居然在夢里受了多年的舞蹈訓練。
聯歡很成功,我的獨舞成了整臺晚會唯一讓人激動的節目。兩家單位的領導上臺接見演員,曲靖的媽媽也上臺了,她說你跳得太好了,一開始,我還以為你是外請的專業演員呢。
我說,我是曲靖的同學,當年給他寫信的那個同學,我到你家去過,你肯定不記得了。
啊……噢!她睜大了眼睛。
我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我發現,她原來的威嚴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松弛的眼袋,過于厚實的身軀。
我不再看她,把手伸向了下一個接見的領導。
彎腰謝幕的時候,我看見了自己的雙腿,它們是筆直的,充滿活力的,再沒有像以前那樣,委委屈屈地向里扭著了。
回到家,蔓蔓要我幫她整理那件綴滿了亮片的跳舞裙,明天是校慶日,她要表演節目。媽媽,你一定要來看我的演出,我們的舞蹈名叫《蝴蝶》,媽媽你知道蝴蝶是怎么來的嗎?老師說,每一只漂亮的蝴蝶,都是自己沖破束縛它的繭之后,才變成美麗的蝴蝶。老師還說,只要能沖破那層繭,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一只美麗的蝴蝶。
朱一鳴走了快半年了,沒有來過一封信,也沒有打過一個電話。同事們漸漸知道了這件事,他們試探著跟我講起這件事。自從我主動向他們微笑那天起,他們突然在一夜間成了我的貼心姐妹。我說,是我讓他去的,男人嘛,就應該多出去見識見識。
你不怕他變心了嗎?
與其守在一起,等我人老珠黃了再變心,不如現在就放他出去試試,他要真變心了,我馬上改弦易轍還來得及。
同事們就佩服地點頭,說真看不出來,不顯山不露水的,卻很有韜略呀。
我的舞蹈還在繼續練著,我又買了許多碟片,還在大廳里裝上了大塊的玻璃,沒事就觀摩那些著名的舞蹈。我一邊揮汗如雨地練習著,一邊不停地問自己:李默,你都一把老骨頭了,為什么會突然迷戀上跳舞呢?你這樣獨自跳舞有什么意義呢?難道你還指望將來某一天改行去做舞蹈演員嗎?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迷戀上舞蹈的,追根溯源,最大的疑點可能就是那本《鄧肯自傳》,那是大學畢業的時候,哪個同學行李箱裝不下,隨手扔在那里,我撿起來,從此愛不釋手。我喜歡那個赤足,不戴任何珠寶的女人,她英雄般的舞蹈、鋼鐵般的舞蹈讓我渾身發麻,我還喜歡她的那些愛情故事,以及她說的那些話:愛情也許是一種消遣,也許是一種悲劇。悲傷一次,快樂就更大一次。我想,我也算悲傷過了,我的快樂就要來了嗎?
又過了半年,我得到了一個進京的機會,總部決定搞一次行業業余文藝匯演,我們單位將我的現代舞給報了上去。我想,正好,我可以借這個機會去找找朱一鳴,他一走就沒有消息,無論如何,就算他現在混得不成功,我也得有他的消息。
出發前,我想了又想,還是把曲靖的電話號碼帶上了。我想,也許可以請他幫我找找朱一鳴。
演出那天,我給曲靖打了電話,我不知道為什么要請他來看我的節目,我也不知道他對舞蹈有沒有興趣,反正電話我打了,他來不來我就不管了。我給自己找了個理由,他來找我,比我去找他更容易,因為我總得向他打聽朱一鳴的下落。沒想到,曲靖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一身女神般的舞衣,赤足,靜立在幕布旁。大燈熄了,舞臺上一片黑暗,驀地,燈光嘩地傾瀉下來,這是真正的舞臺燈光啊,我不禁渾身一震,一股莫名的力量將我拉回縈繞不去的夢中。幕布拉開的一剎那,我像一支白色的梭鏢般飛了出去,追光燈興奮地追逐著我,狂吻著我,我慢慢飄出自己的身體,飄在高處,看著舞臺上的自己:她太迅捷了,太剛毅了,太英勇了,像一只白色的大鳥,在暴雨中狂呼,在黑暗中尋覓,她掙扎,反抗,簡直像一只瘋狂報復的母豹。
我又一次回到了夢中,我無數次在夢中做過這些動作,這些大大超出我體能的動作,我感覺自己被撕裂了,被肢解了,變成了無數個碎片,片片都在吶喊:醒來!醒來!
舞臺大亮,全場掌聲雷動,我深深低下頭去,久久地鞠躬。在低下頭去的瞬間,我看到曲靖站了起來,大幅度地向臺上揮手。我享受著為我一個人響起的掌聲,我看見大滴大滴的汗珠摔在地上,知道那里面有一些是淚水。汗水和淚水一起沖出來,我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被滌蕩得干干凈凈。
曲靖在后臺找到了我。他笑容可掬,雙眼閃閃發亮。我看到了一個全新的曲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曲靖。
李默,真想不到,你跳得太好了,你什么時候開始研究舞蹈了。
我從來沒有研究什么舞蹈,我只不過在夢里學會了舞蹈。
曲靖驚訝地看著我,一臉茫然。
我笑著問:朱一鳴跟你有聯系嗎?
不多,他到深圳一所中學去了,你不知道嗎?
這家伙,他居然不告訴我一聲!但我今天生不起氣來,我向曲靖不置可否地點了一下頭。
曲靖帶我去一家酒吧。我從來沒有進過酒吧,也從來沒有喝過酒,但今天,我準備什么都嘗試一下,我只覺得豪氣蓋天,什么都不在話下了。
曲靖還沉浸在剛才的舞蹈里。
我從沒聽朱一鳴說過你會跳舞,他應該知道你會跳舞吧。
他的確不知道,因為,就在一年以前,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后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就像突然被喚醒了。你還記得我們以前的課文嗎?春天來了,草兒綠了。就是這樣。
他想了一會,搖搖頭說,我還是不明白,舞蹈可不是別的什么東西,它是要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
不說這個了,說說你吧,這些年,你一定過得很好吧?我問他。
怎么說呢?讀書,考試,再讀書,再考試,工作,談戀愛,像每個人一樣。你呢?你過得好嗎?
我不滿足于他這種粗線條的描繪,我想知道他的日常生活都是什么樣的,一個成功人士的日常生活,是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每天都流光溢彩,笑語喧嘩。所以我一再地追問他,我想知道他具體的生活,每一階段的,每一年的。
也許你認為我是一個成功人士,但我自己并不這么認為,這些年來,我甚至不如你今天晚上有成就感。你應該還記得,我是一個很自信的人,我一直都是個很自信的人,以前我喜歡走在人前,并且遙遙領先,現在我追求成就感,結果呢,一言難盡。畢業以后,我在國外工作過一段時間,可我慢慢發現,在那里,你體會不到太多的成就感,因為你進入不了它的主流,更談不上遙遙領先,所以我回來了,先在一個部級單位,我以為我能夠大展拳腳,干出一番事業來的,結果我跟人家不合拍,別別扭扭做出來的事情不中不西,不像個樣子。后來我索性來到一家外資公司,但人家公司并不看重你的學歷你的論文,人家看重的是業績,說來不怕你笑話,現在,我一個博士后的工資只跟一個碩士生的工資差不多,這簡直是對我的侮辱,所以我正在考慮重新換個地方。
結婚了吧?愛人肯定也很優秀吧。
朱一鳴沒告訴你嗎?我早就離婚了,她現在在國外。這年月,婚姻是最后的一次綜合分配,功成名就的人有優先選擇權,依次往下。所以做女人好啊。曲靖居然笑了起來。
你不也算功成名就了嗎?
我以前認為我是,現在也一樣這么認為,關鍵是,人家會不會也這么認為呢?我現在沒有這個自信了,也許過幾年我又會有吧。我不知道。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過了一會,他突然揚起臉來,笑著問我:你呢?你過得怎么樣?
我很好,白天工作,晚上練舞,充實,愉快。我輕輕一笑,想起了那些不說話的日子。慢慢喝干了杯里的酒,放下杯子,眼淚就不聽話地掉了下來,好像那些酒不是喝到了肚里,而是澆到了臉上。
我能在這里哭一哭嗎?我會很小聲的,我不會讓你難堪的。我抬起一只手,遮在眉前,勉強擋住了自己的淚臉。
不,李默,我有點弄不懂,你是因為今晚的舞蹈,是激動的淚水,對嗎?
我一愣,隨即點頭說,對,對。
然后我就說不出話來了。
李默你看,有人在偷偷打量你,你今晚魅力無窮啊。
是嗎?你也這么認為嗎?
曲靖含笑點頭。
高三那年,如果你媽媽不把那封信交給老師,你會給我回信嗎?那時你怎么看我?上次,在電話里我問過他,他沒有回答,這次,我又提了出來。我實在是很想知道答案。
李默,我告訴你一個男人是怎樣看待這些事情的,年輕的時候他不懂得該怎么做,就像往一個緊口瓶里裝東西,撒到外面的總是多過裝進里面的,等到終于知道該怎么做的時候,他的瓶子已經成了廣口的,雖然不再撒落,但他已不知道自己都往瓶里裝了些什么。
也許是酒喝多了,我聽得有點糊里糊涂。
算了,我們不要再談這個古老的話題了,曲靖說,我發現,跟上次見面相比,你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精神狀態完全不一樣了,連眼神都不一樣了。
也許是跳舞的原因吧,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能跳舞。
你有沒有想過來北京?你這種狀態,不難找到工作,找到屬于自己的圈子。
是嗎?你覺得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
他望著我一笑,我聽見心里有什么東西轟的一聲掉了下來,像一個遇到高溫頓時崩潰的巨大冰塊。
放下酒杯,我說,我該回去了。
太遲了,我寧可不要這遲來的笑臉,我寧可他繼續像以前一樣,對我愛理不理,避之不及。我寧可他繼續這樣。
他要送我回住地,被我拒絕了,我們就在出租車旁告了別。他遞給我一張名片,說常聯絡,好嗎?
剛一上車,我就撕了手中的名片,我不會跟他聯絡了,永遠也不會了。我又哭了起來,這一次,不像在酒吧里哭得那么痛快淋漓,在酒吧里,眼淚是剛剛喝下去的酒,在這里,眼淚是身體的汁液,我緊縮著身體,將那又苦又澀的汁液拼命擠了出去。
那天晚上,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當我回到賓館房間,習慣性地開始夜間訓練時,我發現我的胳膊、腿還有腰身都不聽使喚了,它們突然變僵了,變硬了,連一個普通的下腰都無法完成。我呆呆地坐在床上,如夢如幻,百思不得其解。
總部匯演之后,各省分部紛紛向演出隊發出邀請,但我已決定,不再跳了,我以身體不適為由,堅決退出了演出隊。
從此,我再也沒有跳過現代舞了。
說來奇怪,連那些關于舞蹈的夢也沒有再出現過了。
(責任編輯: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