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底,它是如此溫柔,圓形的卵石輕輕擦過前額,我看見它憂傷的眼睛,與我對視了許久,然后,它扭過了頭。昨夜,我又夢見了那尾紅鯛魚,在我蠕動的腸胃里不停地流淚……
出生
先說出生吧,故事似乎得從這里說起。
關于我的出生,在我看來,是一件自然又不自然的事情。
那是若干年前一個明麗的秋天。
天空顯得比往日更加高遠,寬闊的澧水河剛剛由渾濁變的澄澈。就是在那樣的一個日子里,十七歲貌美如花的母親,在那只給過她幸福給過她辛酸的漁船上生下了我。
那是一條很容易晃蕩的漁船,它在歲月的風雨里不斷地飄搖,卻顯得異常的頑強。跟澧水河的漁民一樣頑強。我的出生,加重了它對生命的承載。
像許多在漁船上出生的生命一樣,我的哭聲充滿了一種漂泊的滄桑,那是一種野性的啼哭,恣肆、悠然且嘹亮。當然,這么有水平的話,是我那做過漁霸念過幾天私塾的祖父說的。他還說了些其他的,似乎都不太適合用在剛剛成為他家庭成員中的他的孫女身上。
他兩眼有些駭然地盯著我,不無憂郁地告訴我年輕的父母。他說:這丫頭野,長大難管,你聽那哭聲。然后搖搖頭,在他的煙斗里裝上一鍋煙,閉上眼睛,不再理會我。
我驚異于我的祖父那雙洞穿時事、預言未來的本領。以后的很多日子,我都發現他兩眼惡狠狠地盯我。
我看到那樣的一雙眼睛就哭。
我選擇哭來掩飾我心中的恐懼。
我害怕看到那雙眼睛。
年輕的母親似乎不以為然,問跟她一樣年輕的父親:鞭炮呢?鞭炮。
父親就期期艾艾地把頭轉向閉著眼睛吞云吐霧的祖父:爹,鞭炮。
是啊,生了孩子是要放鞭炮的,辟邪與喜慶。澧水河千年萬載的習俗怎么能因我的出生而改變呢?
祖父用他的厲眼逼視著我父親:頭胎生個賠錢的,也值得慶賀?
父親就在他父親的厲眼下,低下頭去,不敢再出大氣。
母親在中艙聽見了這話,眼淚嘩地流了出來。
若干年后,母親說起這段往事,還忍不住地流眼淚。還不忘記告訴我這段階級仇、民族恨。當然,后來母親很爭氣,接二連三地給劉家添了三個男丁,也算揚眉吐氣了幾回。
名字
該說名字了。
我的名字很俗。
真的很俗。俗得每一個知道我名字的人都這樣認為。
更有一次,一個雜志社的編輯打電話給我,我激動地握著話筒,想聆聽他寶貴的意見。他在電話的另一端說:紹英,你能不能改個名字,用個筆名?這名字太俗了,俗得沒一點水平,沒一點素質。
我似乎看得見他邊咂嘴邊搖頭。我想,他完全可以自言自語,不必特意打電話來打擊我。
我很憤怒,他有什么資格來批評我的名字,不就是有一點水平,有一點素質?我承認的名字很俗,可我的名字就真的沒一點水平,沒一點素質么?
我當即對他說:您有什么事就說,關于名字,我還不想改。不想!
我把不想說得很響亮。因為我早餐吃得很飽。
他不說了。
他沒有機會說。
我沒給他說的時間。我把電話掛斷,之后,哼著小調,又快活我的去了。
說起我的名字,那也不是沒有來歷。
我的出生,雖然讓一家人都不太舒服,但這由不得他們。他們沒有選擇,如同我沒有選擇。人生就是這么的充滿了無奈。祖父的唉聲嘆氣是有傳染的,全家人都憋著一口氣,這口氣又哽著喉嚨,吐不出來,咽不進去,那些日子,澧水河涌動的,蘆葦蕩里飄蕩的,都帶著情緒。愁云慘霧的籠罩,似乎沒有影響祖父的好胃口。他在一頓酒足飯飽后,用竹簽剔著牙,瞥著在襁褓中對他諂媚笑著的我,用那根粗糙得像砂子的手,摸了一下我皺巴巴的臉說:這丫頭還沒名字吧?
父親小聲地說:還沒呢,爹。您取一個吧。
祖母說:賤一點,貓啊狗啊,黃鱔啊泥鰍啊。好養。
祖父馬上瞪起了眼:怎么也是我劉氏的子孫,名字是不能馬虎的。
母親很意外。
她抬起了頭,雙眼望著她公爹。那眼里充滿了感激。
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輩分應是紹,希望她長大后像個男兒一般英武。就叫紹英吧。祖父很得意。他得意于他取的名字,然后似乎也有了一些歡喜。大家都有了些歡喜。
在他們眼里,我已經是英武的花木蘭了。
我不想當花木蘭,要從軍,我還有三個弟弟,讓他們從去。當然,他們跟我一樣,也有著金屬般硬度的名字,分別是:英、勇、剛、強。
我對這個名字充滿了敬畏。我流淌著這個討厭我、對我的到來極不熱情的人的血。
我沒有一點辦法。
我的祖父做夢也想不到,若干年后,有人批評他取的名字,沒一點水平,沒一點素質。
我對我的祖父充滿了歉疚。
我覺得對不起她給我取的名字。
我也沒有以他預想的那樣成為花木蘭。
我每日極其女兒極其裊娜地茍茍蠅蠅地生活,也會去穿花裙子,在鏡子前流連。
在熙熙攘攘的城市人流里,你喊上“紹英”的這個名字,你一定會見我扭過頭,對你友好地一笑,因為你肯定是我的朋友。這個名字,悠然地與我一起,迎接人生所有的風雨。甚至,有一天會刻在墓碑上,接受我后人的瞻仰,直至地老天荒。
感謝你,我的祖父。
是你讓我知道自己是誰。
繩子
一根繩子與一個人的命運有關,你別不信。
這是真的。
我出生后,正如我的祖父所料,我的母親發現我極端的不安分。才五個月的嬰孩,就能從窄小的中艙爬到前艙去,其中要爬過一個有五十厘米高的坡坎,而往往他們并沒有發現我是如何爬過去的。我相信,我和岸上的爬行動物相比,爬行的本領一點也不比他們差。直到有一次,我在春天的澧水河面上,開始了我人生的第一次漂流。
那日,母親干完手中的活,習慣性地看一眼中艙,結果你肯定知道:我不見了!然后她的眼睛追蹤到前艙,依然沒有。我母親是個聰明的女子,立刻她在心里就明白了:我掉到河里去了。
我是怎樣下的水,我想我是知道的。那時候我小小的身子還很輕,輕得母親親手縫制的厚棉衣就能在水上托起我沒有份量的身體。
我似乎很愜意地仰面躺在春天的澧水河上。這時的澧水河還很消瘦,天空有些陰暗,有厚厚的積云跟我一樣心情很好地悠悠隨波蕩漾。可惜好景不長,我在母親的大呼小叫里,就被母親匆匆弄上了船,那一刻,我正對著我頭頂上的云朵傻笑。
當晚,在我家漁船上那盞昏黃的馬燈下,母親就用打魚用的棉線,搓成一條兩個指頭粗的繩子。而那條繩子就理所當然地拴到了我的腰間。
我實在對不起我煞費心機的母親。以后的日子里,我對那條繩子的態度極端的不友好。我無數次像澧水河的一條魚那樣,企圖用我那還沒長牙的牙幫咬斷那根繩子,結果你肯定知道,那根繩子上除了沾滿我的唾液外,依然很牢固地牽系在我的腰間。
清亮的澧水河啊,我日日望著你靜靜流淌,卻也只能這樣望著你。我確信,我的眼睛里一定裝滿了期望也裝滿了絕望。
這樣的日子當然不會久遠。等到乳牙初齊,繩子已奈何不了我。我可把繩子惡狠狠地咬成一截一截又一截。母親總是有辦法,第二天,一定會有一條更粗更結實的繩子出現在我的腰間。
斷過幾根繩子后,我不再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我知道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我望著澧水河,看著它由清亮變得渾黃,盼著解開繩子,能像條魚兒般任意在水里暢游。
而一個不如意的人兒是不可能會有一個如意的人生的。
也曾,是的,記得有那么一次,也曾想把自己徹底地交付給一根繩子。
那是個很好的年紀。
我還年輕得像春天里澧水岸邊勃發的一支蘆葦。至于什么事情,實在被日子的手筆描淡了,淡得像一陣風來過。感謝那根不太結實繩子,讓我隆重上演一出生活的悲喜劇。
那是個陽光很好的午后,我把繩子的一端系了在澧水堤岸的一棵大樹上。
棵什么樹呢?我想不起來了。
反正不是歪脖子老榆樹。
那絕對是是一棵站立得很直的樹。樹的枝葉都很繁茂。然后我把繩子挽個結,套到了我脖子上。我勇敢地做完這一切。像英勇就義的劉湖蘭,悲壯無比。
陽光一點一點地從樹葉的縫隙里傾瀉到我身上,我已無心觀察這些,等到身子懸空,我懷著必死的信心和勇氣正要英勇就義的時候,“啪”地一聲,我從樹上一點也沒有預兆地跌到了地面。我摸著我摔痛的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
我怨天怨地怨繩子。
等我把臉上的鼻涕眼淚擦干,我拾起那根繩子,在朦朧淚眼里,端詳了半天,認真地想了一想:誰說這不是命呢?命不該絕啊。然后使出老勁,把它拋遠。連同那個年紀應有的憂傷與煩惱。
我出嫁那天,母親把在我幼年拴我的繩子連同嫁妝一起交給我,還不忘說說她的艱辛,她說:你看,你有多磨人。天生就磨人。這下好了,你磨人家去吧。
母親如釋重負。
盡管那眼里也盛滿祝福。
在后來的日子里,那根繩子安靜地守著我家的雜屋,可它卻經常有意無意地跑出來,跑到我的夢境里。
我知道,我怎樣存放它只是一個形式。我漂泊的腳步呵,無論走了多遠,這根繩子,它是那么牢固地拴在了我心里。
你能說這是一條與命運無關的繩子么?
漁船
看見那只船的殘骸的時候,我拉著父親的手,反復地問父親:這只船還能不能修?還能不能修?
父親連看也不看那只船一眼,說:修?我們有兩只船呀。然后在夕陽的撫慰下,大踏步地走向蘆葦蕩深處,把我丟在那只船的殘骸身邊,不再睬我。
我知道,父親習慣于我的古怪問題,一條破敗的船,干嘛要去修它。就像一個不中用、已經病入膏肓的老人,不需要醫治一樣。澧水河的漁民年紀大了都是這樣的終結自己并不光輝燦爛的一生。而且,在父親眼里,我的神經從來沒有正常過。
我開始圍著這條破船轉,用手指點著它一個一個的艙:尖艙、二艙、三艙、圍艙、中艙、夾斗、伙艙、腳艙、尾艙。幼小的我就能一一列舉這些艙的功能,尖艙是放錨鏈的;二艙是活水艙,每天打的魚來不及賣,就臨時養在這個艙;三艙是放漁網的,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的漁具;圍艙是放一家人的衣服的,其實我們一家沒有多少衣服好放,那個艙就顯得大了些;中艙是睡覺的,晚上,父親都會在這個艙發出很大的鼾聲,吵得母親老是罵他;而夾斗因為窄小,是放貴重東西的,我每天都見母親把賣魚的錢放一點到這個叫夾斗的地方去;伙艙就不用說了,自然是煮飯炒菜的地方,相當于廚房灶臺;腳艙是艄公操槳的地方;尾艙沒有東西,只有船舵。
我很得意。我得意于我知道的很多。
這只船這么孤獨凄涼地在這蘆葦蕩里躺著。離開了水,它就只能以一種叫尸體的東西存在了。尸體我是知道的。
那年,我和劉紹勇同志兩人的弟弟,那個出生才四十五天的叫劉紹剛的小家伙,就是以一具尸體的樣子睡在了蘆葦蕩的土堆里的。
那是父親親手挖的一個小坑,蘆葦蕩的土很軟,父親似乎沒花什么力氣,連汗都沒有流一滴。劉紹剛躺進去的時候,母親撕心裂肺地叫,烏黑的頭發披散著,好看的眼睛已經不成樣子了。
我不想看到母親那一刻變得很丑的臉,就把頭別了過去。
劉紹勇說:姐姐,你怎么能不哭呢?媽媽都哭了,我們應該哭。
三歲的劉紹勇哭了。我看著劉紹勇,劉紹勇的嘴一撇一撇,哭得很好看。
我的弟弟劉紹勇說得很對,我應該哭。我使勁擠,也沒能擠出一滴淚來。
父親吼一句:天生不是我的兒,一個化生子,哭什么?
母親停止了嚎叫,眼淚卻關不住閘。
我們回到船上,父親把船劃到了另一個蘆葦蕩。
我們就把劉紹剛一個人扔在了那個蘆葦蕩的土堆里。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的弟弟劉紹剛,那個出生才四十五天的小家伙,在蘆葦蕩里很孤單地哭,哭得很傷心。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在哭,枕頭都打濕了。
這只船,它的主人也把它像扔一具尸體一樣,扔在這里了嗎?
沒有人回答我。
父親披一身殘陽回來了,手里多了一把打魚用的蘆梗。我不再研究這只船的尸體,乖乖地跟上船去。得吃晚飯了。
夜幕開始降臨,澧水河流淌得無聲無息。
我問馬燈下的父親:我們會一直在這條船上嗎?會嗎?
我問得很固執。我怕父親不回答我的問題。
會。父親回答得很簡單很干脆。像晚飯吃的蘭花豆。
母親說:你爺爺,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都是澧水的漁民,都生活在這條河上。不到船上又到哪里去呢?
我指著被黑夜湮沒的那條船的殘骸的方向問:那只船呢,怎么沒人要了?
我能肯定,那條船也曾像我們住的船一樣,制造過許多生命。船上有父親母親,有許多兄弟姐妹。裝載過很多的快樂,當然,也有過眼淚。
父親和母親相互看了一眼,都不說話了,他們一定認為我的神經真的出了問題。
他們不回答我,我害怕極了。是不是有一天,我們生活的這只船,也會像岸上的那只船一樣,最后變成一具船的尸體,被我們拋棄遺忘?
沒有人回答我,我很憂郁。我憂郁了很久。
后來,我們一家都要上岸了的時候,父親說:你們走吧,我不走。我走了,我的船怎么辦?
母親說:賣了吧。在船上能過一世?
父親瞪著眼:又怎么不能過一世?
那樣子要與人打架。
母親不說了。
我突然覺得很對不起我的父親,我們三姐弟沒一個子承父業,沿著他老人家的革命足跡,在澧水這條河上生息繁衍。
我真的很內疚。
再過些日子,父親的身體逐漸不好,我們想接父親到城里去住。我和劉紹勇兩人的弟弟劉紹強找了個買主,要把父親的船賣掉。
父親似乎妥協,他說:我的船沒有五千塊錢我不賣。
這條船是我祖父置給我父親的,父親結婚分的家產,幾十年了,已經不再年輕了。這個價無疑是天價。
我們知道,父親還是不想賣它。
買主氣哼哼地走了,他認為劉紹強同志玩他。
買主走后,父親悄悄地跟我說:丫頭,船等我死了后賣吧。我真舍不得。我與你娘在這條船上生活了大半輩子,生下了你們幾個,如今老了,也沒念想,每年用桐油油它一次,又像新的,我就又好象能看到你母親與我年輕的許多事來。
我還能說什么?
我什么都不能說。
我對父親說:不賣,打死也不賣。
其實我還在心里說:父親,即便你死了,我也不賣。
漁霸
老漁霸死了。
老漁霸死在了他生活了一輩子的漁船上。
老漁霸有著很傳奇,很輝煌,很值得驕傲的一生。他的死卻顯得太平常,顯得太不輝煌太不值得驕傲,像這條河流,汛期時,很有氣勢地咆哮,大水退后,最終歸于沉寂。盡管老漁霸那安詳的臉上還是有著一股子不屈服命運的驕傲勁,可畢竟軀體跟靈魂分了家,這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
澧水河的漁民都來送老漁霸了,老漁霸的子孫們很得意。
有什么好得意的呢?畢竟老漁霸已經死了,這個昔日說一不二的人終于死了,澧水河最后的一個漁霸最終還是死了。
老漁霸的軀體被埋在了蘆葦蕩。老漁霸的子孫和澧水河的漁民都知道,那個掩埋他軀體的土堆也就是一個土堆,一場大水過后,那土堆將不復存在,如同澧水河上一只船的歷史,一個人的歷史。多年后,誰還記得你是誰,記得這世上曾經有過這么一個人,干過一些轟轟烈烈的事情?
肯定沒人知道。
老漁霸姓劉,至于叫什么名字,好象一般人都不太知道。年老年少的都叫他劉哥,從二十歲叫到七十歲。這種稱呼,使人聯想到黑社會老大。是的,劉哥就是澧水河上的黑老大,從跑日本那陣一直到他死,他老大的地位從來沒有動搖過。
黑老大身材矮小,皮膚黝黑,長得沒有一點氣勢,人卻異常聰明。以劉哥自己老娘的話叫“矮子矮,一肚子拐”。惟那雙眼睛,像黑夜里航船上的兩盞探照燈,射向誰,誰就會駭得在心里打個哆嗦。
據說早些年劉哥的老爹還讓劉哥跟岸上的教書先生念了幾天書,扁擔倒下來了,認得是個“一”字,簸箕大的字也還認得幾籮筐,算是澧水河上惟一一個能識文斷字的人。十三歲的時候,被一個背幾個紅袋子,雙手玩弄大蟒的丐幫老大看上。消失了幾年,哭瞎了他老娘的一雙眼睛。等他再回到澧水河時,已經學了些本事,會針灸草醫,還練就了一身武藝,估計十來個后生潑皮是近不了身的。
那個秋天,不可避免地,插膏藥旗,拖著濃煙尾巴的輪船開到了澧水,也開進了蘆葦蕩。澧水河的漁船被趕到了一起,當晚綁走了劉哥的爹和幾個不馴服的漁民,說是第二天槍斃。也就是在那天夜晚,那只插膏藥旗的輪船上,十來個大和帝國的野獸,在澧水河漆黑的夜晚全見了鬼,血腥味濃得讓蘆葦叢里睡覺的水鳥兒不安得直叫喚。事情干得漂亮且不著痕跡。這件事從策劃到行動,都是那時候還不叫漁霸的年輕的劉哥牽的頭。
劉哥的爹驚魂未定,努力地裝了一鍋旱煙,望著扯掉了膏藥旗的輪船問:殺了這么多日本佬,如何得了?
大家都把眼睛望向年輕的劉哥。
劉哥站在輪船上,對著父親,也對著聚攏的漁民很鎮靜地說:橫豎都是死。你不殺這些狗日的,狗日的要殺你。我們在這條河上打魚,又沒去招惹他們,是他們自己來找死,怨哪個?頓了頓,然后吩咐:大家把自己船上點馬燈的煤油都提到輪船上來。
各船的煤油都很快地送到了的輪船上。
這些老實巴交的漁民哪里見過這種陣勢,只知道自己腿也在哆嗦,手也在哆嗦,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
劉哥一個人把煤油倒在了一大堆的尸首上,點了一把火。那火“騰”地竄高,往輪船上蔓延。劉哥跳上了自家的漁船,操了槳,把漁船擺開,招呼各家漁船迅速離開,向另一個蘆葦蕩劃去。
劉哥的瞎老母嚇得嘴里不停地念著“阿彌陀佛”,從此又添了一個哆嗦病。
在另一個蘆葦蕩里,漁民們大聲說著話,個個喝得不認得父母兄弟。酒精和夜晚都壯了他們的膽。
蘆根端著一碗酒,舌頭有些打結:兄弟,多虧了你,不,我要叫你劉哥。我們大家都要叫你劉哥,要不然,我們不值錢的命早沒了。
喝!
喝!
都是和應聲。
那酒在他的“喝”聲中已經倒了下去。只是一半在嘴里,一半在脖子里。
秋天的月兒比往常更加清冷柔和。月兒的清輝毫無保留地潑灑在澧水河,潑灑在蘆葦蕩,潑灑在這些喝得滿臉興奮的漁民身上。
那只輪船是怎樣失的火?而十來個日本兵一個不少地全燒死了,史志中一直是個迷。這個迷只有漁民知道。可惜,考證歷史的人,沒有人去問問澧水河的老漁民。
可想而知,年輕的劉哥在漁民心中已經是一個什么樣的地位了。
劉哥真正有漁霸這個稱謂那還是另一件事情。
那年,劉哥已經二十二了。
二十二歲在澧水河基本應是一個成家立業的年紀。
劉哥沒成家。除了自己的爹娘,好象大家忘記了劉哥的婚事。
其實,沒成家的劉哥早看上了一個人。誰呢?就是蘆根的幺妹水芹。
那是一個長辮子垂在屁股后頭的女子。
每次水芹上岸,劉哥就看水芹的一根長辮子在屁股后頭一擺一擺又一擺,劉哥的心也就跟著一擺一擺又一擺。
可劉哥知道,自己喜歡也白喜歡,水芹已經與黑皮訂婚了。想到這些,劉哥心里就堵得慌。
有次,劉哥沒管住自己的腳,跟在水芹的屁股后頭,看一根辮子在那圓圓的屁股后頭好看地擺著,不知不覺地走進了蘆葦蕩。
水芹是紅著臉跑著出來的。
那個春天,到了黑皮與水芹完婚的時候,水芹卻死活不同意了。這定好的親怎么能說退就退呢?爹娘很羞愧,當著黑皮的面用竹刷條刷著水芹。
水芹沒哭也沒躲,木然地任爹娘發泄著。
剛賣完魚的劉哥正好回來,看黑皮一臉的憤怒,又見水芹在挨打,心里早明白了。
水芹望一眼劉哥,就把頭低了下去,眼淚頃刻就像開了閘的水。
劉哥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竟然有些疼痛。
不要打了。叔,要打就打我吧。劉哥上了水芹的船。
水芹愕然地抬起頭。
大家都愣住了。時間也仿佛愣住了。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黑皮陡然高聲罵了起來。你個狗日的土匪漁霸,不僅殺人,還要跟老子搶女人,老子跟你拼了!黑皮隨著自己的罵聲就撲了過來。
可以想象,牛高馬大的黑皮,也不是有著一身武藝的劉哥的對手。
黑皮從水里爬起來,紅著眼睛還要打。黑皮爹說:我們回去,少丟人現眼了。這類破貨不要也罷,就不信你會打單身。
黑皮的船在黑皮的嚎叫聲中水波一樣蕩開。
水芹的爹娘很羞愧,羞愧得想跳了澧水河。
水芹爹對劉哥說:你接了吧,彩禮我也不要了。
水芹娘說:我曉得你是個土匪性格,我這不爭氣的丫頭,也不是一碗飯養大的,她做了你的女人,你以后少打她。
劉哥雞啄米似地點頭。
這個春天,水芹就被劉哥接到了船上。
最歡喜的是劉哥的老母。這個哭瞎了雙眼差不多十年的女人,竟然歡喜得雙眼看得見東西了。
爹說:你個狗日的真是個土匪,沒讓老子花一分錢,白撿了個便宜媳婦。
一年后,水芹就生了個大胖小子。
黑皮恨得咬牙切齒。
黑皮尋找著一切可尋找的機會,要報這個仇。可沒有等到這一天,劉哥卻對他有了救命之恩。
這是誰也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黑皮打著赤腳去蘆葦蕩找打魚用的蘆梗。蘆葦蕩里多的是蘆梗。等他抱了一捆出來 ,一只腳似乎踩著了一個肉滾滾的冰涼的東西,腿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就有些酥麻。黑皮抬起那只腳,低頭一看,一條褐色的蛇從腳下溜了過去。
土屁股!
黑皮吸了口冷氣。
這種蛇黑皮是認得的,因為身子是泥土的顏色,澧水河的漁民都稱這種蛇為土屁股。而且毒性很強。黑皮記得自己的爺爺就是被土屁股咬了之后死的。難道這都是命?
黑皮很恐懼。黑皮不想死。
黑皮往船的方向,把腿撒開。
黑皮邊跑邊喊:我被蛇咬了,我被土屁股咬了!
黑皮的爹娘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只呆呆看著自己瘋了一樣的兒子。
在船上抱著兒子的劉哥也聽見了黑皮的叫喊聲。兒子剛在他身上撒了泡尿,他正在逗弄兒子的小鳥鳥。
劉哥把兒子遞到水芹手里,說:我去看看。
劉哥上了岸,往黑皮的船的方向奔去。
黑皮的腿已經腫了起來。從小腿脖子,那毒性好像會爬坡,慢慢地往上爬,已經爬到了膝蓋。黑皮看著比平常粗了一倍的腿,他絕望地一聲聲嚎著。
黑皮娘連連拍著腿反復地叫著天:天吶天吶!黃黃天吶!
黑皮爹就在前艙跳腳:這怎么得了?這怎么的得了?
不知道他是問自己還是問別人。
劉哥在叫喊的混亂聲中很快地上了黑皮的船。
黑皮停止了叫喊。黑皮的爹娘也停止了叫喊。
劉哥問:土屁股咬的?
黑皮怒視著劉哥,賭氣不答。
大嬸,把你的頭發給我剪一縷來。
哎,哎。黑皮娘連聲答著,把自己的長頭發剪了一縷送到了劉哥手里。
劉哥要把頭發纏在黑皮的大腿上。黑皮把失去知覺的腿縮了一縮,罵道:狗日的土匪漁霸,又來看老子的笑話了?老子愿意死……
黑皮還沒罵完,劉哥的巴掌就到了黑皮的臉上:打你個狗日的,你要死,沒哪個攔你。你看你的爹娘,你個不清湯的東西,不孝的王八蛋!你這么不怕死,你喊什么喊?沒出息!
劉哥雙眼盯著黑皮,黑皮心里一緊,不敢再吭聲。
劉哥把頭發劉哥把頭發纏在黑皮的大腿上,那頭發就勒進了黑皮的皮肉里頭,大腿有些烏紫。做完這些,劉哥猛地俯下身,用自己的嘴對著黑皮的大腿,在那個被蛇咬的傷口吸了起來,吸一口吐一口。那些血吐在河里都有些烏黑,顯然有毒。
黑皮感覺到了疼痛,他沒叫。他忍著。
吸完血水,劉哥舀一瓢河里的水嗽了口,對黑皮說:你給我安靜點,我去采點草藥就來。
劉哥來到自己的船邊,對水芹說:你把兒子放到船上,我們兩個分頭去采草藥,得趕緊,晚了,毒氣攻心,黑皮恐怕命不保。你就到這河邊扯車前草和半邊蓮,我去對岸山上采點別的藥。
水芹放下兒子,就上了岸。
個把時辰,劉哥和水芹就把藥采齊了。劉哥把草藥洗干凈了,用棒槌搗爛后,敷在了黑皮的傷口上。然后松了纏在黑皮大腿的頭發,看著黑皮烏紫的大腿恢復血色,才松了口氣。
黑皮感到灼熱的傷口陣陣清涼。
黑皮娘說:你積的德,我們記在心上。
劉哥搖搖頭,笑了笑,對黑皮說:過兩天我再幫你換藥。就與水芹兩人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水芹洗完腳上的泥巴,把眼睛望向中艙,這一眼,立刻眼睛就直了:兒子,兒子呢?兒子不見了!水芹迅速地爬進中艙,兒子確實不見了。
水芹對著岸上的劉哥失魂落魄地叫:兒子,我們的兒子不見了!
劉哥顧不得腳上的泥巴,跳上船,心里頓時明白:八個月的兒子自己爬出中艙,掉到河里去了。他沒有猶豫,一個猛子扎了下去。
澧水河剛發過一次汛,水退后不久,河水流動的速度也不是很快,河水還很渾濁,第一口水,劉哥就嘗到了一股泥沙的味道。他睜著眼睛,水里什么也看不見。他雙手在水里一通亂抓,結果只抓到一把水草。幾個猛子后,他絕望地浮出水面,對癡呆一樣的水芹說:找不見了,兒子找不見了。
水芹終于一聲“我的兒呀——”哭了出來。
近處的漁民都來幫忙了。很快那具喝飽了水的小軀體就撈了上來。水芹當即就昏了過去。
劉哥掐著水芹的人中,給她灌過一口水,趁著這工夫,大家把這個出生才八個月的小孩兒,裹床蘆席,掘個小坑,埋進了蘆葦蕩里。
兩天后,劉哥去給黑皮換藥,黑皮很意外。
黑皮低著頭,對劉哥說:害你這樣,都是因為我。
都是命。不怪你。劉哥在心里嘆了口氣。
換過幾次藥后,黑皮的傷口已結了痂。
黑皮對自己的爹娘說:我不想在船上呆了。我想去岸上學個手藝。
黑皮的爹娘心里明白,黑皮是不想再看到劉哥。劉哥救了黑皮一條命,卻搭了自己兒子一條命。黑皮心里承擔不了。
黑皮上岸后,沒成為木匠瓦匠漆匠之類的匠人,卻成了一個打書匠。沿澧水河挨家挨戶地打漁鼓筒,打三棒鼓。
他那點出息。劉哥不屑地說。
大兒子死后,水芹的肚子也沒歇著,第二年,給劉哥生了個兒子后,接著又添過一雙兒女。劉哥在澧水河的威望也隨著他的年紀的增長而增長。婆媳糾紛、兄弟操戈等,哪家出了點矛盾,都不忘記請劉哥來解決。劉哥解決問題的辦法也簡單,沒幾句話:過日子,好好過。都只要對對方讓步。誰人不聽勸阻,他扇你兩耳光再與你說話。大家對他的霸蠻,似乎也認同。不認同又怎么樣呢?你又打過他。逢年過節,他的船上是最熱鬧的,送煙送酒,送肉送魚的,自己平日還舍不得吃的,都給他送了來。劉哥基本年年過的都是豐盛年。劉哥的老爹老娘跟著享福了,喜笑顏開地忍不住罵兒子:這狗日的,比老子強多了。這些人把他當了祖宗,瞧他那得意的勁。
過了些年,澧水河的漁民被趕上了岸,船網都已上繳,漁業大隊的干部要對這些祖宗十八代都是漁民的無產階級劃階級,定成分。
劉哥首先跳了出來說:劃個卵,打魚的都只有一只破船,幾條破網,值錢點的,就是一坨卵。卵算不算資產階級?
那個干部還從來沒看到過膽子這么大,氣焰這么囂張的人。他氣急敗壞地對身后的民兵下達命令:把這個公開反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分子抓起來。
民兵還沒攏來,臺上的桌子被劉哥掀翻了,那個干部一屁股跌到了地上。劉哥順手操起一條板凳,那板凳就在他手里舞成了一朵花,把那些端著空槍的民兵嚇得連連后退。
會后,大家都替劉哥捏著一把汗。大家認為事情沒有這么簡單。劉哥無事人般,扔掉板凳揚長而去。
過了數月,外面的階級斗爭很激烈,激烈到沒有閑暇再管劉哥與他們的斗爭。公社干部好象忘記了這件事情,忘記了這個無天管無地收的漁業隊。
劉哥與水芹帶著三個兒女,該干活就干活,該吃飯睡覺就吃飯睡覺,盡管每天都吃不飽,但那日子似乎被他過得很不經意。
劉哥辦完小兒子的婚事后,就已經散了集體,他望著水芹臉上的皺紋,說:我不想住在岸上,我們住到船上去吧。
水芹點了點頭。
澧水河的漁霸,離開了澧水河,又如何找得到他自己?
這些澧水河的老家伙在紛紛被閻王爺收走。
老漁霸也不再年輕,他常望著蒼茫的蘆葦蕩出神,望著安靜流淌的澧水河出神。他知道,他也不久就會跟他們一樣,變成蘆葦蕩里的一堆土。他有些惆悵有些失落,他常從自己年少跟著背紅袋子的師傅學武藝開始,一直回憶到眼前。當然,他盡在揀那些輝煌的,那些值得驕傲的事情來回憶,然后就有一朵菊花開在臉上開在嘴角。他這樣自己孤獨地想,已經不解癮了,他開始找人訴說,找他的親人訴說。
好漢不提當年勇,爹。兒子都已不耐煩。
那些以前對他充滿了敬畏的人,在這個時刻才發現,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已經是個耄耄的老朽,已經不值得再去景仰,他們失去了耐心,嫌他羅嗦,都紛紛避開他。只有他那惟一的孫女婿,耐著性子聽他不斷地,反復地講他的英雄事跡。那小子還裝模作樣地不斷點頭,老漁霸就很興奮,興奮的臉上泛著紅光。
他在有一次對他那惟一的孫女說:那小子好,你嫁給他吧。
他孫女掩嘴竊笑:爺爺,他聽了你的那些陳谷子爛芝麻,你就覺得他好呀?他那是在賄賂你。
老漁霸看著這個嘻嘻哈哈的孫女,立刻板起了苦瓜臉。他不喜歡她,從來就不喜歡。
他轉過身,對孫女說;你走吧,上岸去吧,我要睡覺了。
老漁霸真的睡覺了。
老漁霸這一睡下去,就再也沒有醒來過。
老漁霸死了。
老漁霸死在了他生活了一輩子的漁船上。
老漁霸有著很傳奇,很輝煌,很值得驕傲的一生。他的死卻顯得太平常,顯得太不輝煌太不值得驕傲,
這真的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
如果你不感到奇怪最好。
這么跟你說吧,老漁霸是我的祖父。
我是老漁霸惟一的孫女。老漁霸從來就沒喜歡過的孫女。
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
我知道許多關于老漁霸的故事。這些故事,不是父親告訴我的,也不是澧水河的漁民告訴我的,是倍受老漁霸喜歡的,老漁霸的孫女婿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