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已盲的廚師
我在等待一只水妖的出現
她的體香
將使我復明
2005年6月17日
離開我的舊愛已經41天,很想念她的身體。
下午3點。陣雨。我坐上了150路公車。路上有奔跑的人群。
雨水在有灰塵的窗子上劃出印痕。窗上用手指寫著的“我愛唐麗紅”的字跡也漸漸變得模糊。
我所等待的水妖仍沒有出現,而我的眼睛已快瞎了。
去年的夏天,我的小妖坐上了這輛公車。雖然她的樣子有一些改變,但我清楚地認得她的氣味,依然如我六歲半時那個夏季所見。在她的衣裙之下,那具輕微脈動的世俗肉身輻射著溫度撩人的體香。一如暗夜里飄在水面上的歌唱,爪子一般地蔓延。
空氣變得恍惚而半透明,夏季白色的日光照在車窗外的公路上。
這輛車的車號是91號。
2005年6月17日下午3點7分。我已是今天第二次坐上91號車。一年以來,這只水妖再也沒有出現過。但我已養成了一個習慣。在上午10點4分和下午的3點7分乘上北去的91號150路公車,然后在11點15分以及下午4點20分坐著它返回。
已經是真正的夏天了。悶熱的空氣像一件浸滿了油漬的軍綠色塑料雨衣粘在皮膚上。我的意識漸漸變得模糊。4點30分我在91號公車上睡著了。整座城市沉在一條暗綠色的河流之下。汽車在一條種著水桐樹的街道上穿行,白色的床單曬在樹和樹之間,風吹動了它們。路旁的單車棚已經生出了苔蘚,灰塵把空氣染成灰藍色。一個生銹的車鈴從單車的手柄上脫落下來。
我有一個關于單車的理想:在秋天的下午,騎著一輛永久牌載重單車經過19歲張小紅的門前。她在門前洗著頭發,穿著白色的襯衣和藍色的裙子,水打濕了她的衣領,幾根頭發停在上面,像輕輕透出皮膚的靜脈。
張小紅19歲的時候,我只有6歲半。那時候我每天只負責玩和睡覺,是王胖子和張小紅之間的郵差。一個在理想之國送信的郵差。這個理想之國就是1982年夏天的香水街。
從我家到王胖子的雜貨鋪有300多米距離。我的最快記錄是1分鐘。25歲的王胖子是我的超級老大,因為他不但擁有香水街泡泡糖的專賣權,還有一輛永久牌28自行車,更重要的是他能準確地解答我的人生困惑。
1982年6月17日早上7點,我像往常一樣跑過香水街,街道兩邊的窗子上都貼了報紙。但我知道里面的秘密。我每經過一格窗子,那窗子里的畫面便像蒼蠅的翅膀一樣嗡地一響。這些畫面在這個夏天的清晨不斷重復,最后埋在香水街的廢墟之下。
我必須在7點過5分之前到達王胖子的寢宮,因為張小紅會在7點10分左右經過連接香水街和工業街的板井巷,那里地寡人稀,正是我向她傳達國王愛意的地方。如果我能準確地將王胖子寫在金芙蓉牌煙盒紙上的信交給張小紅,他會獎勵我一塊上海牌泡泡糖。在我積滿5塊泡泡糖之后,可以用它們到王胖子那里換取一毛錢。如果我付兩毛錢,就可以騎他那輛永久牌自行車一個小時。
而張小紅從來沒有回過信。
這天清晨,王胖子顯得非常憔悴,他交給我一封長達四張煙盒紙的信時仿佛奄奄一息的詩人。但這封信沒有傳到張小紅手上。
我在離開雜貨鋪的時候不合適宜地向王胖子咨詢了我的又一人生困惑:
你雞吧長毛沒有?我爺爺的雞吧長了毛,我爸爸的雞吧長了毛,我哥哥的雞吧也長了毛,我的雞吧沒長毛。
1982年6月17日早上7點10分。張小紅沒有經過板井巷。8點鐘也沒有。我決定將這封信送到張小紅家里去。
我是一個秘密的郵差,必須以一種秘密的方式進入張小紅的家。一直以來,我都希望有一片萬能鑰匙,它能打開銀行的金庫,打開王胖子裝滿泡泡糖的雜貨鋪,打開1982年6月17日張小紅的房門。
19歲的張小紅這天沒有上班,她沒有上班的原因是一本叫做《少女之心》的書。少女張小紅已經被這本書打濕了好幾次,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再看一遍。
上午的光線像輕輕晃動的水,一架生銹的吊扇在空氣中緩慢轉動。
19歲的張小紅解開了她的衣服。將手指伸進自己柔軟的花園。
她在床上像水底輕輕舞蹈的小妖,身上散發著一種6歲半兒童無法理解的香味。這些香味在上午寂靜的房間里擴散。一柱被光線照亮的灰塵如水中不斷消失的氣泡向上浮游。
那天下午,我用兩毛錢換取了王胖子的永久牌自行車。我以一種怪異的姿勢駕御著這個龐然大物。一群孩子跟在我后面嘈雜地奔跑。經過一個轉彎的時候,我看見了張小紅。她讓我想起了那些彌漫在上午空氣中的迷人氣味。這些氣味使我喪失了判斷,我撞上了一兩迎面開來的汽車,我的童年就這樣在一陣香氣里結束了。
前些日子見到張小紅的時候,已經衰老而肥胖,在菜場里為了半斤肥肉跟賣肉的屠夫互相奮力地罵娘,完全沒有了當初的樣子。
晚上10點半,我去了秘密花園。秘密花園是一座柔軟的地獄,暗紅的空氣如少婦裙下的肌膚,四處游蕩著質地可疑亦令人蠢蠢欲動的芳香。只要你帶上130塊錢和硬著的身體過來,就可以像土財主一樣數一數圈里的羊群,然后挑最肥的一只下手。那些坐在沙發上的羊群總是讓我變成一個在糖果柜臺前猶豫不決的孩子。
生意很好,需要排隊。
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禿頂男子坐在那里如開會一般手足無措,很顯然是一個生客。我遞了一只煙給他,很感激地接了,又問我吃了晚飯沒有。
6月18日
清晨的太陽看上去如流散的蛋黃,這座城市在我的眼里一天天變得更加模糊。
今天我坐了7趟150路公車,日光在窗子邊漸漸衰老成醬色。我不害怕死亡,但我害怕我愛的人全都失蹤了。而她們真的失蹤了。也許有一天她們會象候鳥一般地歸來,成群結隊,令人疲于奔命。在疲于奔命之前,我坐在91號公車上虛度著有限的光陰.車上有51個人,其中包括一老一小兩個扒手。他們的秘密被一個7個月大的孩子發現了,他很驚奇地看著他們的表演,開心地笑了。
我坐在汽車的最后一排,那里有四個初一男生正在密謀瓜分他們班上的女同學。其中一個黑皮胖子一口氣報出了6個女同學的名字,又按順序總結了誰是第一喜歡的,誰是第二喜歡的。他的過多霸占很快引起其他男孩的不滿,并憤怒地指出一個人只準喜歡3個,而那個被他第二喜歡的女同學也被別人強行分走了。下午的陽光穿過汽車的窗子照在黑皮胖子的臉上.這四個剛剛發生過夢遺的初一男生在放學的路上將班上僅存的幾個漂亮女同學當作烤紅薯分掉了。
汽車到站的時候,那個老扒手向他們唯一的觀眾揮手致意,然后謝幕離去。
91號車有兩班司機,我喜歡單日上班的那個。她有令人想入非非的身體。那些雜牌香水使這個讓人輕易陷入春光的身體象一塊酥軟的扣肉。她讓我想起了馬蘭。
今天是離開馬蘭的第42天。
也許因為視力的緣故,馬蘭在我的印象中變得越來越模糊。我漸漸只記得那件新洗的白襯衣在陽臺上滴著水,她在中午時分炒的那一盤四季豆,以及四月十二日至十四日一直飛在天空上的風箏。
我時常會想戀她。我已習慣了她的身體,又對這種習慣時而產生厭倦。
晚上10點半,我去了秘密花園。小蠻說我象只獸。
6月19日
上午買了一注彩票。我常常做一些白日夢,企圖一夜暴富,以便大過特過快活日子。
10點4分,我坐上91號公車。它也許正載著一個新的暴發戶開往縹緲的烏托邦,開往1982年夏天的香水街。
在漫長的等待里,我漸漸忽略了我所等待的東西。她已變得十分透明,若深暗的睡眠中白駒過隙的夢境,在我不記得的時候輕輕一晃,便難以擺脫。
車上只有兩個乘客。日光象透明的塑料窗簾掛在窗上又被風輕輕吹起。另一個乘客就坐在我的左手邊。她有兩支蓬松好看的辮子,白色的裙子散發著洗衣粉的味道。纖細的光線撞在她淺淺染成褐色的頭發上發出噼噼叭叭的折斷聲。她不時地將口里的泡泡糖吹成很大的泡泡,象一條養在玻璃缸里的金魚。這些一下一下點燃又熄滅的泡泡讓人想起一個快要結束的暑假。
在我虛度的光陰里,我真正擁有的正是這些虛無的時間。它永不丟失,在我想起來的時候便清晰地重現。
時間回到1990年的夏末,那里日光正烈,風吹響了樹葉。
1990年夏末的香水街上,十五歲的少女丁香用泡泡糖吹出了一個巨大的白色氣泡。這個氣泡是我看到香水街的最后一個場景,它在我尚未完全離開時就已開始熄滅。
這年夏天我已是一個經常發生夢遺的翩翩少年,每天騎著王胖子那輛茍延殘喘的摩托車給全城的三流飯店送啤酒,很多條街的房子都用石灰水寫著一個巨大的“拆”字,隨處可見小混混叼著他們的煙四處游蕩,任何稍有姿色的女孩經過,都有鋪天蓋地的口哨聲如鳥群一樣追隨。他們是危險的小獸。我也是。
在空寂的午后,我和我的摩托車變得越來越孤獨。只要給我足夠的汽油,我會象唐吉柯德那樣向世界盡頭狂奔,而我的盡頭是1990年8月25日重慶火車站出口處那只晃動在輕風中的紅色氫氣球。
半年以來,我一直與一個叫王安娜的重慶女孩通信。這個名字是我從收音機里聽來的。電臺里有一個征友的節目,這個節目讓我這樣想入非非的少年輕而易舉地陷入了意淫的被窩里。
我現在仍然能夠清晰地看見那個坐在桌前寫信的十四歲少年因為信首的稱呼是否完美無瑕而頗費紙張。王安娜。王安娜小姐。王安娜同學。娜娜或者安娜。那些寫廢了的紙一寸也不能留下。我的父母一直認為我在二十歲以前應該象廟里的和尚那樣去生活:不準癡心妄想,不準射精,不準夢遺。我的收信地址是香水街王記食雜批發部,那里坐著十五少女丁香,一天二十四小時吹著泡泡糖。她將王安娜寫著寄信人姓名地址內詳的信封交給我的時候,臉上有隱晦的笑意,我可以肯定她偷看了這些信件,并在假想中重現了當時的場景:
郵差小四騎著他那輛綠色的單車穿過上午的香水街然后停在王胖子的雜貨鋪前。他的左腳撐在地上,右手不停地按動車鈴,少女丁香就從陰暗的房子里走到外面明亮的光線里,她的發育已經足以引起任何男人的重視,蜂蜜色的皮膚如透明的液體。郵差小四瞇起了他的眼睛,又不由自主地點了煙。一只白色的蝴蝶沿著街巷的灰墻飛到天上面。他們站在那里說笑了一陣子,然后丁香捏著一封信往屋子里走。郵差小四探著身想去摸她的屁股,有輛卡車經過他的身旁,驚起地上的幾頁碎紙,少女丁香便消失在模糊的光線里。
郵差小四立在原地吐出一個煙圈,這個煙圈象一個暖昧的想法在香水街輕輕蕩漾的空氣里消散開去。
小四離開之后,丁香從抽屜里找出一葉薄薄的刀片,她在割開信封搭口的時候,口里還吹著泡泡糖,旁邊的收音機里正播著天氣預報。
王安娜在最后一封信里寫著:8月25日上午9點,我會拿著一只紅色的氫氣球在重慶火車站出站口等你。
1990年8月23日。夢遺。
這封信加快了我夢遺的頻率。昨夜的藍色短褲在清晨的微風里擺動,那些消失的水份讓昨夜夢境漸漸清晰起來。
我看見郵差小四在王胖子的雜貨鋪前按著車鈴,然后又進去了,他的手上拿了一個白色的信封。我跟進去的時候,并沒有看見郵差小四,也沒有看見那封白色的信。只有少女丁香坐在那條長椅上吹著泡泡糖。她披著新洗的頭發,穿著一條很長的裙子。我過去問她話,她并不答。我注意到她手里拿著一瓶啤酒,想是喝醉了。那些從頭發上滴下來的水打濕了她的裙子,隱隱露出她的身體,豐滿而柔軟,盛開著兩朵粉紅的桃花。少女丁香一直用那雙處于半昏迷狀態的眼睛看著我,她的手在瓶頸處輕輕地上下滑動,那瓶充滿泡沫的啤酒便噴了出來。
晚上8點,我到王胖子那里去拿三百塊錢工資。丁香講他到趙老六家打麻將去了。事實上,這三百塊錢決定我明天早上6點半能不能搭上那趟開往重慶的火車。在火車的盡頭站著我的春天,而我身體里已裝滿子彈。如果今天王胖子不給我錢,我把他的糞都要打出來。我懷疑他的肚子里最少裝了二十斤大便。我隱約記得趙老六住在工業街。工業街是這座城市最響的鬧鐘,它在晚上7點準時蘇醒。7點過一秒,擺滿麻將和夜宵的桌子便象蘑菇一樣長滿了整條街道.那些穿著拖鞋無所事事的游魂從墳墓里爬了出來,在桌椅和酒瓶之間找到了永不疲倦的樂趣。我那匹快斷氣的老馬在這些桌椅間小心穿行的時候因為幾次熄火而引起眾人的哄笑,然后我看見了郵差小四。他正坐在一張擺滿啤酒瓶的桌旁吹噓昨天晚上把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從舞廳搬到他那張床上的全過程。坐在他一桌的人又多次地追問細節,在想象中把自己也加入昨夜的那一場床第之戰。我離開這些桌子的時候,一條魚被開腸剖肚,扔在沸騰的油鍋里。
9點20,我找到了趙老六的家,開門的是一個老太婆,她象一條警惕的黑鼻子狗在鐵門后面嗅著我身上那些圖謀不軌的氣味,然后告訴我趙老六出去了。又問我會不會換燈泡。那只白熾燈在我手中一擰,亮了起來,而王胖子再一次不知去向。
我回到王胖子雜貨鋪的時候,香水街停電了。少女丁香坐在那張長木椅上聽收音機,我坐在她的旁邊,淡灰的月光照在我們的腳邊,門外有人走動。我注意到她的腳指甲上涂了粉紅的顏色,這讓我想起昨夜夢境的一個局部,這個局部在少女丁香身上散發出的致命溫度里無限蔓延。然后我一直堅硬著身體,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等著王胖子的到來,少女丁香在我的旁邊吹出了一個很大的泡泡。
1990年8月25日上午10點。重慶。
我看見的王安娜站在猛獸般的日光之下,她戴著圓圓的眼鏡,象一只短胖的河馬牽著一只紅色的氣球,在她身前身后是洶涌的人群,她的眼鏡片里映著天上的羊群。
你會搖擺不定嗎?
我會。
2005年6月25日
離開了49天的馬蘭回來了。
6月26日
下午兩點,我醒來的時候馬蘭正在廚房里切菜。昨夜的春光明亮得讓我一直睜不開眼睛。
我在廁所里響亮地撒了一泡尿,又點了煙靠在門框上看著這個豐收麥田里辛勤勞作的農女子。這一刻,我希望時間一頭撞死在廚房的墻上,從此一動也不動,只有一團團白色的蒸氣了了而上。
生活又莫名其妙地回到老路上。
那些幻像結束了。秘密花園。91號公車。水妖,抑或洛麗塔。
6月27日
今天是一個朋友的婚禮,但我在半路上不得不返回。
中午強烈的日光在我眼里已呈現出夜間的影調。我在公車站等待著下一趟車的到來,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坐上91號公車。我必須在完全失明之前回到家里。在此之前,我曾用黑布蒙上眼睛做過很多次練習。在那里,我不是盲的。
朋友們不斷打來電話,說酒席已經開始了,在那些快活的嘈雜里還聽見一個我曾經喜歡的女孩在打鬧。而我眼里已開始有了幻象。我感覺有一雙37碼的腳站在距我左邊兩米的地方,我努力想看清這雙鞋子,但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我想我不能獨自回家了。
一輛公車在我面前停了下來,有人從我面前經過,她那長長的裙擺輕撫過我的腳背,我聞到了一種熟悉的氣味,若沉睡于河底的果實在窗前的木桌上被一刀切開。
汽車離開公車站時噴出了巨大的熱氣,一個白色的塑料袋像羽毛一樣飛向天空,它離這個夏天午后的公車站越來越遠,然后互相看不見了。
開誠于2006年春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