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留美幼童”到“五四”運動
這是由一張清同治年間攝于上海海的照片,所喚起的發生于100多年前的故事。這故事長期湮沒,鮮為人知當這張照片從記憶的人海深處浮山水而,背后的故事雖已模糊殘缺,撲入眼簾的一切卻依舊鮮活:那些怯生生的眼睛,那些倔強而緊抿的嘴唇,還有那優雅地握在手里的,折扇……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留美幼童”。他們的故書像一件珍貴瓷器的千百碎片,散落在中國和美國,他們的故事奇異而曲折,美麗而憂傷,作為小國最早的官派留學生,他們是大文豪馬克·吐溫的朋友;他們曾受到南北戰爭的英雄——美國總統格蘭特將軍的接見;他們曾親眼目睹了一個神話般的時代:看見貝爾發明電話機,看見留聲機在愛迪生的手中出現;他們是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麻省理工學院等美國著名學府的學生;他們曾親身經歷近代中國的風去痛變幻:他們中有清華大學最早的校長;有中國鐵路、電報、礦山的開山鼻祖;有李鴻章的幕僚;有袁世凱的顧問;他們中出現了中華民國的第一位總理……
身穿長袍馬褂,能說道地英文,“留美幼童”,這個在清末洋務派運動中產生、為清王朝的自我改良而培植的留學生群體,他們是荒原中第一批探路人,是驚濤里最早的遠航者;他們的命運和整個國家的命運休戚相關;他們的命運恰如其分地縮影了洋務運動興起與衰敗、帝制消亡、革命發端的半個世紀歷史,以及盤根錯節的帝國與國際政治。雖然我們玩笑般地戲稱他們是當今“留學熱”的祖宗,然而,他們和今天留學生中的大多數人有著本質的區別——當今的留學生們,更多考慮的是個人的前途和命運。尤其住商品大潮席卷整個社會的時候,一個人的出國留學,要么是對國內現行救臺體制的不滿和反動,要么是為了改變自身的生存環境,獲得更好的就業機會時代變了,觀念變了,將100多年前的出國留學與我們今天的出國留學兩相比較,可謂意味深長。
還有一個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是,在19世紀末李鴻章等人大力倡導和推進的洋務派運動中產生的“留美幼童”,與20世紀初爆發的“五四”運動,它們之間到底有沒有“間接催生”的關系?從清木倡導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到后來“德先生”與“賽先生”的輸入,中國人接受西方文明的模式是否臉然相同?我們將“最早的幼童留學生”與“五四”運動兩個選題同時推出,想展示的,不僅僅是一個古老民族住鳳凰涅架求得新生過程中的艱難與努力,還試圖表明,歷史的演變足復雜而多元的過程,其中有喜劇、遺漏、誤讀與荒誕。當然,這就意味著,我們重新審視歷史的時候,還可以更加智慧與審慎。(王評)
容閎
澳門 稻田里的“紅毛話”
有人說,如果沒有容閎,雖說中國遲早也會派遣學生出洋,但即使會派,也不會這樣早,更不可想象會有“幼童留美”這樣的奇想。容閎個人的傳奇經歷,釀成了“留美幼童”這樣一個破天荒的事件,所以,容閎是這個故事的源頭。
1835年,7歲的容閎,被父母送到澳門一間由普魯士人郭士立夫人辦的學校念書。他的兄弟都在舊式的私塾讀書,父母獨獨把他送進“西塾”。香山一帶的人已經看見,和外國人的來往正日益頻繁。父母希望兒子將來能當一名和洋人打交道的翻譯,改變貧窮的命運。
容閎眼前的一切是這樣陌生:海港里帆檣如林,在大火后殘存的大三巴教堂的牌坊巍然矗立。碼頭上隨處可見來自異國的水手、牧師。他驚愕地望著他的老師郭士立夫人——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西方女人,只見夫人軀干修長,唇薄顴闊,煙碧色的眼睛深陷眶中,身穿有泡泡袖的白色長裙,飄飄若仙。
容閎是最小的學生,郭士立夫人讓他住進三層樓上的女生宿舍,不和男生雜處。容閎自然垂涎樓下男孩們有追逐嬉戲甚至出門上街的“自由”。一天,他偷偷溜出門,看到碼頭邊泊滿小船,忽然生出了出逃的念頭。幾個年齡比他大的女孩,也正想“逃出牢籠”,于是,“得同志六人”,相約逃跑。他們請船民把他們載回海對面的家,不料,嚴厲的郭士立夫人發現,立即雇船,奮力追趕。逃者是雙櫓舟,追者是四櫓船,容閎等人很快被捉拿歸校。
郭士立夫人命令這1名小男生6名女生排成一行,巡行全校。晚課后,又在課堂中設一張長桌,命罰站一小時。容閎居中,左右各3名女生,每人都頭戴尖頂紙帽,胸前掛一個寫著“逃徒”的牌子,如同越獄的罪囚。7名“越獄者”已經羞愧無地,郭士立夫人仍意猶未盡,使用對孩子最嚴厲的懲罰——當著罰站者面,故意把果餅和橙子分給其他的孩子津津有味地剝食。
郭土立夫人辦的是一所女子學校,容閎就讀的,是校內附設的一個男生班(“男塾”),這是教會所辦的“馬禮遜學校”的“預備學校”。
馬禮遜是基督教新教教派派到中國的第一個傳教士,最早的《圣經》中文本是他翻譯的。他死后,英國成立“馬禮遜紀念協會”,協會每月撥出15英鎊,資助郭土立夫人在澳門辦學。在中國和英國開始交惡的1839年5月,郭士立夫人辦的“西塾”停辦,容閎回到村里。不久,父親去世。在這個貧寒的家庭,捕魚的大哥成了頂梁柱,容閎每天走街串巷叫賣糖果。店鋪停制糖果的時候,他就跟著姐姐到田里拾稻穗。
容閎讀過洋文的事,村里人知道的不多。姐姐在田里隨口說出,立刻引起了農夫們的好奇。有人說,孩子!你講“紅毛話”給我們聽聽!見容閎忸怩,姐姐說,你試試嘛!說不定還有賞呢!一個農夫馬上說,我從來沒聽過洋話,你要是會說,我會送你一大捆稻子,你背都背不動的!于是,12歲的容閎站在沒脛的水田里,放聲朗誦……26個英文字母讀完,四周一片驚呼。農夫加倍獎賞,給了幾捆稻子。姐弟倆要回家喊人來,才能背回。
為補貼家用,容閎一度來到澳門的天主教印刷所當裝訂書籍的小工,每月掙三塊錢寄給母親。一天,家里轉來一封由澳門寄出的信,寄信的人是一位醫生,他是郭士立夫人的朋友。郭士立夫人曾叮囑他,一旦馬禮遜學校開課,要把容閎召回上學。沒想到,在馬禮遜學校開課近1年后,那位醫生才找到容閎,而容閎竟然就在距他醫院僅1英里的地方當小工。
1843年,馬禮遜學校遷到已成為英國殖民地的香港,成為香港第一所新式學校。校長是來自美國的布朗牧師。馬禮遜學校使用中、英文雙語教學。中文教學,講《四書》,做八股文;英文教學,有英文寫作、地理、聲樂、幾何、歷史。其中歷史課有“羅馬入侵至查理一世時期”、“查理一世至維多利亞女王時期”等。1845年,為籌措辦學資金,學校邀請香港各界人士到校,主持了一次對容閎所在班級的公開考試。學生們的6篇英文作文,全部在《中國叢報》刊出。其中一篇《一次幻想之旅》,極有可能出自容閎之手。他在自傳《西學東漸記》中曾回憶他在馬禮學校做過一篇《夢想之紐約游》,幻想他來到新大陸的種種情景。
容閎沒有想到,幻想那么快地變成了現實。他在香港生活學習了4年,從一個孩童,一個少年,變成了18歲的青年人。1846年的一天,布朗老師說,因為身體的原因,他就要回到美國去了。“有誰愿意跟我到美國去讀書呢?”他問。教室里一片肅靜。容閎站立起來。接著站起來的,一個是黃勝,一個是黃寬。
耶魯 不當“會走路的百科全書”
1847年1月5日,跟隨著布朗牧師,容閎、黃寬、黃勝乘坐美國阿立芬特兄弟公司的“女措人”號運茶帆船出發了。這是帆船時代一條典型的商業航線:借助自東北吹向西南的“貿易風”,船由香港啟航,過好望角,進大西洋,駛向美國東海岸。驚濤駭浪中的98個日夜,是容閎8年留學生涯的開端。在大西洋上的圣海倫娜島——那個曾經幽禁拿破倫的地方,他在拿破倫墓前折下一根柳枝。8年后,當容閎在耶魯大學畢業時,他帶到美國栽種的細柳,已長成垂條萬縷的大樹。
容閎來到麻省孟松的孟松學校,當時美國最著名的大學預備學校。他在那里苦讀拉丁文、希臘文和英國文學。在精通英國文學的校長海門的親授下,他在這里讀了許多英國作家的名著。海門反對把學生訓練成“會走路的百科全書”或是“有靈性的鸚鵡”,所以他又特別注重培養學生的“優美的品格”。容閎很自然地融入了新英格蘭地區那充滿新教精神的生活。
1848年秋天,同去的黃勝因病回國。另一位同學黃寬,從孟松學校畢業后,進入蘇格蘭愛丁堡大學醫學院。容閎原本也可以得到去愛丁堡大學的資助,但他更神往海門校長和布朗牧師的母校耶魯。他遇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按照孟松學校的慣例,有一定的名額資助貧苦學生進入大學;但接受資助的學生須填寫志愿書,承諾畢業后擔任傳教士。容閎知道沒有希望——“我雖然窮,卻不能沒有自由”,他在他的自傳《西學東漸記》中回憶,“傳道固然好,卻不是造福中國的獨一無二的事業。……志愿書一經簽字,我就受到束縛,很可能坐失為國家謀福利的機會。”他認定,“人類應盡的天職,不能因為貧窮而改變宗旨。”這是一個代價高昂的決定。這個決定違反了周圍多數人的期望。同時,由于這個決定,他同那些慈善基金來源一刀兩斷,沒有了金錢收入。
1850年夏天,布朗牧師到南方探望親屬,順道造訪了喬治亞州的薩凡那婦女會。他帶回了好消息:薩凡那婦女會答應資助容閎。耶魯的功課對準備不足的容閎來說非常困難。頭一年,他每天讀書到深夜,“體魄日就羸弱”,不得已休學一周,到布朗母親的家中休息。第二年,最苦惱是微積分,考試常不及格。好在容閎的英文論說十分優秀,在第二、第三學期連獲首獎。
容閎開始融入紐黑文這座遍栽榆樹的城市,融入美國同學無拘無束的生活。“沒有通過!”和“沖鋒!”是他們的口頭禪;“嘶嘶”,是他們在逗樂時習慣發出的聲音。作為兄弟會成員,容閎常熱心地為同學拉選票。他是劃船俱樂部第—分隊的成員,也是橄欖球隊的隊員。那時,每當比賽,他們的啦啦隊就會唱起自編的歌曲,那歌曲巧妙地利用了容閎的名字Yung Wing(廣東話發音)的諧音:“我們一定贏(Win)咽為我們有閎(Wing)!”
容閎開始在報紙上用筆名發表文章。有幾篇關于中國問題的評論,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哈特福德市的一位著名的學者找到這位中國學生,打聽作者是誰。在和同班同學卡特勒幾次散步談話中,他提出了當時正在他頭腦中醞釀著的中國留學計劃。1854年容閎的畢業,是當年耶魯大學畢業典禮上的大事件。許多著名學者趕來參加典禮,就是為了看一看容閎,這位不尋常的中國人。耶魯大學的1854年級,共有98名學生。筆者在美國采訪時,看到這個年級的同學贈言簿,包括容閎自己的那本,被耶魯大學檔案館收藏。容閎用中文贈給同學的留言,用娟秀的毛筆正楷寫成,其中有:“禮之國,和為貴”,“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手拈一管筆,到處不求人”,“有志者事竟成”等。有92名同學給他贈言,那些贈言熱情洋溢。
容閎是耶魯的驕傲。1854年,作為第一個畢業于美國著名大學的中國人,他引人注目;后來的日子里,作為中國留學計劃的策劃者和實施者,他更受尊敬;1876年,耶魯授予他法學博士的學位。他的畫像懸掛在耶魯校園,令每一位游人駐足——從20世紀一直到21世紀。
上海 搬動幾千年的古老“書桌”
容閎學成回國。這時的中國戰云密布,曾國藩的湘軍正和太平天國起義軍在長江流域拼殺。朝廷昏庸,地方政府腐敗而又殘暴。容閎回國后剛到澳門,就看見“無數華工,以辮相連,結成一串,牽往囚室”;來到廣州,親眼看到兩廣總督葉名琛殺人如麻的刑場。“日間所見種種慘狀,時時纏繞腦筋”,他胸中煩悶萬狀,憤懣之極,幾乎想要加入太平軍的行列。但是深思靜慮,他知道派遣留學生的“大計劃”還要“依一定之方針,循序而進”。
容閎希望在謀生的同時,謀一職位,結識和影響有權力的達官。但是他不到一年就“三遷其業”,先后3份工都距理想甚遠。“我對我自己的操守能夠自信的,就是廉潔二字”,容閎在自傳中寫道:“無論到哪里,我必須保全自己的名譽,決不能使之受到玷污!”他在苦苦等待機會。1860年,32歲的容閎已經在上海生活了4年,他不僅以他自尊而剛毅的性格,也以他優美的英文文筆聞名十里洋場。人們都知道,這里有一位畢業于耶魯大學的不尋常的中國青年。而容閎,則時時會想起他在耶魯許下的諾言。
1860年冬,容閎決定去南京——當時太平天國的首都天京,探究太平軍的內幕。當時許多許多西方人,都把太平天國起義看成中國的革命。容閎童年老師郭士立夫人的丈夫郭土立,是馬克思、恩格斯的熟人。當郭土立回到歐洲,把太平天國的起義告訴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時候,他們對中國滿懷熱情的期待,甚至用文學的語言描繪:當歐洲的反動分子逃亡到中國,逃亡到長城腳下的時候,他們會看到長城上寫著——中華共和國,自由,平等,博愛……
在南京,容閎和他曾在香港認識的洪仁玕見面。洪仁玕當時已是太平天國的“干王”,他對容閎和同行的幾位傳教士極表歡迎,寒暄數語,就詢問對于太平軍的觀感如何?是否贊成他們的行動并愿意與之共事?容閎回答說,他無意投身太平軍,但愿意貢獻—些建議。他希望太平天國能做7件事:
1、依照規范的軍事制度,組織一支良好的軍隊;2、設立武備學校,培養大批有學識的軍官;3、建立海軍學校;4、建立公民政府,聘用富有經驗的人才;5、創立銀行制度;6、頒布各級學校教育制度,以《圣經》為課程之一;7、設立各種實業學校。
洪仁玕與容閎詳細討論了這7條建議,然而接著便無音信。等待多日,一天,洪仁玕讓人送來一個小包袱,打開看,是一枚官印——他們要授予容閎四等爵位。容閎失望而歸。他知道,滿清政府的腐敗,是太平天國起義的最根本原因。“既然官吏們人人都想飽其貪囊,便天天以愚弄人民為能事。于是所謂的政府,完全成了一個極大的欺詐機關。”然而太平天國充滿蒙昧,“對中國政治決無革新的影響”,和“中華共和國”相去甚遠。他在失望和孤獨中又度過了3年。在一個多數人都還在昏睡的國度,醒來是痛苦的。容閎卷入茶葉貿易,雖然贏利頗豐,他卻抑郁不歡。在一次販運茶葉的途中遭遇匪徒,他身心受到重創,在上海臥病數月。“我的志向是改造中國,應在大處落墨,”容閎在自傳中回憶當時的心情,“像這樣為生意忙碌,我的事業終將是水中撈月!”
一條意想不到的路,在他面前出現了。在上海,一些中國的數學家、天文學家和他成了朋友。突然有一天,有人向他轉達了曾國藩的邀請。原來是那些學者的介紹,引起了曾國藩對容閎的注意。1863年秋天,曾國藩在安慶大營約見容閎。他的名刺遞入不到一分鐘,侍從立即引他入見。曾國藩請容閎坐到他旁邊,含笑不語,打量容閎足足幾分鐘,仿佛要看清容閎的外貌有何異樣。曾國藩說:“我看你的相貌,就知道你是良好的將才。你目光威嚴,一看就是有膽識的人,定能發號施令,駕馭軍旅!”
第一次見面,給容閎一個錯覺,曾國藩想讓他領兵打仗。問朋友,才知是誤會。曾國藩是在觀察容閎的性格,他已接受學者們的進言,決定設立西式機器廠。約他見面,是要探討機器之事。幾天后曾國藩又一次約見容閎,他開宗明義:“如果今天要為中國謀最有益最重要的事業,應當從何處著手呢?”
要不是事先了解了曾國藩的設廠決定,容閎肯定要以他的“教育計劃”作答。此時,他順從曾國藩的期待,以在美國的觀察所得提出,設機器廠應當首先建立在各類機器廠之上的“母廠”。一個重大的決定就這樣形成。曾國藩委任容閎,到國外購買機器。
容閎的“大計劃”仍然沒有著落,可是這一次,通向“大計劃”的路遽然縮短。魯迅先生曾用“搬動一張桌子也要流血”,形容中國改革之難。現在,曾國藩、李鴻章們正想小心翼翼地搬動一張桌子。可這不是普通的桌子,是有幾千年歷史的古老書桌。
蒲安臣 容閎長夜的曙光
100多年前,當大清國打開大門,第一次向西方國家派遣外交使臣時,首位入選的竟然是一位美國人——Anson Burlingame,中文名蒲安臣。這個奇特的安排,和數年后“留美幼童”的出洋有直接的邏輯聯系。
這些照片是我們在美國華盛頓國會圖書館找到的。它們是“蒲安臣使團”1868年出訪美國時的留影。照片背面的字樣顯示,攝于紐約第五大道的照相館。蒲安臣何許人也?清政府何以委任一個美國人作為中國首任外交使臣?
蒲安臣,1820年出生于紐約,曾入哈佛大學研習法律,早年從政。他能言善辯,風儀動人,但言行激進。他強調民族自由,愛為弱勢民族打抱不平。一個廣為人知的故事是,有一次,他當面對一位州眾議院議員的言行表示不齒。那位議員覺得眾目睽睽之下有損體面,提出要和蒲安臣決斗,沒想到蒲安臣當即應允,并提出決斗在尼亞加拉大瀑布——一個充滿浪漫色彩的地方進行。時間到了,那位議員怯陣脫逃。蒲安臣名聲大震。
蒲安臣是林肯的好友,堅決支持解放黑奴政策,卻被對手擊敗,失去議員位置。林肯就任總統后,派他去奧地利當公使,但奧地利國王聽說蒲安臣支持民族獨立事業,拒絕接納,使他的行程半途擱淺。而就在此時,中國和美國續約,他奉命改道,成為美國駐中國的公使。
和那些認為中國已經輝煌不再,要抓住機會在殘局下分一杯羹的西方使節們不同,蒲安臣對中國充滿熱情,認為和中國發展外交關系大有可為。出使中國5年,蒲安臣嘆服這個古老帝國幾千年的文明積淀,悉心洞察中國的民情,堅決反對西方列強的“炮艦政策”。在他任滿即將回國時,1867年11月下旬,總理衙門大臣為他設宴餞行,酒酣耳熱之際,一樁傳奇似的歷史事件發生了——清廷邀請蒲安臣為中國第一任出使歐美各國使臣!
蒲安臣在擔任中國第一任出使歐美各國使臣期間,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在1868年代表中國和美國簽定了《蒲安臣條約》。有人認為《蒲安臣條約》是蒲安臣背著清廷簽定的,是個屈辱和荒唐的條約。也有人總結,《蒲安臣條約》是當時中國和外國之間簽定的對中國最友好的,或者最無損中國利益的平等條約。
正是這個條約的第七條,為日后清政府向美國派遣幼童留學奠定了法律基礎——第七條:中國人欲入美國劃、宮學學習,須照所有最優國之人民一體優待;美國人欲入中國大小宮學學習,也照最優國之人民一體優待。美國人可以在中國按約批準的外國人居住地方設立學堂,中國人也可以在美國辦理學堂。
蒲安臣的出現,使容閎的長夜現出曙光。從1854年在耶魯大學畢業,到1870年,容閎用了16年時間,等待,等待,再等待,從26歲,等到42歲。他的留學計劃,終于可以向朝廷正式呈報了。
曾、李奏折 容閎圓夢直通車
派遣幼童到美國留學,是“中華創始之舉,古今未有之事”。這兩句話,是曾國藩和李鴻章在給朝廷的奏折里說的。因為“古今未有”,所以這一計劃的決定,采取了極其鄭重的方式:1871年8月5日,先由當時任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曾國藩和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的李鴻章聯名,向同治皇帝(實際上是向垂簾聽政的慈禧、慈安兩位皇太后)會奏;太后們批給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復議;總理衙門和曾國藩、李鴻章對奏稿進行商議修訂,9月5日,再將“議奏”呈太后,最后,在9月9日,獲得批準辦理的圣旨。
在一個多世紀后重讀這份奏折,看看曾國藩和李鴻章為派遣“留美幼童”向朝廷陳述的理由,看看他們為幼童留美所擬訂、修改的章程,讓人不能不為他們的一片苦心充滿感慨:“兩江總督曾同北洋大臣李奏為擬選聰穎子弟前赴泰西各國肆習技藝以培人才恭折仰祈圣……”
這是向皇帝和太后呈奏的規定格式。開宗明義,請求選拔“聰穎子弟”到國外學習“技藝”。句中“泰西”是當時對西方各國的稱呼,“肄習”,還有下文中的“肄業”,意為“學習”,與現代語言的“肄業”不同。曾國藩和李鴻章在回顧了近年來和官員們多次會商派學生留洋的過程后說:“……竊謂自斌椿及志剛孫家谷兩次奉命游歷各國,于海外情形亦已窺其要領,輿圖、算法、步天、測海、造船、制器等事,無一不與用兵相表里,凡游學他國得有長技者,歸即延入書院,分科傳授,精益求精,其于軍政船政直視為身心性命之學,今中國欲仿效其意而精通其法,當此風氣既開,似宜亟選聰穎子弟,攜往外國肄業,實力講求,以仰副我皇上徐圖自強之至意……”
曾國藩和李鴻章這樣評價外國的科學技術:他們在軍事實力的背后,有包括地理、數學、天文、制造等多種知識;他們重視引入外國的先進技術,把學有昕成的“游學”者請到學校,教授各門科學;他們把陸軍和海軍的建設看作“身心性命”……今天我們中國要仿效他們的成功之道,最緊迫的,是應當選拔聰穎子弟到海外留學,努力鉆研,以實現皇上逐步自強的夙愿……
然而為什么要派人留學?有人說,天津、上海、福州等處已設局仿造輪船槍炮;京師已設同文館,請西人教學;上海也開設了廣方言館培養學童;似乎“無須遠涉重洋”。曾國藩、李鴻章的回答是:“設局制造,開館教習,所以圖振奮之基也。遠適肄業,集思廣益,所以收久大之效也。西人學求實濟,無論為士、為工、為兵,無不入塾讀書,共明其理,習見其器,躬親其事,各致其心思巧力,遞相師授,期于月異而歲不同。我中國欲取其長,一旦遽圖盡購其器,不惟力有不逮,且此中奧竅,茍非遍覽之習,則本源無由洞徹,而曲折無以自明。古人謂學齊語者,須引而置之莊岳之間,又曰百聞不如一見,此物此志也!況誠得其法,歸而觸類引申,視今日所為孜孜以求者不更擴充于無窮耶?”
為了“所以收久大之效”,直接到先進國家內部去追本求源,他們的規劃是:訪選各省聰穎幼童,每年30名,4年共120名,分批搭船赴洋,在外國留學,15年后,按年分批回國。“計回華之日,各幼童不過30上下,年方力強,正可及時報效。”
下面是曾國藩、李鴻章附錄在奏折后的選派幼童赴美辦理章程,共12條:商知美國公使照會大伯爾士頓,將中國派員每年選送幼童30名,至彼中書院肄業原由,與之言明,其束脩膏火一切均由中國自備,并請俟學識明通量才拔入軍政船政兩院肄習。至赴院規條,悉照美國向章辦理。
“伯爾士頓”,是英文“總統”(President)的音譯。“束倩”即學費,“膏火”是給學生的津貼。這一條說,將請美國公使報告總統,說明中國每年選送30名幼童到美國中學學習的原由;學費和學生津貼都由中國自備,待學生學業長進時,量才選拔到軍事學院和海軍學院。入大學的程序,按美國的規章辦。
上海設局經理挑選幼童派送出洋等事,擬派大小委員三員,由通商大臣割飭在于上海寧波福建廣東等處挑選聰慧幼童13歲至20歲為止,曾經讀中國書數年,其親屬情愿送往西國肄業者,即會同地方官取具親屬甘結,并開明年貌籍貫存案,攜至上海公司考試,如資性聰穎并稍通中國文理者,即在公司暫住,聽候齊集出洋,否即撤退,以節糜費。“甘結”,是幼童親屬與宮家“甘愿”簽定的“具結”,即保證書。一些幼童親屬的“甘結”流傳下來,讓我們看見當年的生活習俗。
選送幼童出洋每年以30名為率,4年計120名,駐洋肄業15年后,每年回華30名,由駐洋委員臚列個人所長,聽候派用,分別奏賞頂帶官階差事。此系官生,不準在外洋入籍逗留,及私自先回,遽謀別業。這一條顯示了對現行教育制度的突破——留美幼童在出國前朝廷就賜予“生員”(即俗稱秀才)的名分,回國后還有可能“分別奏賞頂帶官階差事”。這就給了年輕人在科舉之外的另一條升遷的道路。當然規定十分嚴格,一旦成為留學幼童,便將終生服務朝廷。
曾國藩和李鴻章決定,由翰林陳蘭彬擔任留學事務局正委員,容閎為副委員。在復議的過程中,根據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意見,李鴻章等人對章程做了新的補充,正式呈奏。1871年9月9日(農歷八月初八),總理衙門奉旨:依議欽此。皇太后的批復只有這短短的4個字,但為4個字卻字字千鈞。前無古人的幼童留美計劃,從容閎的夢想變成了激動人心的現實。
奇異
講粵語 “留美幼童”的群體風貌
請倒退一個多世紀,設想一下清政府招收第一批官費留學生的情形吧。官方提供的條件十分優厚:赴美留學期限長達15年,在此期間,政府負責衣食住行等全部開銷,還有大學畢業后在美游學兩年的花費。學成歸國后聽候總理衙門量才使用,這意味著學生不必擔心日后的身份,他們先走西學之路,再回正規仕途。但是美國——那時中國人叫它“花旗國”——何許國也?那時的美國可不像今天,盡管很多人未曾親臨,但借助DVD,電視,書籍,電話,互聯網,這個國度是如此巨細無遺地可見、可觸、可感。
“留美幼童”李恩富,1886年在美國出版了一本書《我在中國的童年故事》。他記述了當時人們對這次政府招生的真實反應:實際上,當時幾乎沒有哪家的父母愿意把自己的兒子送到一個遠得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國家,而且時間是如此之長。更主要的是,那個國家據傳說住的是一些尚未開化的野蠻人。
招生的困難顯而易見,最初幾乎就沒有人報名;然而清政府卻沒有降格以求。實際上,從在上海設立預備學校招生起,挑選的條件就極為嚴格:凡肄業學生必須身家清白品貌端正稟賦厚實資質明敏者方可入選。其身體孱弱及廢疾者概不收錄。凡挑選以年在10歲至20歲為率,凡12歲至14歲者擇其文理略通即可入選,其15歲至20歲必須中國文理通順及粗通洋文,略解翻譯方可入選。
對“社會關系”的嚴格審查,看來早已有之。孩子的家庭出身背景要好。當時清政府剛剛平定太平天國之亂,并打敗北方的捻軍,因此所選的幼童,家庭成員中決不可有曾經參加“禍亂”之人,以免留下隱患。本人的品行也很緊要。曾國藩、李鴻章等人規定,在預備學校的學生中,要將“最暴戾”、“最鄙小”、“最愚鈍”的人“斥除”,以防有害群之馬無事生非,或因根器太次不堪造就。
出洋學生的年齡,開始定在13歲到20歲,后來修改為10歲到15歲之間。這主要是考慮到,一個20歲左右的孩子出國15年,回來已經35歲左右。當時的人壽命短,這時極易遭遇父母逝世,需要“丁憂”即守孝3年。這樣,為國家效力的時間會大打折扣。此外,章程規定,孩子不僅要聰明,長相還要端正,因為代表大清國出洋,不可有礙觀瞻。姓名粗鄙者,也要責令家長盡快更換,所以,瀏覽“留美幼童”的名單,仿佛人人出自詩書之家,名字——包括“名”和“字”,個個溫文爾雅。在留學觀念淡漠的19世紀70年代,在如此嚴格的條件之下,仍然有100多個家庭的父母把兒子送上了赴美留學之路。這其中有5家人甚至送了兄弟兩人前去留學。置之當日的環境,這100多個“敢為天下先”的家庭真是非比尋常。
看看這120名幼童的籍貫,可以發現十分明顯的特征。120人中,來自廣東一省的竟有84人,占了70%。此外是22名江蘇籍孩子,占18%。其余的則零星地來自浙江(8人),安徽(3人),福建(2人),山東(1人)。廣東籍的幼童中,來自香山縣的有39名,在全部幼童中幾乎每三人中就有一人是香山人。這不難解釋——容閎是香山人,在招生困難的情況下,他很自然地把眼光投向了毗鄰澳門、風氣早開的故鄉。而在香山縣,最引人注目的是唐家鎮。當年屬香山縣,今天屬于珠海的唐家鎮,當年先后送出了7位留美幼童,其中包括日后成為中華民國第一任總理的唐紹儀,清華大學第一任校長的唐國安。
沿海地區涉足“洋務”的人,他們能率先送孩子出洋,是“事出有因”的。全部幼童中,有31人父親的職業和“洋務”有關。一大批講粵語的孩子,構成“留美幼童”群體獨特的風貌。這批孩子進入美國時填寫的中文姓名音譯,就像當年容閎的名字是“YungWing”一樣,都以廣東話發音,例如“唐國安”寫成“Tong Kok On”,“鐘文耀”,寫成“Chung Mun Yuw”,“梁如浩”寫成“LiangYu Ho”;這使后來不諳粵語的歷史考證者,在美國的圖書館或檔案館面對中國“留美幼童”名單的時候,常如破譯密碼般煞費苦心。
和“留美幼童”中廣東人居多、商家子弟居多的情形正好相反,盡管清政府刻意要求選拔學生“不分滿漢”,卻不見一個八旗子弟報名。120人中也決無漢人高官的子弟。那個年代,出國,可不是什么擠破頭的時髦事。當時所有留洋孩子的父母都要和政府“具甘結”,即簽訂一份合同——那幾乎就是一份生死文書。當時的家長,僅僅朦朧看到孩子可能的前途,就義無返顧地把他們的一生交給了政府。
太平洋 驚濤32000里
第一批“留美幼童”于1872年8月11日(農歷七月初八)起程赴美。這一年,中國近、現代史上一份重要的報刊——《申報》恰在上海創刊。8月5日(農歷七月初二),是該報創刊后的第83號,這天報紙的第三版報道了“留美幼童”謁見美國駐滬領事的消息。前后四批,共120名“留美幼童”,都是乘坐輪船,跨海32000里,橫渡太平洋去美國的。當時的輪船被稱作“明輪船”,因為船只前行,靠的是船舷兩側露出水面的一對巨大的驅動輪。中國詞匯“輪船”二字,對于那樣的船來說是再傳神不過了。
有一個叫祁兆熙的人,是奉命護送第三批“留美幼童”的小官,習剛劫童中還包括他自己12歲的兒子。精細的祁兆熙,留下了一部《游美洲日記》,成為記述幼童赴美行程的寶貴的第一手史料,它繪聲繪色,把后人帶回一個多世紀前的跨海旅途。
在他的日記里,我們看到:在上海登船的頭天晚上,天真的孩子們看到洋涇浜——那條河的位置,即今天上海的“延安路高架”一帶的“自來火燈”(煤氣燈)“簇簇勻排,蕩漾波心”,快樂之極。啟航的時候天蒙蒙亮,他們興沖沖全部早起,觀看輪船駛出吳淞口。午后的天氣變壞了,“風雨交加,艙面不能行走,暈浪者嘔吐大作,俱睡而不能起。”風浪一起,艙間便“多啼哭聲,不得安睡”。次日早晨,廣東籍居多的幼童們想飲茶,船上的雇工“應酬甚好”。但孩子們未喝幾口茶,立刻嘔吐,暈船又開始。這一整天“風雨連綿,暈浪者飲薄粥而已。晚12點時,顛簸又甚,諸生多啼哭聲,不得安睡”。
啟航10天后,風浪更加兇猛。可是幼童們的適應性真強。經過十來天的航行,暈船者開始減少。每遇大風暴,祁兆熙等大人們還如醉漢,可孩子們卻“嬉戲自得,毫無恐怖”。到了深夜,小家伙們還“在大菜間游行”,喧嘩不已。他們甚至有些喜歡風浪,因為風高浪急的時候,祁兆熙就會免除他們每天的功課。
祁兆熙是個十分盡職的官員,他發給幼童們《太上感應篇》、《三訓合刊》,每天上午宣講。晚上則讓孩子們溫習“西書”,他要求嚴格,有差誤者,要挨打手板心。多半幼童已經習慣了牛奶面包。早晨八點半,中午一點半,晚上六點半,當用餐小鑼敲響,幼童們開始吃不慣船上的西餐,把祁兆熙治喉嚨痛的咸西瓜皮搶吃精光。但是航程剛剛過他們就會饒有興致地坐到餐桌旁。“每人坐處大碟一,勺一,刀一,叉一;洋布手巾一方,束以白銅圈。”祁兆熙記述的食物有牛肉、羊肉、魚、甜咸皆有的面餅,飲料有奶茶、冰水。“飲畢,進高腳瓷盆四,裝水果二、干果二,每人隨意食之。干果即胡桃、杏仁、葡萄干等。”聰明的幼童們,迅速學會了船上一些外國人的投擲沙包游戲:“在艙面上,以囊沙如枕七八,互桕拋擲,作消閑舒筋骨。”
30天航行終于結束,預備在舊金山上岸之前,祁兆熙打開衣箱,讓幼童換好上岸的服裝,那是一套嶄新的衣服:“藍縐夾衫,醬色縐長褂,緞靴。”“為到金山上岸光輝。”——祁兆熙想到的是大清的形象。
紐約 一群觀看與被觀看的大清幼童
1872年9月15日,美國《紐約時報》報道:昨天到達的30位中國學生都非常年輕。他們都是優秀的有才智的淑女和紳士,并且外表比從前到訪美國的同胞更加整潔。3位滿清官吏階層的監護人和他們同行。中國政府撥出100萬美元作為他們的教育經費。中國政府計劃每年選派30名學生前往這個國家。
錦緞長袍,留著長辮的大清幼童,讓新大陸的人們辨不清性別。百年前的,日金山突然來了這么一群著錦衣繡裳的少年,自然引得“從而觀者如云”。而新大陸同樣讓幼童睜大了雙眼。“舊金山對我們這些放飛的十幾歲的男孩來說像個天堂。”第二批留美幼童李恩富,回憶他們初次踏上舊金山土地的感受,“我從沒見過有那么高的摩天大樓”,“這里有煤氣,有自來水,有電鈴,還有一種‘升降梯’,所有這一切極大地滿足了我們到一個新地方的好奇。”
而最最讓幼童感興趣的莫過于“火車”。火車是那個時代最時髦的事物,這種新式的交通工具在一開始的時候幾乎讓這些男孩瞠目結舌,當得知那兩條細細的鐵軌就是一種被稱作“FIRE—CAR”(火車)的東西行走的道路時,“我實在不明白,什么樣的車可以在那上畫行走,而且據說是被‘火’推進著。”第一次見到火車,顯然它不僅僅只滿足了這些男孩好奇的目光,6年后,他們中的一名男孩進入了耶魯的工程學院,32年后由他主持修建了聞名遐邇的京張鐵路,詹天佑的名字在中國家喻戶曉。
如果要問幼童來到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要問19世紀70年代的美國是什么樣的?“火車時代”無疑是最好的概括。在第一批幼童抵達美國僅3年前,這個年輕的國家剛剛修筑完成了橫跨大陸的火車干線。火車帶來的是速度,是利潤,是新奇事物蓬勃出現,是對傳統作坊式的農業時代的挑戰。十幾年前還處在田園牧歌時代的土地,一夜之間從東到西冒起了滾滾濃煙。這個建國不足百年的國家輕裝上陣,朝氣蓬勃,一種稱作“美國精神”的東西,吸引著來自全世界的新移民在一塊尚未開墾的土地上去實現各自的淘金夢想。
經過40天航行,中國“留美幼童”從太平洋西岸世界上一個古老的帝國,來到了太平洋東岸年輕的共和國——美國。從舊金山出發,他們開始了了橫跨美洲大陸的火車旅行!就在幾天前,幼童們還在為這種被稱作“火車”的新鮮東西稱奇,現在,他們就要親身體驗坐火車長途旅行的滋味了。
7天的火車旅行頗不寧靜。在19世紀70年代,美國西部尚為一片未開墾的土地,幼童目睹沿途赤背紅發的印第安人,在寬廣的高原上,彎弓盤馬射殺美洲野牛的涼險場面。火車隨時可能被成群結隊受驚的野牛野馬所沖撞,但最涼險的則是路遇火車劫匪。在今天,美國人家喻戶曉的火車劫匪杰西·詹姆斯兄弟就是那個時代的“英雄”。可能是太臭名昭著,他們倆被廣泛地搬上美國的影視文學作品,成為美國歷史上的傳奇人物。不想,當第二批幼童行進在橫跨美洲火車上時,和這群匪徒相遇了。
“火車的引擎被砸壞,司機被謀殺!”幼童李恩富在回憶錄中詳細描述了他們遭遇匪徒的經過。半個小時后,恐怖的局面結束了。一位車道王拿著油燈跑了過來。他向大家報告了險情經過。有5名匪徒劫持了火車,其中有3個家伙穿得像印地安人,他們搶走了車上的一些金條,殺死了機車司機,毀掉了火車的引擎。鐵路人員正派人到附近的電報房去,通過一種叫“電報”的東西請求派另一位火車司機來。
許多年后,有幾十位“留美幼童”投身中國新興的電報業,若干人當了各省電報局長。他們不會忘記,他們竟然是在那樣一個驚險的時刻第一次認識“電報”這東西的。
哈特福德童 與馬克·吐溫的女兒共舞
“留美幼童”乘火車到達的終點站,是康涅狄格河畔的SPRINGFIELD(當時中國人給了這座城市一個清新的名字“春田”)。新英格蘭地區這條著名的康涅狄格河,從麻省流向康州,流入大西洋。我們曾在它的入海口,登上專供旅游的老式蒸汽火車,溯流而上,尋覓散落在河谷地區的一個個美麗的小鎮。中國“留美幼童”曾居住在沿康涅狄格河谷的數十個小鎮,感受過這里的暖意。
“我在哈特福德西部中學學習了1年,朱莉婭小姐教我們鋼琴和唱歌,在BRIGHTWOOD我學習舞蹈……”
“留美幼童”容尚謙回憶他在哈特福德的中學生活,他提到的課程,既有音樂、舞蹈、油畫,還有輕量級的拳擊——這恐怕和他的身體狀況有直接關系。在到美國的第三年時,他的眼睛和血液都出了問題,留學教育事務局要把他送回中國,他苦苦懇求如他要死了的話他就死在這里,不要把他送回去連累他的父母。在身體狀況好一些的時候,他開始進入哈特福德西部中學學習,他說是在這里作好準備,一年后進入哈特福德著名的公立學校——哈特福德高中。而在西部中學這一年里,他的班上有兩位女同學恰恰是大作家馬克·吐溫的女兒。
今天到哈特福德似乎很難看出,100多年前這里曾經輝煌一時。它是美國保險業中心,制槍業中心,出版業中心。打字機和手術麻醉藥是在這里問世的。在哈特福德,聚集著有影響的教育家、藝術家、文學家,其中包括1851年寫《湯姆叔叔的小屋》的女作家斯陀夫人、美國大文豪馬克·吐溫。當年中國留學教育事務局的大樓也坐落在這個城市。
馬克·吐溫在1868年,也就是第一批幼童到來的前4年,才從巴法羅遷入哈特福德。那時他已經享譽美國文壇。就在第一批幼童到達哈特福德的第4年,1876年,馬克·吐溫出版了那本著名的《湯姆索亞歷險記》。
對于中國留學教育事務局來說,馬克·吐溫不只是一個大作家,他是哈特福德幼童們的鄰居,是留學教育事務局的好朋友。他的住處今天已成為著名的博物館,我們前去參觀,才身臨其境地感受到,“馬克·吐溫小屋”和中國“留美幼童”當年住過的地方、讀書的學校原來僅隔三兩個街區。
博物館里有一個巨大的八音盒,確切地說,是一架“八音琴”。在上滿發條后,它可以完整地演奏一首圓舞曲。當地一位作家(他是《推切爾牧師傳》的作者)告訴我們,當年中國幼童常來到這里,和馬克·吐溫的女兒跳舞。
提及馬克·吐溫和留學教育事務局的關系,不能不i姬U哈特福德的另一位人物,當地避難山教堂的牧師推切爾。
人們這么評價推切爾牧師,說他到哪個教區當牧師,哪個地區的地產就要跟著升值。他總是成為一個地區人們的精神領袖。當年馬克·吐溫正是在哈特福德見到推切爾牧師后,決定舉家遷移到這個城市。這一對好朋友喜歡散步聊天,他們會向哈特福德的東北方一直走啊走啊,說啊說啊,走到幾十公里外的一座山上再返回,聊天聊得“下巴都要脫落下來”(馬克·吐溫語)。一個多世紀后的今天,酷愛運動的哈特福德市民,每年都會舉行一次名為“馬克·吐溫又回來了”的步行紀念活動,重走馬克·吐溫和推切爾牧師走過的路——而那也是中國“留美幼童”不止一次走過的郊游之路。
推切爾牧師也是容閎的親密朋友。正是他們的友誼,使容閎決定把留學教育事務局的大樓蓋在哈特福德。今天留學教育事務局的大樓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醫院的停車場。但你會發現,它的位置和避難山教堂僅僅幾分鐘的步行路程。
“留美幼童”的突然到來,讓推切爾牧師感到,是上帝把這群孩子從遙遠的地方帶到他的身邊,他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留學教育事務局在哈特福德的9年時間里,他把相當部分的精力放在了這些中國孩子身上,而他個人則和容閎保持了終身的友誼。
1874年,受清廷委托,容閎到秘魯調查中國勞工問題,推切爾牧師和容閎同行。當輪船航行在浩瀚的太平洋上的時候,推切爾說,中美之間只有大海相隔,一邊是一個古老的國家,另一邊是一個年輕的國家,沒有什么阻隔在我們中間。
哈特福德高中今天依然存在,新建的校舍搬到距離馬克·吐溫故居不遠處的地方。但無庸諱言,新校舍是一座平庸的建筑,據說今天哈特福德高中也只是當地一間普通的中學。今天哈中的學生難以想象這所古老中學曾經有過的輝煌。
包括晚清外務大臣梁敦彥、中華民國第一任總理唐紹儀在內,曾有28名中國幼童就讀的哈特福德高中,是美國歷史上第二古老的中學,創建于1683年。美國金融大亨J·P·Morgan,也曾是這所學校的學生。
今天的哈特福德市,被橫穿城市的鐵路分割成風格迥異的兩部分。在城市東區一些舊式廠房、大樓,你還可以恍然發現當年這里各種制造業云集的繁盛模樣。而越過鐵路線,進入了哈特福德西區,新英格蘭的優雅恬靜就在你的眼前舒展開了。
沿著避難山路,遠遠的就是有百年多歷史的避難山教堂,它威嚴聳立的身影里有當年中國幼童躑躅的腳印。一樣的秋日暖陽,金紅、檸黃的楓葉翻飛,在斑駁的避難山路樹影里,時光仿佛停住腳步,和我們在教堂的鐘聲中一道聆聽在這個城市這所古老的中學里一群中國男孩的故事:
回想起我在哈特福德的中學時代,奇怪地發現我的記,億中最親密的習性朋友竟然全都是那些來自中國的孩子。他們擁有迷人的東方氣質,還具有天才般地接納新事物的能力。
故事的講述人是中國幼童的中學同學,后來在耶魯大學任教的菲爾浦斯教授。1939年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自傳,在書中,其中一個章節的題目是《中國同學》。盡管當年的哈特福德高中已經不復存在,但是難能可貴的是,在今天的哈特福德高中檔案室中,依然保存著當年中國孩子在這里讀書的成績單,和部分孩子的照片。這些遺物都是從大火中搶救出來的。
學業
至少50名“留美幼童”考入大學
有多少“留美幼童”曾經考入美國的大學?他們曾進入哪些大學?當我們開始追尋這一故事時,有關的資料欠翔實和確切。我們的調查向前推進了一步——查明了至少50名“留美幼童”進入大學,并搜集到部分具體信息,但仍有空白和疑點。
我們掌握的資料顯示
有22位幼童曾進入位于康州紐黑文市的耶魯大學——容閎的母校,在清政府的文件里它被稱作“耶勞大書院”。他們是:詹天佑,歐陽庚,容揆,黃開甲,梁敦彥,張康仁,鐘文耀,蔡紹基,唐國安,譚耀勛,李恩富,容星橋,曾溥,陳佩瑚,劉家照,陳巨溶,陸永泉,祁祖彝,盧租華,徐振鵬,鐘俊成,錢文魁。1881年,已經畢業的有詹天佑和歐陽庚。
詹天佑在這里就讀的是耶魯大學雪菲爾德學院(清政府稱“先非爾”),選學的是鐵路專業。在第一年上學期,他的課程包括:德文、英文,解析幾何,物理,化學,基本繪圖。第一年下學期:語文,物理及化學,數學(球體三角學),基本力學,自然地理,植物學,經濟學,繪圖測量。第二年他進入土木工程系,上學期:數學,測量,圖形幾何,德文,法文。下學期:數學,力學,圖形幾何,地形學,測量,德文,法文。第三年上學期:野外工程,勘測鐵路路線,計算路基土方,土木工程,鑿石術,地質學,礦冶學,法文。下學期:土木工程,動力學,基本力學,蒸汽引擎,礦冶學,天文學,水力學,繪圖,地質學,法文。
容揆和譚耀勛是抗拒“召回”,在大批幼童回國后,留在美國完成耶魯大學學業的。李恩富、陸永泉則是被召回后,重新回到美國,讀完了耶魯。我們在清政府的文件中,發現曾溥在1875年底已經被送回國,他何以出現在耶魯學生的名單中,存疑。幼童李桂攀也是在被“召回”后又重返美國完成大學學業,詳情待考。
在位于波士頓的麻省理工學院(當時清政府稱其“波士頓機器大書院”),曾有8名中國“留美幼童”就讀:鄺詠鐘,方伯梁,鄺賢儔,薛有福,宋文翙,鄺景揚,鄧士聰,楊兆楠。同時期的還有一位香港來的自費生Cheong Mong Cham,他的中文名字不詳。
在哈佛大學檔案館,我們查到了中國“留美幼童”丁崇吉的入學登記卡。我們在資料中看到另一位幼童王良登也是哈佛生,惜乎沒有查出他的資料。
3位“留美幼童”進入了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清政府稱作“高林避亞大書院”):唐紹儀,周壽臣,吳仰曾。曾進入耶魯的張康仁,被“召回”國后,又重返美國,在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畢業。
5位“留美幼童”進入了紐約州首府奧巴尼附近翠爾城的瑞薩萊爾理工學院:吳應科,昊敬榮,蘇銳釗,羅國瑞,潘銘鐘。潘銘鐘15歲就進入大學,被稱為“天才少年”,卻因過度刻苦,在入校一年后病逝。我們在哈特福德看到了潘銘鐘的墓,草叢中,小小的墓碑已經開裂。
幼童鄺榮光進入拉法葉學院。
幼童何廷良、鄺國光進入安姆斯特學院(清政府稱其“庵空土地大書院”)。
幼童鄺炳光、溫秉忠進入伍斯特理工學院。幼童吳仲賢進入布朗大學。
幼童梁如浩進入斯蒂芬理工學院(清政府稱其“士地云大書院”)。
幼童黃仲良進入里海大學(清政府稱其“利兮大書院”)。進入這所大學的還有另外兩位幼童,姓名待考。
幼童沈嘉樹進入霍普金斯大學。
可以肯定,這決不是“留美幼童”進入大學的完整記錄,例如幼童曹嘉祥,《廣東近代人物辭典》說他曾入美國的大學;陳金揆,《清末海軍史料》說他是留美大學生,都有待進一步核查。
“排華”、“裁撤”與避難山教堂的鐘聲
李鴻章原計劃把留學幼童送入軍事學院和海軍學院,但當若干幼童從美國的高中畢業,準備到大學讀書時,美國政府卻沒有接受中國政府的請求。他們允許日本學生在軍校學習,卻未給中國幼童同樣的權利。同時,美國西海岸出現了“排華”浪潮,給中美關系蒙上了陰影。
在容閎和陳蘭彬、吳子登為留學生的洋化問題發生爭執的情況下,皇帝此時也在一份奏折上批示,要求對留洋事務局嚴加整頓。在這種形勢下,李鴻章感覺到出洋留學事務局大勢已去。1881年2月20日他在給陳蘭彬的電報中說,“如真無功效,弗如及早撤局省費”。但幾天后他接到美國的大學校長和前總統格蘭特的兩封來信,又對“裁撤”深深猶豫了。
容閎感到吳子登威脅留學事務局生存時,立刻向密友、當地教堂牧師推切爾求助。推切爾首先聯絡美國若干所著名大學的校長,聯名致信清廷的總理衙門。出自耶魯大學校長波特手筆的這封信稱:貴國派遣的青年學生,自從來到美國,人人善用時間,研究學術,各門學科都有極佳的成績。……他們的道德,也無不優美高尚。……他們不愧是大國國民的代表,足以為貴國爭光。他們雖然年少,卻都知道自己的一言一動關系祖國的榮譽,因此謹言慎行,過于成人。他們的良好行為收到了良好的效果,美國少數無知之人平時對中國人的偏見,正在逐漸消失。而美國國人對中國的感情,則日趨融洽。今天聽說要召令學生回國,真是無比遺憾。對學生來說,目前正是最重要的時期……他們像久受灌溉培養的樹木,發芽滋長,就要開花結果,難道要摧殘于一旦盡棄前功嗎?
各位校長嚴正批駁“中國學生在學校學習,未得其益反受其損”的傳言,認為這種傳言使美國教育和美國的形象都蒙上惡名。他們批評中國政府,對兩國政府當年有正式協議的留學計劃,不加詳細調查,沒有正式照會,突然將學生從校中召回國內,這種舉動,只能損害中國的國體。
推切爾牧師和他的好友馬克·吐溫還決定到紐約見前總統格蘭特先生,請求他的幫助。馬克?吐溫描繪過那天的情景:過程很有趣。推切爾整夜未合眼,準備見格蘭特時的鏗鏘有力的措辭、無可辯駁的事實,并且將它們爛熟于心,所有的努力不過是要顫顫巍巍地請求格蘭特在一份給中國總督大人李鴻章的請愿書上簽上名字。
結果是,推切爾還沒有正式開始他的宣講,格蘭特立刻表態,“我會給總督大人寫一封信,單獨寫一封,給他施加一些更有力的證據,我很了解他,我的話對他會有分量的。我立刻就寫。”轉眼間,推切爾所作的所有努力都成了零。就好像他來向人借1美元,在他還莫名其妙的時候,人家給了他1000美元。
1881年2月24日,李鴻章致電陳蘭彬:格蘭特來函,幼童在美頗有進益,如修路、開礦、筑炮臺、制機器各藝,可期學成,若裁撤極為可惜。李鴻章是久經政治風浪的圓滑老臣,在信中,他沒有挺身保護容閎,而是說,多年來,容閎偏重西學,使幼童中學荒疏,他曾一再去信誡勉。又說,學生大半出生于廣東,幼年出洋,沾染洋習在所難免;吳子登繩之過嚴,導致沖突,以至于要“全撤”,未免近于固執。他說,容閎不愿裁撤,是意料中的;陳蘭彬堅持全裁,也不是沒有原因。倒是吳子登后來提出的是“半撤半留”的辦法值得考慮。李鴻章的意見:進入大學的學生應當繼續讀完,其余學生中選擇聰穎可成才者酌留若干,此外逐漸撤回;留學事務局的人員可酌裁省費。由于當時已有近60名幼童進入大學,加上“酌留若干”,這一方案,真正撤回的只是少數。李鴻章的苦心,由此可見一斑。
然而,他沒有想到,總理衙門正好借題發揮,稱李鴻章有“不撤而撤之意”,向皇帝呈遞了“奏請將出洋學生一律調回”的奏折。1881年6月8日,總理衙門奏:臣等查該學生以童稚之年,遠適異國,路歧絲染,未免見異思遷,……若如陳蘭彬所稱,是以外洋之長技尚未周知,彼族之澆風早經習染,已大失該局之初心……臣等以為與其逐漸撤還,莫若概行停止,較為直截。相應飭下南北洋大臣,趁各局用人之際,將出洋學生一律調回。是日奉上諭:依議,欽此。這4個字,和當年批準留學計劃的上諭完全一樣。1881年7月9日,容閎寫信給推切爾牧師:“昨天又收到一份中國來的急電,所有的疑團全部解開。肄業局結束了!”
1881年8月21日晚,避難山教堂,暮色里的鐘聲悠遠而低沉。推切爾牧師在這里為即將離開的中國幼童舉行告別晚會。許多“留美幼童”已經在這熟悉的鐘聲里生活了10年。他們已經不再是天真的孩子,他們中有50多人進入了美國各所大學,人生的嶄新的藍圖就要展開,可是,命運突然發生了逆轉。
幼童分批撤離美國。第一批幼童離開哈特福德時,在火車站,他們再次受到了人們的關注,這個城市的人們已經對這批孩子非常熟悉了。學生們身穿的西式服裝,像大街上每天穿著考究的紳式們一樣。長長的黑發編成一條長長的辮子垂在身后,底端細,心地卷起放在了衣服旁邊的口袋里。不少人戴著眼鏡,悠閑雅致的神情就像當地的新英格蘭人。許多他們居住的美國家庭的成員都來火車站送別,大家都希望這次召回只是短暫的。恐舊由于寄予了這種希望,使得那天的告別比預料的要讓人好受些。但是依然有許多告別的眼淚。最后—批孩子于9月26日離開哈特福德,又一次有大批的人前來送行。仿佛象征著中國教育使團在美國的歷史的結束,所有的孩子外套鈕扣眼里掛著一條告別的黑白絲線。在避難山教堂的鐘聲里,火車開動了。
叛逆之子,他的名字叫容揆
從任何意義上說,稱自己的爺爺容揆為叛逆之子都不為過。我們在得克薩斯州的奧斯汀見到容揆的兩個孫子丹納和理查德,在他們那里,看到許多有關容揆的原始資料。他們祖父當年的所為,樁樁件件都可謂驚世駭俗。剪辮子,入基督教,在被遣返中國的途中逃逸,和美國女孩談戀愛。
據說,容揆曾寫信向父親宣稱自己已經信奉了外國的宗教。父親聞罷暴跳如雷,他寫信給留學事務管理局,請求他們將自己的兒子遣送回國,并表示將痛揍逆子,令其改邪歸正。父親的想法沒有實現。在從哈特福德前往波士頓,準備從那里被遣返中國的路上,火車途經春田車站時,容揆稱需要和照顧自己多年的主人道別,便從此銷聲匿跡。譚耀勛也在那次的旅途中脫逃。
容揆1873年隨第二批幼童赴美,到達美國時12歲。他祖籍廣東新會,是容閎的侄子。在美國他一直生活在春田,和李恩富一同寄住在春田的VAILLE太太家。
據說他一直是一個非常安靜、甚至有些缺乏自信的小男孩。但他對語言的領悟力極好,他不僅很快克服了英語障礙,而且還熟練地掌握了拉丁文和希臘文,在他日后的生活及寫作過程中,會發現他經常引用希臘文學中的名段。1880年,19的容揆從春田中學畢業。由于學業優秀,在中學畢業典禮上,他被選為學生代表發言。當“SALUTATORIAN”(致辭學生代表),是一種崇高的榮譽。
在當時做出逃離留學事務局控制的決定,需要極大的勇氣。作為一個學生,離開事務局意味著連最基本的生活來源都無法保障。而在當時,容揆似乎已經無法忍受在幼童留學事務局受到的一切——特別是最后一個委員吳子登。大家都認為是吳子登最后葬送了留美幼童事業局。
在哈特福得避難山教堂的推切爾牧師的日記中,記錄了容閎是如何委托他安排容揆滯留美國的細節。
不便親自露面。容閎便委托推切爾牧師和容揆在春田見面,把500美元轉交給容揆,作為他在美國生活學習的費用,條件有3個。其一,他必須進入耶魯大學讀書;其二,他畢業后必須供職于和中國有關的事務;其三,在他經濟獨立的時候償還這筆費用。
1880年,容揆已經被美國哈佛大學錄取,容閎卻堅持容揆就讀耶魯。當幼童被召回時,在所有已經進入美國大學的幼童中,就讀耶魯的占了一半。此外,美國早期的大學成立多以文科為主,傳導人文精神,尤以培養傳教士為宗旨。耶魯大學在1847年率先成立以教授自然科學為主的雪菲爾德理工學院,幼童詹天佑和歐陽庚都畢業于該學院。當年清政府選派幼童留美的重要目的就是希望他們學習軍事、礦業、鐵路、制造。耶魯的雪菲爾德理工學院自然是最好的選擇。容揆的確是遵從了叔叔容閎的囑托,于1884年畢業于耶魯的雪非爾德理工學院。
容揆的另一個轟轟烈烈的故事,是關于愛情的。
在春田,他認識了一個比自己小6歲的姑娘梅。他們就讀于同一所高中,容揆寄住家庭的女主人和梅的父母是好朋友。按照當時梅所在中學的老師和同學回憶,說梅當時在大家心目中是性格最靦腆的,甚至沒有可能嫁給自己班級以外的另一個男生。然而她卻在春田制造了一個爆炸新聞,和中國人談戀愛。梅的家庭首先反對。但是反對的方式倒也奇特。梅的爸爸說了一個條件,他讓容揆在一個時間段內不能和梅見面,也不許以各種方式聯絡。這種阻隔現在看來簡直天方夜譚,能擋住倆人見面,還能擋住相互聯絡?可倒退一百多年,還就是奏效,并且容揆照做了,盡管在他們訂婚的時候,梅的父親早已去世。他們的訂婚日期在1893年,容揆滯留美國后13年。這是一個馬拉松式的戀愛故事。
他們訂婚的消息成了一條大新聞。在整個新英格蘭地區,從紐約,到華盛頓,到波士頓,到春田。媒體當然沒有什么不好的評論,因為容揆當時在華盛頓中國公使團工作,他是耶魯畢業生,在中學成績優異,在美國生活多年,給大家留下非常好的口碑。但最中心的內容是他們覺得這是一樁奇異的婚姻——在當時,一位美國中產階級家的女兒嫁給一位中國人的事情畢竟很少見。
1893年,容揆開始供職于中國駐美國公使館,直至他1943年去世。這期間,除了在1908年,他挾全家在上海和天津居住過半年外,其它時間他們一直生活在美國。
在他一生的許多選擇中,能夠看出他在兩種文化背景中的徘徊。他一輩子生活在美國,但他始終如一的在中國駐美使館任職,這既是他的叔叔容閎當年資助他滯留美國不歸時提出的條件,也是他自己始終的選擇。他養育了7個孩子,所有的孩子在美國長大,他沒有教他們中任何一個人說中文,這是在當時的背景下,保護自己的孩子盡量不受種族歧視傷害的一種辦法。但是他卻在7個孩子的名字當中,無一例外地把自己的全名YUNG KWAI給了他們,作為中國血統永遠的印記。
丹納和理查德都生在美國長在美國,從來沒有回到過中國。但是當我們訪問他們的時候,他們告訴我們,從前,父輩一直對自己的前輩是中國人諱莫如深;而今天情況發生了變化。理查德自己有三個孩子,有五六個孫子、孫女,他們已經開始對自己的曾祖父的故事發生極大的興趣。每次孩子們回到父親這里來都要向他們索要自己的曾祖父留下的東西,我們在他們家發現書架上放著幾個鏡框,里面鑲嵌著容揆和太大的照片,還有當年作為中國駐美使館的官員出席美國白宮活動的邀請信,一些清政府授予的勛章等等,據說這些東西都是為自己的孩子們準備的。理查德的太太告訴我們,他們的一個小孫女有一次在學校參加講演活動,她把自己曾曾祖父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講述給她的同學聽,走下講臺后,她的老師望著這個金發碧眼的小姑娘,充滿疑惑地問,你說的是真事還是你編的故事?
破竹
中國電報業的開山鼻祖
搜尋“留美幼童”在被清廷“召回”后的資料,有一個詞常跳到眼前,那就是“電線”。這不是今天的“輸電線”和“電燈線”,而是“電報線”。在尚未有電燈的年代,中國人就已經開始使用電報,而李鴻章是封疆大吏中和電報關系最密切的人——也因為這個原因,“留美幼童”和中國的電報業結下不解之緣。
查看李鴻章早期的電報稿,會看到今人難以理解的奇隆現象。以1880年秋天的一份電報為例,那時李鴻章正與在美國的陳蘭彬等商議召回幼童召回;更緊迫的大事,是駐俄公使曾紀澤(曾國藩之子)正在與俄方談判收回被占的伊犁,李、曾函電交馳;9月30日李鴻章發給曾紀澤一份電報,曾紀澤10月4日收悉,曾紀澤10月5日回電,李鴻章10月11日收悉。一份電報的往來,竟然用了近兩周時間!
后人很難想象李鴻章的電報是這樣發送的:他的電報,需要從天津通過輪船寄到上海,再經上海的外國電報局發到俄國。遇到海上風暴,就要用“六百里飛馳”的驛站快馬——當年的“特快專遞”——傳遞電稿。
李鴻章在給朝廷的奏折中說:“用兵之道,神速為貴。泰東西各國于講求槍炮之外,水路則有快輪船,陸路則有火輪車,而數萬里海洋欲通軍信,則又有電報之法。近來俄羅斯、日本均效而行之。故由各國以至上海,莫不設立電報,瞬息之間,可以互桕問答。獨中國文書尚恃驛遞,雖日行六百里加緊,亦已遲速懸殊。查俄國海線可達上海,旱線可達恰克圖。欽使曾紀澤由俄國電報到上海,祗須一日。而由上海至京城,輪船附寄,尚須六七日到京。如遇海道不通,由驛必以十日為期。是上海至京僅二千數百里,較之俄國至上海數萬里,消息反遲十倍。倘遇用兵之際,彼等外國軍信速于中國,利害已判若徑庭。且其鐵甲兵船,在海洋日行千余里,勢必聲東擊西,莫可測度,全賴軍報神速,相機調援,是電報實為防務所必需。”
直到幼童被“召回”之前,中國大陸還沒有長途電報線。和所有西方事物一樣,電報進入中國,遇到重重阻礙。和開礦山和修鐵路遭遇的抗拒一樣,保守勢力反對的理由是,它會毀壞祖宗的墳墓!
于是,英國人1865年在上海到吳淞間強行修建的“電線”被沿途百姓拆毀;丹麥“大北公司”1871年鋪設的由香港到上海的海底電線,不能上岸,只得改裝一條舊船,在吳淞口當浮動電報站。到了1880年,通信的落伍已經使中國的許多事變得荒唐。正如李鴻章所抱怨,訊息從上海傳到京城,竟然比上海傳到俄國要慢十倍。
1879年,李鴻章在天津大沽口到市內紫竹林總督衙門間修建了一條短途“電線”,試機時,他在衙門一聲號令,數十公里外的炮臺守軍聞風而動。這是中國人在中國大陸修建的第一條電報線。1880年,朝廷終于批準了李鴻章修建天津至上海的電報線(“南北洋陸線”)的請求。這條電報線,和李鴻章辦的“輪船招商局”一樣,吸納民間資本,由“官督商辦”,完全由中國人控制。它的修建速度很快,到“留美幼童”即將回國的時候,李鴻章的電報已經可以當天到達美國。
難怪李鴻章為電報事業急需人才而撓首。他令陳蘭彬告訴吳子登和容閎,“將出洋局幼童擇其穎悟純靜、尚未進入大學院者二寸人,令速赴各處電報館游歷,講求電學,津,滬新設電報需人……”
清廷決定“召回”幼童后,李鴻章又發電報給吳子登:“電報學生可令先回。”
分3批回國的幼童,第一批21人中有17人被分配到1880年剛剛創辦的天津電報學堂。在美國成績優異的耶魯學生梁敦彥、黃開甲都曾是天津的“電報生”,但他們不久就被高官看中,梁敦彥成了兩廣總督張之洞的秘書,黃開甲成了中國電報局總辦盛宣懷的秘書。更多比他們年齡小、學歷淺的幼童們則和電報事業終身相伴,他們在這里學習收發報、勘測、電訊原理,出了學堂即投入大規模的“電線”建設。
中法戰爭即將爆發時,曾紀澤曾強烈建議李鴻章將“電線”延伸到京城。李鴻章告訴他,當初是因為害舊士大夫們的反對,所以暫時從天津開始,漸開風氣。現在條件逐漸成熟,可以先修到京城附近的通州,逐漸接到京城。李鴻章的“漸進”,收到的是突飛猛進的效果。“電線”的益處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而投資壓力又遠比造船購艦要輕。到1889年,全國除陜西、甘肅和湖南三省,各省都有了通往京城的電報線。在前所未有的四通八達的“電線”網的背后,有“留美幼童”和電報學生的巨大貢獻。
中法戰爭之后,廣東廣西的海防邊防建設成燃眉之急。位于南國前線的這兩個省份,山高林密,溝壑縱橫,驛站投遞向來遲緩。“留美幼童”投入緊急建設南方電報網的工作,他們經歷的危險和艱辛令人難以想象。
“留美幼童”當之無愧,他們是中國電報業的開山鼻租和創業英雄。
中國鐵路交通的創業英雄
1887年,詹天佑離開了廣東,生平第一次去寒冷的北方。中法戰爭中,他是船政學堂的教師,戰后,被兩廣總督張之洞聘請到廣東水陸師學堂(后稱廣東博學館,一名實學館)任教。他和曾就讀瑞薩萊爾理工學院的“留美幼童”蘇銳釗共事,教授英語,他給學生出的“自英譯漢”、“自漢譯英”的英文試卷,被學生的后人保存至今。
詹天佑志不在此。在耶魯大學,他學的是鐵路和土木工程。現在機會到來了——他要去天津,參加天津到山海關鐵路的建設。這是他一生的一個關鍵時刻。這是中國第一位最優秀的鐵路工程師,步入成功之路的起點。這一年,中國只有一條由唐山通往蘆臺的鐵路。而“鐵路”這一西方事物進入中國,已經22年。
1865年,英商在北京宣武門外修建了一條長約0.5公里的展覽鐵路,“迅疾如飛”的小火車被京城人“詫為妖物”,朝廷下令拆除,“群疑始息”。
1876年,英國怡和洋行擅自修建了從上海到吳淞鎮的吳淞鐵路止,長14.5公里,是中國最早出現的一條營業鐵路。次年,清政府以285,000兩白銀贖回并拆除。
強大的守舊勢力害怕鐵路。他們怕鐵路破壞風水、毀壞墳塋,怕鐵路影響沿途客棧、騾馬生意,激起民變,在京城周邊,還怕驚動龍脈。1880年,李鴻章提出在全國范圍修筑鐵路的宏偉計劃,立刻遭到圍攻,一些廷臣指責他“直欲破壞列祖列宗之成法以亂天下”。
1881年,7名回國的“留美幼童”——吳仰曾(第一批幼童,曾就讀哥倫比亞大學)、鄺榮光(第一批幼童,曾就讀拉法葉學院)、陳榮貴(第一批幼童,曾就讀哈特福德公立高中)、陸錫貴(第二批幼童,曾就讀哈特福德公立高中)、唐國安(第二批幼童,曾就讀耶魯大學)、梁普照(第二批幼童,曾就讀北安普敦公立高中)、鄺景揚(第三批幼童,曾就讀麻省理工學院),被分配到開平礦務局的路礦學堂。這一批曾乘坐火車橫穿美國大陸、日后將成為中國礦業創始者的年輕人,親眼目睹了中國人自己修建的第一條鐵路的誕生。
這是開平礦務局幾經波折,終于得到朝廷恩準,修筑的一條長約11公里的運煤鐵路——唐(山)胥(各莊)鐵路。礦務局英籍工程師金達在修路的同時,利用廢舊鍋爐、卷揚機鐵輪和井架鋼梁制造了一臺簡陋的蒸汽機車。但朝廷明令禁止使用機車,唐胥鐵路竣工后只能以驢馬牽引運煤車,人稱“馬車鐵路”。
1882年開平煤礦產量大增,馬拉火車實在不堪重負。不甘心的金達,又設計制造了一臺性能更好的機車,并命名為“Rocket ofChina”,意即“中國火箭”。“中國火箭”悄悄行駛了幾個星期,但消息終于傳到了京城,反對派連奏彈劾,指責機車震動皇陵,而且噴出黑煙,有傷禾稼。清廷奉旨查辦,機車再次被勒令禁駛。
當詹天佑來到天津的時候,機車終于代替了驢馬。因為海防建設迫在眉睫,李鴻章以“北洋水師艦艇急需燃料”為由,說服了朝廷。這年,唐胥鐵路延伸到蘆臺。詹天佑投入的第一個工程,是在1888年將鐵路再延伸到天津。
66歲的李鴻章親自出席了通車典禮。在官員們的簇擁下,身材魁梧的李鴻章在列車上憑欄而立,表情嚴肅,甚至有幾分悲壯。這是中國迄今為止僅有的150公里鐵路,而且每修一公里,都有那么大的阻力。此時,李鴻章正為一條更難修筑的鐵路——天津到京城附近的通州的鐵路而憂心忡忡。
李鴻章提出,修筑這條鐵路,既有運兵之便,又可為海軍籌款。然而他的建議一提出,輿論嘩然。數十位朝臣紛紛上奏,請停造鐵路。除了以往一再指責的“毀屋鏟墓”、“震動龍脈”,還多了“為敵縮地,方便西人”、“必雇洋匠,金錢外流”的罪名。
忍無可忍的李鴻章在向朝廷的奏折中哀嘆:“鴻章老矣,報國之日短矣!即使事事得手,亦復何補涓埃!所愿當路諸大君子務引君父以洞悉天下中外真情,勿使務虛名而忘實際,狃常見而忽遠圖,天下幸甚!大舉幸甚!”
1889年的一天,“留美幼童”梁如浩在天津的碼頭親眼目睹6節精美的火車車廂,被緩緩卸下輪船。這是法國人應李鴻章的要求,精心制造,送給慈禧太后的禮物。天津碼頭全無起重設備,法國工程師十分為難。可是第二天他們已經發現,車廂被老練的中國工頭和苦力裝上了駁船。駁船經運河到達通州,到京城的路,車廂完全在預先鋪好的圓木上緩慢移動,直到運進西苑的宮法闈禁地。
在西苑,也就是今天的中、南、北三海,已準備了一條3華里的小鐵路。李鴻章早就看出,修路的關鍵在于慈禧的態度,要讓她“親試火車之便”。
這是一次奇特而荒誕的行駛:沒有機車(太后討厭機器的聲響),牽引豪華法國列車的是舉著黃幡的太監。當時的人留下了“詠史詩”道:“宮奴左右引黃幡,軌道平鋪瀛秀園,日午御餐傳北海,飆輪直過福華門。”中國的火車,驢馬拉過,太監拉過。任何新事物進入這片古老的土地,都要承載那么多離奇的“道理”,引來那么多的麻煩、繞那么大的彎子。到甲午戰爭爆發前,千辛萬苦,中國總算有了400公里鐵路總里程,而在日本,火車早已遍布那個島國了!
留學生的甲午海戰
19世紀80年代,中日兩國近代化競賽的焦點集中到海軍。對海軍戰斗力的評價,是最準確的“綜合測試”,它衡量出一個國家在人才素質、戰略思想、經濟實力、政府決策能力乃至國家體制和國民精神狀態的全面水平。“留美幼童”被清廷“召回”后,94人中有41人被分配到包括北洋水師、廣東水師、福建船政、江南制造局、大沽魚雷局在內的海軍系統,接近半數。他們正趕上大清海軍發展的浪峰時期,許多人在1888年北洋海軍正式成軍時得到朝廷的任命,成為中國最早的新式海軍軍官。
無論日本還是中國,都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戰爭。這兩個東方國家,有史以來第一次使用西方先進的軍事裝備、西方的軍事戰術和技術和西方式教育培養的一代軍官,進行一次空前慘烈的戰略決戰。
在1894年甲午海戰中,雙方陣營中有數十位曾留學英美的高級和中級指揮官。日本大本營指揮海陸軍作戰的參謀部次長曾留學德國,海軍艦隊的高級指揮官和艦長多人留學歐美,陸軍的多名將領曾留學法國和德國。中國海軍參戰艦只的幾乎所有艦長(管帶)都是留英學生,而“留美幼童”多為大副等中級軍官;這些英國皇家海軍學院、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和耶魯大學的學生們,并肩作戰,鮮血流在一起。
1894年,朝鮮發生“東學黨”農民起義,為“上國體面”,清廷應允朝鮮國王請求,派兵代剿。日本將此看作天賜良機,立刻宣布,不承認朝鮮是中國屬邦,同時以“保護僑商”的名義,派兵進入朝鮮。清廷倉促決定,大舉進兵——這正落入日本的陷阱。磨刀霍霍的日本渴盼已久,和中國一決勝負的機會終于降臨。日本迅速把戰事從陸地引向海洋,尋求和清國海軍的決戰。
7月25日清晨,日本不宣而戰,在朝鮮豐島附近海面向北洋艦隊護送陸軍的“濟遠”、“廣乙”二艦發動突襲。日本軍艦炮聲一響,雙方立刻展開激烈的炮戰。
由“吉野”、“浪速”和“秋津洲”三艘高航速高射速軍艦編成日本聯合艦隊第一游擊隊,在島嶼間已經隱伏了兩天。它的司令官,51歲的坪井航三,在中國幼童到達美國的前一年即1871年,作為海軍大尉,曾留學美國學習海軍。“吉野”艦長河原要一,曾于1876年留學德國學習海軍。“浪速”艦長東鄉平八郎,曾于1871年留學英國學習海軍。“秋津洲”艦長上村彥之丞,曾于1871年留學美國。中國軍艦“濟遠”的艦長是36歲的方伯謙,他是福建船政學堂第一屆學生,第一批留英,畢業于英國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曾在國外軍艦實習,巡歷大西洋、地中海、印度洋,到過美洲、非洲。29歲的“濟遠”的幫帶大副沈壽昌,是第四批“留美幼童”。
沈壽昌是“留美幼童”中惟一的上海人,也是“留美幼童”中年齡最小的幾個人之一。他在美國曾就讀諾威奇自由學校,被“召回”時剛滿17周歲,未及進入大學,回國后接受了北洋水師學堂的培訓。
“留美幼童”沈壽昌,成為甲午海戰中國海軍犧牲的第一人。海戰打響不久,“濟遠”艦駕駛臺中彈,正在指揮發炮的沈壽昌頭部被彈片擊中,當即犧牲,腦漿和鮮血飛迸在艦長方伯謙的衣上。前炮臺繼而中彈,二副被彈片洞穿胸膛。
開戰僅半小時,中國自制的“廣乙”艦就負重傷退出戰場,被大火焚毀。“濟遠”一以當三,抗擊日艦圍攻,艦炮命中日艦“吉野”艦艏,折斷前桅桁索,又一炮命中“吉野”右舷,炮彈穿甲入艙,擊毀發電機,可是竟沒有爆炸,“吉野”逃過大劫。
在13人陣亡、40多人受傷后,艦體受傷的“濟遠”逃回旅順軍港。日本軍艦擊沉駛近朝鮮的中國運兵船“高升”,近千名陸軍官兵死亡。
1894年9月17日,更大規模的海戰爆發。在靠近鴨綠江口的黃海海面,中日海軍最精銳力量進行了殊死搏斗。中日各有12艘軍艦參戰,中國擁有“定遠”、“鎮遠”等亞洲最大的鐵甲艦和多于日方的大口徑炮,日本則航速和射速略勝中國。激戰進行了5個小時,從午后直到黃昏,這是世界海戰史上罕見的惡戰。
交戰剛剛開始,曾在豐島海面突襲“濟遠”等艦的日本“第一游擊隊”(增加了“高千穗”艦)便猛撲過來,由中國留學生最早駕駛回國的“超勇”、“揚威”兩艘“碰‘陜船”,因為航速慢,成為日艦最早的獵物。號稱“帝國精銳”的日本“第一游擊隊”向“超勇”、“揚威”作低彈道抵近射擊,兩艘中國軍艦在奮力還擊時中彈起火,“超勇”艦長黃建勛(第一屆船政學堂學生,曾留學在法國、英國)在船沉時落水,魚雷艇趕來援救,他“不就而沒”,與軍艦共亡。“揚威”艦長林履中(第三屆船政學堂學生,曾赴德國協駕“定遠”鐵甲艦,后赴英留學,畢業于高士堡大學)指揮起火的軍艦駛向淺海撲救,后被倉促退出戰場的受傷的“濟遠”艦撞沉,林履中落水身亡。
然而日本軍艦很快也進入恐怖時刻。北洋艦隊插入敵陣,日本航速較慢的“比睿”、“赤城”和“西京丸”正落入中國的火力網。“比睿”多處遭受重創,“十數人被擊成碎粉”,噴出濃煙,奮力突圍。中國軍艦“來遠”(艦長邱寶仁,船政學堂第一屆學生,曾赴歐洲接船)、“致遠”(艦長鄧世昌,船政學堂第一屆學生,曾兩次赴歐洲接船;幫帶大副陳金揆,“留美幼童”)和“廣甲”(艦長吳敬榮,“留美幼童”,瑞薩萊爾理工學院學生;幫帶大副宋文翔,“留美幼童”,麻省理工學院學生)一起猛攻日本的弱艦“赤城”,在距離800米處對“赤城”組成交叉炮火。“赤城”艦上傳來高亢而嘶啞的軍歌聲,那是艦長阪元八郎太(曾去英國接船,曾任日本駐俄國武官)在謳歌鼓舞士氣。突然,中國鐵甲艦“定遠”的重炮命中“赤城”,阪元八郎太立時斃命。這時,中國軍艦“平遠”(艦長李和,第一屆船政學堂學生,曾去英國接船)、“廣丙”(艦長程璧光,在美國檀香山長大,船政學堂第五屆學生;幫帶大副黃祖蓮,“留美幼童”)正向乘坐著日本軍令部長樺山資紀的“西京丸”發起攻擊,艦炮轟斷其舵。飛速逼近的中國魚雷艇向“西京丸”發射魚雷,一枚魚雷從“西京丸”底部穿過,從右舷逸出,日方驚呼“天佑神助”!危急時刻,日本“第一游擊隊”保持著18節航速,隊形始終不變,在毀傷“超勇”、“揚威”后,再次對中國艦隊形成包抄之勢,直接威脅旗艦“定遠”。
當“吉野”等四艦逼近“定遠”時,中國海軍陣中忽然有一艘軍艦開足馬力,駛到“定遠”之前。那是艦長鄧世昌指揮的“定遠”。鄧世昌兩度出洋,但不曾留學,他童年即跟一位西方人學英語和算術,在船政學堂各科都是優秀,因此“西學甚深”,超出一般同僚。
然而,鄧世昌這一被稱為“勇者過勇”的決定,在戰術上卻弊大于利。日艦火炮射速優于中國,“致遠”暴露在炮口下,連續受到日艦重炮打擊,水線下受傷。“致遠”彈藥將盡,艦身傾斜,海水洶涌灌入軍艦。看到官兵出現混亂,鄧世昌在駕駛臺上大聲喝道:
“我們從軍衛國,早就置生死于度外,今天不過就是一死,用不著紛紛亂亂!”
日艦“吉野”距“致遠”越來越近。鄧世昌對幫帶大副陳金揆說:“日本艦隊專靠吉野,要是沉了它,我們就能打敗日本人了!”
30歲的陳金揆是第四批“留美幼童”,曾就讀美國麻省菲力普學校。被清廷“召回”后,陳金揆就讀北洋水師學堂,畢業后,是加入海軍的“幼童”中提升較快的一個。他在1883年擔任“揚威”二副,1885年擔任“揚威”大副,1888年,隨鄧世昌到歐洲接回“致遠”等四艦,深得鄧世昌信任。
此刻,鄧世昌令下,陳金揆駕駛軍艦,鼓輪怒駛,沿途開炮,準備用艦艏沖角撞沉“吉野”。“吉野”迅疾規避,在即刻被“致遠”撞上的一剎那發射了魚雷。“致遠”鍋爐發生劇烈爆炸,聲如裂帛。陳金揆和鄧世昌同時落水犧牲。
在“致遠”沉沒時,另一艘烈焰翻騰的中國軍艦“經遠”(艦長林永升,第一屆船政學堂學生,畢業于英國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曾在國外軍艦實習,巡歷大西洋、地中海、印度洋,到過美洲、非洲)仍猛突“吉野”,日艦彈如雨注,林永升被彈片擊中,腦裂而亡,“經遠”終于在爆炸中沉沒。
日艦同樣損失慘重。就在“致遠”沉沒的一刻,日本旗艦“松島”被中國的重炮擊中,引爆了艦上的火炮炸藥,如一聲霹靂,“松島”傾斜了5度,死傷達100多人,尸體如山,血流滿船,聯合艦隊司令宮被迫改換旗艦。
擊中“松島”的是中國軍艦“鎮遠”。“鎮遠”和“定遠”這兩艘鐵甲艦,巋然挺立,成為日艦久攻不下的目標。在這兩艘鐵甲艦上,聚集著中國海軍最優秀的軍官:第一屆船政學堂學生,畢業于英國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的“鎮遠”艦艦長林泰曾;第一屆船政學堂學生,畢業于英國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的“定遠”艦艦長劉步蟾;第4屆船政學堂學生,畢業于英國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的“定遠”艦副管駕李鼎新;“留美幼童”,曾就讀瑞薩萊爾理工學院的“定遠”艦參謀吳應科;“留美幼童”,曾就讀耶魯大學的“定遠”艦魚雷大副徐振鵬;“留美幼童”,“鎮遠”艦槍炮大副曹嘉祥……
“薄暮冥冥,蒼煙鎖海,云濤杳渺,滿目慘然”,這是日本人描繪的雙方撤離戰場時的情景。這場海戰,中國5艘軍艦沉沒,日本5艘軍艦重傷。但是日本夢寐以求的黃海渤海制海權,并不能通過這一戰完全獲得。中日戰爭的最后結局,是因為日本軍隊陸海連手,在陸上橫掃老朽的中國陸軍,最終攻克威海海軍基地,才將北洋艦隊徹底摧毀。
在日軍進攻威海時,清軍做了最后的抵抗。“留美幼童”黃祖蓮英勇無畏,指揮“廣丙”艦開炮擊敵,阻遏了敵人進攻。但最終日軍攻占陸上炮臺,隨即猛轟港內的北洋軍艦。激戰中,黃祖蓮中炮陣亡。黃租蓮是第四批“留美幼童”,他是陳金揆在菲力普學校的同學,曾在麻省安道渥的瑪詩太太家居住。
1895年2月21日下午,被卸去所有武器的北洋海軍練習艦“康濟”號,得到日軍許可,裝載6具靈柩離開威海駛往煙臺。靈柩中有3位北洋海軍的高級將領——自殺身亡的提督丁汝昌、艦長劉步蟾、林泰曾;有兩位“留美幼童”——沈壽昌和黃祖蓮。當“康濟”艦艦長薩鎮冰(第一屆船政學堂學生,畢業于英國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駕艦離港時,汽笛低回,細雨迷蒙,日本軍艦降旗鳴炮。
未日目擊者
李鴻章等人數十年的心血被毀于一旦。甲牛戰爭,海軍中的留學生們或死或傷,或是被日軍俘虜,或是被朝廷革職。“留美幼童”原本是曾國藩、李鴻章等人為中國的自強培養的,可是今天,當自強運動迅速走向末日的時候,詭譎的命運,卻要安排一些“留美幼童”,作為這個末日的目擊者,讓他們背負巨大的屈辱——當他們剛剛步入而立之年。
1895年1月31日,就在黃祖蓮陣亡的第二天,與他同屬第四批幼童的同學梁誠,作為清廷全權議和大臣張蔭桓和邵友濂的隨員,隨代表團到達日本廣島。30歲的梁誠已經是一名職業外交官,當年被“召回”后,他曾是“電報生”,后來考上總理衙門的章京(秘書)。1886年到1889年,梁誠隨公使張蔭桓在中國駐美國使館工作。20世紀初,他成為中國駐美公使,“庚子賠款留學計劃”是由他的努力而建立的。
在梁誠的外交生涯中,1895年赴日和談是最屈辱的經歷。他們到達日本的那天,威海剛剛陷落,北洋海軍的指揮中心劉公島尚未被攻克。為了推遲議和,在戰場上獲取更大的利益,日方蓄意挑剔和刁難中國議和使臣。他們狂傲地指責中國與世界各國幾乎完全背道而馳,稱中方的外交文書不合規格,張蔭桓等不具有締約的全權。他們要逼出“名位極崇能肩重擔”的最高代表李鴻章,到日本議和。使臣被逐,張蔭桓等無奈回國。
1895年4月17日,李鴻章到達日本馬關。在李鴻章隨員名單中,又有—位“留美幼童”林聯輝。
林聯輝是李鴻章的醫宮。他也是第四批幼童,曾和梁誠一同就讀麻省安道渥的菲利普學校。“召回”后,他被分配到北洋醫學堂。這是李鴻章創辦的中國第一所西醫學校;因為一位英國醫生曾治愈李家人的重病,李鴻章相信而且重視西醫。林聯輝是這位英國醫生的得意弟子,1885年,他和他的留美同學金大廷、何廷梁、李汝淦、曹茂祥、周傳諤一起畢業。他留校任教,甲午戰爭前已經擔任校長(總辦)。
他是李鴻章身邊的醫生,他比常人更能體察這位72歲的總督的身心創痛。戰爭爆發后的數月里,上有皇帝太后的重壓,下有士大夫們潮水般的攻訐,李鴻章心境昏暗,陷入一片紊亂。這個一生都按嚴格作息時間生活的人,此時起居無節,寢食不安。他惶惶不可終日,時而狂怒,隨意呵斥身邊的幕僚和親屬;時而抑郁,語言顛三倒四。李鴻章每天需要外國醫生來給他做理療,以至彈劾他的奏章告他“每日須洋人上電氣一百二十分,時用銅綠浸灌血管,若不如此,則終日頹然若醉”……
戰爭無可挽回地失敗,李鴻章知道失敗的苦果只能是“割地求和”,但在中國人的道德觀里,戰敗后的妥協仍是賣國,所以他決不愿受萬世唾罵。在光緒皇帝召見時,他有言在先:“割地之說,不敢承擔”。又說:“割地是不行的,議不成我就回來”。直到光緒最終做出“割地”的決定,授予他“商讓土地之權”,他才勉強接受使臣之命。
1895年3月24日下午,在和日本內閣總理大臣伊藤博文進行了3次唇焦舌敝的談判后,李鴻章返回駐地,當他的座轎行至行館附近時,一名日本年輕男子忽然從人群中閃出,在離轎不到兩米的地方,舉槍射擊。子彈擊碎了李鴻章眼鏡的左鏡片,擊中左顴骨,深入到左眼下方。
林聯輝疾步趕上來,只見李鴻章流血甚多鮮血濺滿袍服。他迅速為李鴻章止血裹傷李鴻章稍稍蘇醒,卻暈眩難支。他喃喃地說我還以為我必死無疑了……
這就是震驚世界的“日本浪人小山豐太郎刺殺李鴻章”事件。消息傳出,世界各國紛紛指責,日本呈現狼狽緊張的氣象。日本害怕列強干預,決定無條件停戰,接著提出苛酷之極的和約草案。
在病榻上的李鴻章致電朝廷,日本索取的賠款過巨,中國“萬不能從”;日本要中國割讓東北,中國“萬不能讓”。李鴻章說,如“和局必不能成,兩國惟有苦戰到底”!
4月5日,尚未接到清廷指令的李鴻章,向日方遞交了萬言答復書。這個答復,除承認朝鮮自主外,在割地、賠款、通商權利諸點都竭力抗爭。在萬言書的最后,李鴻章說,我為朝廷做官已經近50年了,我知道,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效力于皇上和百姓之事,恐怕就結束在這次和局。所以盼望和約一切妥善,毫無流弊……
12天后的4月17日,經清廷最后批準,中國和日本簽定著名的“馬關條約”。這個讓中國蒙受奇恥大辱的條約共11款,包括規定中國割讓臺灣和遼東半島,賠償日本2億兩白銀。
耐人尋味的場面又一次出現。談判桌的兩邊,聚集著中日兩國一批歐美留學生。55歲的日本內閣總理大臣伊藤博文是幕府時代的留英學生,“明治維新”后,他曾參加巖倉具視代表團赴歐美考察,1882年再次赴歐洲考察憲政制度。52歲的日本外務大臣陸奧宗光,曾赴歐洲考察。李鴻章身邊的3位“參事官”,伍廷芳畢業于英國林肯法律學院,曾是香港執業大律師,在軒尼詩任總督期間出任立法局議員。羅豐祿是當年船政學堂第一屆學生中成績最優秀的,他以翻譯的身份和海軍學生一同赴英國,在倫敦琴士學院學習理科;馬建忠是護送留歐海軍學生的工作人員,到法國后,進大學學習法律、政治、外交,獲得博士學位,他精通多國文字,是《紅樓夢》最早的西文翻譯者,第一部系統研究漢語語法的著作《馬氏文通》出自他手。
李鴻章的身邊,曾經聚集了一批完全不亞于日本的西學人才。可是中國的西學人才,在19世紀末年決無可能涉足政治,決無可能影響決策,決無可臺瞄伊藤博文和陸奧宗光那樣,去研究制度,設計制度,改革制度。而恰恰是習階難以改變的制度,決定了中國的命運。
繼甲午戰爭,中國又經歷戊戌政變、庚子事變。八國聯軍攻入京城,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逃往西安。清廷重新起用已經貶任兩廣總督的李鴻章收拾殘局,李鴻章在草簽比“馬關條約”更加苛酷的“辛丑條約”后,吐血而死。
洋務運動的受挫,甲午戰爭的失敗,馬關條約和辛丑條約的簽定,使李鴻章一生蒙垢。在甲午戰爭后的100多年里,許多教科書中,李鴻章都是喪權辱國的罪人。
在李鴻章最后的日子里,有一位“留美幼童”,作為幕僚,始終陪伴在身邊。他就是那位瑞薩萊爾理工學院的學生,“定遠”艦的作戰參謀吳應科。吳應科在戰爭中表現英勇,被清廷授予“巴圖魯”(蒙語“英雄”)稱號,但他憤于政治的腐敗,將得到的勛章和軍服上的軍階標志束成一包,扔進了大海。吳應科和他的留美同學們已經不再是孩子,他們在苦難中成熟。他們目睹了洋務運動的落幕和李鴻章的離去。在停止呼吸之前,已被穿上殮衣、不能言語的李鴻章整整一天瞠視不瞑,臨終的一刻,老淚流過面頰。
附:部分“留美幼童”檔案
鐘文耀,祖籍廣東香山,第一批“留莢幼童”。1879年進入耶魯大學,成為耶魯大學劃艇隊的舵手。先后在華盛頓、馬德里和馬尼拉做外交官。回國后進入鐵路界,先后擔任滬寧鐵路和滬杭鐵路的總辦。他對一切新事物都滿懷熱情,從照相機到汽車。他是上海灘上最早的汽車擁有者,也是“留莢幼童”中為數不多留下電影資料的人。鐘氏家族四代耶魯大學畢業,為紀念和耶魯特殊的關系,他們在耶魯設立了鐘文耀紀念獎學金,獎勵那些致力于中美兩國文化交流的學者。
屠天佑,祖籍江西婺源,第一批“留莢幼童”。曾就讀耶魯大學雪菲爾德理工學院。回國后用非所學,被派去當兵輪駕駛員,曾參加中法馬尾海戰,英勇抗擊法國侵略軍。光緒十四年,任中國鐵路公司工程師,被英國工程研究會選為會員。歷任津榆、錦州和萍醴鐵路工程師、新易鐵路總工程師、京張鐵路總辦兼總工程師、洛潼鐵路顧問總工程師等職。宣統元年,受賜工科進士,任留學生主試官、郵傳部顧問官、學部咨議官,并派往宜昌,任商辦四川鐵路總工程師。民國元年,任粵漢鐵路會辦,被公舉為“中華工程師學會”會長。民國三年,任粵漢川路督辦,孫中山大總統晉升其為上大夫少卿銜,委為交通部總長。杰出的工程師,被譽為中國“鐵路之父”。
吳仰曾,第一批“留美幼童”。曾就讀哥倫比亞大學。鄺榮光,第一批“留美幼童”。曾就讀拉法葉學院。礦業工程師。最后一位離世的“留美幼童”。1965年去世,時年103歲。
陳榮貴,第一批“留莢幼童”。曾就讀哈特福德公立高中。譚耀勛,祖籍廣東香山,來自中國香港,第一批“留美幼童”。“留美幼童”被召回時,有兩人抗旨不遵,他是其中之一。秘密逃跑后,同學們集體湊錢幫助他。1883年,完成在耶魯大學的學業,隨即任職于紐約中國總領館。這年秋天,因肺病客死他鄉。容揆,祖籍廣東香山,第二批“留美幼童”。曾就美耶魯大學。“留關幼童”被召回時,抗旨不歸。畢生為中國駐莢公使館工作。他的愛情故事,在美國新英格蘭曾傳為佳話。高中畢業時,他就深深地愛上了和他同在斯普林費爾德中學就讀比他小7歲的瑪麗小姐。在經過未來丈人長達10年的考驗之后,終于在1894年和瑪麗小姐喜結良緣,他們共有5個孩子。
李恩富,祖籍廣東珠海,第二批“留美幼童”。曾就讀耶魯大學。畢生供職于美國新聞界。他是“留美幼童”中惟一的一位作家,他青年時代所寫的《我在中國的童年故事》于1887年首次在美國出版,是中國人在美國出版的第一本書。
溫秉忠,第二批“留美幼童”。曾就讀于美國麻省伍斯特理工學院,后擔任兩江總督端方的幕僚,官至清政府的二品。他是宋氏三姐妹的姨夫,1907年正是他把宋慶齡、宋美齡兩姐妹帶到美國留學。
陸鍋貴,第二批“留美幼童”。曾就讀哈特福德公立高中。
梁普照,第二批“留美幼童”。曾就讀北安普敦公立高中。
方伯梁,第二批“留美幼童”。曾就讀麻省理工學院。曾任漢口電報局局長。
唐元湛,第二批“留美幼童”。曾任上海電政分局總辦,曾去瑞典“愛立信”公司考察。他曾和蔡廷干一起住在麻省春田麥克琳先生家,因太頑皮,和蔡廷干一同被“遣送”到洛厄爾機器廠學習,因而被特許剪掉辮子。
蔡紹基,曾就讀耶魯大學。參與創辦了北洋大學——今天天津大學的前身,而且當過該校校長。他是“留美幼童”中產生的第一位大學校長,是當年天津的名流。至今天津還保留著一個名叫蔡園的園林,那曾是蔡紹基的家。他也留下了電影資料。
唐國安,祖籍廣東珠海。第二批“留美幼童”。曾先后就讀哈特福德公立中學和耶魯大學。擔任清華大學的前身清華學校校長后,仍念念不忘派幼童赴美。1911年,終于如愿以償。游美學務處又特別選派11名15歲以下的幼童赴美,由他親自考試選拔。2001年,清華大學在珠海建立了園區。仿佛是天意,清華校區恰好建在老校長唐國安的故里。
梁如浩,曾就讀斯蒂芬工學院。當年唐紹儀身旁的小伙伴,后來成為富有經驗的鐵路管理者,他當過清朝的大臣,民國的部長。他的4個兒子,兩個留美,兩個留英。他的兒子娶了唐紹儀的女兒,童年的小伙伴,成了兒女親家。
歐陽庚,曾就讀耶魯大學。長年擔任中國駐美國舊金山的副總領事。他在那里遭遇了1906年大地震,曾擔當重建中國城的重任。作為華僑們忠實的保護者,他在美國華人社會有口皆碑。梁敦彥,曾就讀耶魯大學。辜鴻銘的好友,被文化怪杰辜鴻銘稱為“同志”。這位當年哈特福德高中棒球隊的神投手,在清末的官場競技中,從小小的電報生一步步當到了外務大臣。他忠于朝廷,擁護帝制,直到辛女革命后仍不改立場,1917年,他參加張勛復辟;后來末代皇帝溥儀結婚,他和另一位“留美幼童”蔡廷干,是婚禮上的伴郎。
蔡廷干,袁世凱的密友。他曾幫助袁世凱,在當總統前剪掉了頭上的辮子。他自己的辮子在留學時就剪掉了。因為太頑皮,他被送到機械廠實習。在機器旁辮子有危險,所以朝廷給他可以剪辮子的特許。曾在甲午海戰中率魚雷艇逃跑,但在袁世凱時期卻成了海軍元帥。晚年用英文翻譯唐詩,還寫了研究老子的專著。
張康仁,“留美幼童”中惟一的律師。在耶魯大學讀書時被朝廷召回,但在哥哥的幫助下又回到美國,在哥倫比亞大學讀完了法學院。經過長期奮斗,成為第一個被允許在美國執業的華人律師。他的知識后來為國家所用,朝廷賜給他“法科進士”的身份。
黃開甲,東方人棒球隊隊員。曾就讀耶魯大學。被召回國后,擔任盛宣懷秘書多年。曾參加過1876年美國費城百年博覽會。
1904年,作為美國圣路易斯博覽會中國館副館長赴美。在博覽會的晚宴上就美國限制華人入境政策發表精彩演講。
鄭廷襄,紐約有一座著名的布魯克林大橋,鄭廷襄是主要的建造者。在被朝廷召回后,鄭廷襄秘密逃跑。他躲進一條外國輪船,沒想到巧遇被派出國的唐紹儀。唐紹儀幫助了他,使他順利返回美國,修完學業,面了出類拔萃的工程師。
唐紹儀,祖籍廣東珠海,第三批“留美幼童”。曾就讀哥倫比亞大學。他和政治結下不解之緣。中華民國的第一任總理。在組閣3個月后,與袁世凱決裂,辭職而去。他在政治風浪中屢經浮沉,曾參加孫中山領導的南下“護法”,還有過毛澤東曾提及的“民國總理當中山縣長”的一幕。他長期居住在上海,1938年,成為日本人企圖爭取的人物。唐紹儀晚節未失,卻被國民黨特務誤殺。
周壽臣,字長齡。祖籍廣東新安,出生于香港。第三批“留美幼童”。曾就讀哥倫比亞大學,被“召回”后和唐紹儀一同被派到朝鮮。1894年,出任天津輪船招商局總辦,1905年和幼童方伯梁一起創辦山海關內外路礦學堂(今西南交通大學前身),周為總辦,方為監督。他從事過海關、鐵路、航運等多項事業,后來定居香港,為香港同胞做了許多好事,人稱“壽伯”,是有名的“太平紳士”,被英國女王封為爵士。他的確長壽,活到98歲,1959年逝世。
周萬鵬,第三批“留美幼童”。曾任中國電政總局局長。
朱寶奎,第三批“留美幼童”。曾就讀紐黑文霍普金斯語言學校和南哈得利高中。曾任上海電報局局長、清朝郵傳部左侍郎。
袁長坤,第三批“留美幼童”。曾任清朝郵傳部電政負責人。
程大業,第三批“留美幼童”。曾就讀哈特福德公立高中。曾在清朝統轄蒙古時期任恰克圖電報局局長和滿洲里電報局局長,負責修建了京城到蒙古的電報線,畢生在遙遠的邊疆服務。
鄺景揚,第三批“留美幼童”。曾就讀麻省理工學院。
梁誠,第四批“留美幼童”。清末外交界風云人物,“革命”后很快淡出政治。他定居香港,曾被英國女王封為爵士。在創辦香港大學時,他和周壽臣都是熱心的籌款人。兒子梁世華是香港著名金文泰中學的校長。
吳煥榮,第四批“留美幼童”。曾就讀紐黑文霍昔金斯語言學校。曾任江西省電報局局長。
陶廷賡,第四批“留美幼童”。曾任湖北省電報局局長。
沈壽昌,祖籍上海,第四批“留美幼童”。他是“留美幼童”中年齡最小的幾個人之一。曾就讀諾威奇自由學校,被“召回”時剛滿17周歲,未及進入大學,回國后接受了北洋水師學堂的培訓。甲午海戰爆發,他成為中國海軍犧牲的第一人。
歐陽庚,祖籍廣東中山市。曾就讀耶魯雪非爾德理工學院。終生服務于外交界。先后任中國駐舊金山副總領事、駐溫哥華領事、駐巴拿馬總領事、駐雅加迭總領事、駐英國公使館一等秘書。他的家鄉中山市大嶺村,村中有一條著名的小街,曾出過4名駐外領事,被當地人稱為領事街。
整理 王渭 責任編輯 商 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