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安靜地坐在房間里,不停地喝著白開水,一杯接一杯,仿佛在沖刷不干凈的東西。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里生長著黑色的藻類物質,只有清水的流瀉才能夠阻止它們的蔓延。有時,她看到自己手臂的血管滲出紊亂的黑色脈絡,她會不安而喝下更多的水。
隱的洗手間里有—面很大的落地鏡子。她常常站在大鏡子面前凝視很久。她有一張好看的、蒼白干凈的臉。她的眼神如死水一般寂靜冷漠。她常常在凝視了很久之后隱約看到,鏡中鋪滿了黑色大理石的四壁滲出紅色液體。然后她轉頭去看那些泛著黑色光澤的光滑墻面,只有自己漠然的臉印在上面。她從來都不想深究自己在鏡中看到的是什么。
隱從洗手間回到房間后繼續喝水,并且安靜地注視著自己的魚缸。魚缸里沒有魚,只有一枝蓮花。一枝開得純粹深邃的白蓮孑然獨立。她的視線隨著泥土、根莖、葉、花一層層上升,然后重新再來,泥土、根莖、葉、花,一直反復。她這樣喜歡地看著她的蓮那寂寞而桀驁的姿態。魚缸里每天被她換上的水潔凈、安靜,她不希望再有其它生物打擾這純粹的完美。房間幽暗,幾乎透不進陽光,而她的蓮卻開得異常冷艷。她喜歡在夜晚對著魚缸抽煙,一支接著一支。曖昧的燈光融進水中,水面氤氳著煙幕,白蓮在依稀的灰塵中變得透明,泛著微光,宛若她的臉,蒼白好看。
隱每天在睡覺前給她的蓮投入養料,從未忘記過。她總是把一顆藥丸小心地埋入泥土中央。她知道正是這藥物讓她的蓮開得如此美麗,病態的美麗。從她養蓮開始,家里就出現了這種藥丸。白色的藥丸如同小時候吃的氣泡糖,陳放在她的古典梳妝鏡前,裝了滿滿一巧克力罐子。罐子總是滿的。她記得是一個男人給她的藥。她還記得他說,你要乖乖吃藥病才會好。她想也許那個男人有她家的鑰匙,雖然她從不曾看見有人來過,但那盒他送的巧克力罐子沒有了巧克力之后卻總是滿滿的裝著白色小藥丸。她不記得更多,那些都已不重要,因為她活得好好的,也沒有病痛。她想也許這藥不是給她的,于是她就給了她的蓮。正如她所期待的那樣,她的蓮也活得好好的,且沒有任何瑕疵。她從來不想深究這男人與這巧克力罐子以及這些藥的所有來歷跟聯系。她只要知道,她與她的蓮都活得好好的,便足夠了。
隱在睡覺時總是面對著魚缸,在睡著前絕不變換方向。她看著她的蓮,如同看著她的情人。素顏的她與她素妍的蓮,在這個房間,彼此默默對視,日復一日。
隱很嗜睡,但睡眠時間卻極不規則,常常一覺醒來便是晚上。然后她開始工作,坐在地板上對著電腦不停打字,時時抬頭望望她的蓮。就這樣,她在空寂的夜里,不停打字,不停喝水,不停注意她的蓮。
一天隱在洗手間時又在鏡中看到了黑色大理石滲出紅色液體,她目光一轉,竟看到身旁一塊大理石上突兀的出現一灘滴濺狀的暗紅至黑的液體,粘稠似血。她的目光又轉向自己手臂上脈絡紊亂的血管,它們完好無損。在確定自己的身體沒有任何不妥后,她走出洗手間。她不去處理那暗紅液體,她不想去深究這液體,于是她不去理會。她只要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傷口,便足夠了。她想也許自己該出去走走。
于是,隱天亮后就出門了。她那天走了很遠,回來時已接近傍晚。她走在熟悉的路線上基本不抬頭張望,她只是習慣性地邁著步子。只是那天風很大,她的帽子被吹走了。那是她心愛的維多利亞黑色小禮帽,于是她一定要把它追回來。她抬頭,發現帽子已經被前方的樹攔了下來,掛在樹枝上。風依然很大,帽子似一片無助的華美葉子掛在枯枝上被斜斜地拉扯。她覺得這冬天的風異樣刺骨。她走過去,踮起腳尖,抬手取下帽子,姿勢優雅輕盈,無絲毫不妥。只是在收回向上的目光時她瞥見了遠處巨大的摩天輪。她已很久沒有想起過自己住在游樂場附近。隱對游樂場不感興趣,但卻覺那摩天輪風景獨好。隱回到家已經很晚,走了一天她很累了,于是在照看好她的蓮后,早早地睡了。
不久后的一個節日使得整個城市陷入一種病態的悸動,到處流光溢彩。不過這一天對于隱來說也只是同今天明天后天一樣沒有任何區別的一天。散步歸來的隱在快到家時想起什么似的抬起頭,就望見那被裝點得明亮閃耀的覆蓋著薄薄一層迷離藍色光暈的巨大摩天輪。她定定地站在那枯樹縱橫的沉寂夜幕中,落寞路燈下是她那被拉得長長的單薄影子。她被深深吸引。摩天輪似一個巨大的發光體靜止在盛大的夜空里,冰冷空靈。隱冷漠的眼神突然微微動容,隨即恢復死水般的寂靜。隱看到遠處摩天輪上端的一個小窗戶里有一雙眼睛注視著自己,那眼睛擁有一對金色的妖冶瞳孔。她們一直對視,誰也沒有移開視線。直到夜空里突然一聲巨響,隱轉頭看到絢爛的煙花開得一片荼蘼。她突然很想念她的蓮,非常非常的想念。于是她開始奔跑。于是微微發光的摩天輪、瞬間湮滅的煙花、繁華落盡的夜空、忽明忽暗的街道,在她成為一個小點緩慢前移的同時,全都成了盛大而空洞的背景。
隱回到家后立刻來到她的蓮跟前,她跑得太急喘氣喘得厲害。她望著她的蓮,慢慢平靜下來,安心下來。白蓮依然開得冷艷,泛著好看的微光。她把臉貼在魚缸表面,一只手不斷撫摸正對蓮的玻璃表層,仿佛在安撫一只受傷的小動物。
隱這晚失眠了。她在這本與她毫不相干的日子里亂了心智。她閉上眼睛便會看到那對金色的瞳孔。她只好一整夜望著她的蓮,眼神似海水動蕩,漸漸溢出深海般的絕望。
第二天,隱醒來又是晚上,她不知自己是何時睡去的。她在洗手間的大鏡子里看到自己黑色的眼睛似乎透出異樣光亮。她不去在意左邊一整個墻面幾乎被干涸的暗紅液體所覆蓋。
隱在另一個不常進去的房間門口站立良久,她想起自己身在七樓并且這個房間的窗戶正對游樂場。只是她從來都不拉開她的白色窗簾。她猶豫了一會兒,推開房門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動作一氣呵成。于是,遠方巨大的摩天輪兀自完美呈現,竟讓她有昏眩的感覺。沒有開燈的房間,月光把窗簾的白紗變得透明,窗口冬夜的風肆意拉扯她的長發,她美麗的容顏盛開在夜幕里。望著那樣一個巨大的玩具,幾乎看不出嘴角有微笑弧度的她,表情卻依然快樂得像個孩子。
之后隱便經常來到這個房間,喝水,工作。一日,她再次感到摩天輪上的一個小窗戶里有人在看著自己。她尋找這目光,于是看到了那對金色的瞳孔。那是個光鮮的漂亮女人。精致的妝容,濃密蓬亂的卷發,嘴角微揚,驕傲的姿態,妖冶的氣質,如同她金色的眼睛。距離遙遠,可隱卻惟獨能夠清楚地看到那個面孔。她覺得那定是住在摩天輪上的妖精。
隱沒有發覺她的迷戀、想念以及注意力不再專屬于她的蓮。天氣日漸變暖,魚缸里發生了蟲患,她的蓮被蟲子日夜啃蝕。她沒有發覺,直到白蓮失去了光澤,不再在夜里發光,她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記憶力有多差。她難過極了,她想自己怎么會忘記給它吃藥呢。她把忘記的數量全都投進了魚缸,她不想失去它,她是如此愛它。但她發現補救是徒勞,她的蓮風光不再。無論她投入再多的藥,也無濟于事。她的憐愛漸漸轉為疼痛,連呼吸都變得困難。終于,她對著突然空了的罐子,惶恐得不知所措。她發瘋似的翻箱倒柜,想要發現本應該一直存在的那些藥。她開始哭,歇斯底里地哭。她對著她的蓮,哭得癱軟地跪在地上,那姿勢看上去仿佛在懺悔。
洗手間四壁幾乎全都成了暗紅,任水如何沖刷也不會褪色。隱洗完澡走到看得見摩天輪的窗邊,望著那緩慢運轉的玩具,她的難過似乎有所減輕,安靜下來,心里的疼痛慢慢沉下去。忽然,她有一個念頭,想要逃到那摩天輪上,拋開這屋子里的一切,包括她的蓮。她開始確定自己需要離開,只是她似乎還在等待什么。轉身之際,她再次看到對面的金色瞳孔。
這天,陽光充沛到試圖挑逗空間里每一粒塵埃,經過那扇正對游樂場的窗戶,再經過那扇很少敞開的門,抵達日久陰暗之地,妄圖照亮房間的每一寸領地。隱坐在陰影里,對著死去的蓮喝水,眼睛里滿是寂寞黯然卻干涸得像要裂開。隱已經瘦得不像話了,她感到體內那藻類物質快要把自己整個吞噬了,如同她的蓮那樣死去。不過,她知道這樣的情況不會持續下去,因為她要離開了。是的,她知道離開的時間到了。她聽到敲門聲,艱難起身徑直走向門口,快速旋開門鎖。隱蒼白的臉上泛起淺淺的不易察覺的笑。她太久不笑,這笑顯得生澀淡薄卻格外明亮好看。她直視門外的女人,那雙金色的瞳孔,那雙妖冶同時又清澈無比的瞳孔。她看著女人,眼神仿佛在說,“你來了。”女人輕啟朱唇,聲音銀鈴般動聽,“是的,我來了。”
歆住進了隱的房子。從歆來的那天,隱就再沒有回來過。
歆很喜歡那個正對摩天輪的房間,于是她把床搬了過來。歆買了很多清潔劑,她讓洗手間的四壁重新恢復了光亮的黑色。歆把清理干凈的魚缸也搬到了這個能夠充分沐浴陽光的房間。魚缸里依舊是一枝獨蓮。只是歆的蓮開得如烈焰般熾烈。如火紅蓮妖冶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邪氣,卻依然純雅高貴,就如同歆的金色瞳孔。歆把空的巧克力罐子放進了壁櫥里。歆把房間酗得清新明亮。
歆白天在這個房間里邊喝咖啡邊工作。她累了會很早就睡。醒來她會拉開窗簾,享受新鮮空氣和溫暖日光。歆喜歡看她的蓮在陽光里奪目的色彩,似灼燒般的光鮮熱烈。光束里跳舞的塵埃最后融進水里,帶著陽光的溫度,與紅蓮同住。歆注視著蓮的時候總帶著淺淺的笑。她的笑很迷人,在光影里如水流淌。歆覺得夏天對于自己和她的蓮都是最好的季節。
天氣轉涼的時候,歆感覺她的蓮有些蕭瑟,有時她看到它在微微發抖。于是她不再敞開窗戶。更冷一些的時候,她開始在房間里開暖氣,為了她的蓮。
入冬的某個清晨,歆醒來走到窗前看遠處冰冷落寞的摩天輪。忽然她的眼睛里溢出驚喜。下雪了。她打開窗戶,漫天雪花飛舞。潔白的雪花飄落在她濃密的卷發上,變成發上的點綴。很快她感覺鼻尖變得跟手指一樣冰涼。她很興奮,因為這個城市很難看到雪。她飛快地換了衣服拿上相機就出門了。
歆快樂地拍著雪,雪中的天空、地面、樹枝、房檐、路燈……最后是蒼涼在雪中的摩天輪。歆鏡頭里的一個小窗戶內,有一個蒼白的女人在看著她。她沒有察覺。
一直到晚上歆才回到家,她玩得很盡興。她走進房間,看到窗簾披風吹得起落不安,她猛然意識到自己出門時忘了關窗戶。她幾乎是跑著過去把窗戶關緊,趾窗簾。她走到她的蓮面前,心疼得滿眼淚水。紅蓮花瓣上凍結起了冰霜,色彩暗了下去。
之后歆再沒有開過窗戶,并時時刻刻守著她的蓮。可是沒有用了,蓮花花瓣癱軟在皺褶的紋路里,奄奄一息。她心痛極了。歆在悲傷中艱難入睡。
第二天,歆被一陣紊亂的敲門聲吵醒。她拉開窗簾,發現已是夜晚,自己竟睡了整整一天。她有些忐忑地開門,果然看到了那張臉,蒼白的臉。“你來了……”毫無預光的來了。女人凄然的笑,用冷漠的眼神回答,“是的,我來了。”就這樣毫無預兆的回來了。
女人安靜地坐在幽暗的房間里,不停喝著白開水,一杯接著一杯。女人每天在睡覺前從巧克力罐子里拿出一顆糖果一樣的藥丸給她的白蓮。女人常常在洗手間的落地大鏡子里隱約看到鋪滿了黑色大理石的四壁滲出紅色液體。女人在黑暗中看著她深愛的蓮入睡。
女人開始想念遙遠的摩天輪。
女人終年反反復復,清清楚楚。女人無法控制這些間歇性的無能為力的東西。女人只能看著她進進出出。誰停駐在里面,誰放逐在外面。誰朝生暮死魂無歸,誰安然殘夜心亦殘,誰蓮開蓮敗空涅槃。
責任編輯 商爾